封面來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成為法醫一年后,夏予珍遇到了這起改變了她和她們人生的案件。
淹沒在水中的尸體喚回了丟失的沉重記憶,兩個被害者牽扯出一張包裹著城市底層生活的無形暗網。在追兇和對前半生的回溯中,她努力沖破來自系統、兇手還有內心的重重阻力。在失蹤的孩子身上,她也發現了真相中唯一一片溫柔的角落:還有人不想就此沉默,想為了所珍視的“家人”發出最后的呼救,想活著,想回家。
最后一個兇手范永坤潛逃,高興再次被拐走并生死莫測。結局究竟會波平浪靜,迎來日光,還是會就此湮滅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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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暗 流
終 章
車子一路突圍,在擁擠的晚高峰中尋找著空隙,直到接近紅鳳河大橋,速度不得已慢了下來。
劉賀新在前面開車,夏予珍陪羅穎坐在后面。范永坤在電話里告訴羅穎他要帶著高興去承源市后,劉賀新安排其他警員繼續追蹤定位范永坤的車輛,自己則駕車返回了羅穎家。他想說服羅穎留在家里遠程溝通,但羅穎堅持說她是最了解范永坤和高興的人,她在場能讓高興沒那么害怕,或許也可以協助控制范永坤。
整座紅鳳河大橋自東向西方向已經鋪滿了紅色的尾燈,雖然有幾個警員已經先一步駕車上了橋,但是車輛實在太多太密,六個車道并排,根本找不到哪一輛才是范永坤的車。
在焦急地等待車流移動時,夏予珍觀察著羅穎。或許人被逼到極限就會爆發意料之外的能量,夏予珍覺得得知范永坤殺了吳鑫后的羅穎似乎比從前的任何時刻都要冷靜,可是現在,她看到羅穎的雙手正在猛烈顫抖。在極端情況下,精神問題會導致一系列生理性反應,有時甚至帶來不可逆的病變。她伸出手握緊了羅穎的雙手,試圖轉移她的部分注意力。
“羅穎,別著急,馬上就能見到高興了。”
“夏醫生,我真蠢……要是我早點發現范永坤的行為,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羅穎自責地說著,甚至不敢看向夏予珍。
“這些年,范永坤和你的關系怎么樣?”
“他脾氣是暴躁,但我一直以為他的心是好的……其實他從小就很照顧我,不光是在我來了承源之后。小時候在村里,我們家重男輕女,他就護著我,有什么好吃的都會分給我。我當初來承源打工,也是他替我抗住了來自家里的壓力……那么好的一個人……”
“人都是會變的,社會就像是染缸,尤其他進的那個公司,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劉賀新也開口了。
“我不懂……我一直以為他走的都是正路……”
當初,羅穎不懂賣保險到底是一份怎樣的職業。范永坤向她解釋說,對于普通人來說,保險最重要的作用是幫忙承擔家庭責任。在一個家庭里,如果丈夫是經濟來源主力,那不論他是遭遇財產損失,還是碰到大病或意外,遭殃的都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家庭。他們這些受過窮的人最明白經濟困難的絕望,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人們需要保險,不是為了保障自己,而是為了家人。對于承擔家庭責任的人來說,保險是延續愛和責任的證明。
在如此動聽的話語中,羅穎被感動了。但她不知道,范永坤加入的是思康保險公司。在他看來,為家人買保險固然是“好人”,但也是 “傻人”,他覺得自己不傻,也不允許自己是個傻子。
羅穎的頭深深地垂了下去:“……還是那個道理,我不該相信任何人,我不該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總覺得會有人支持我,會有人幫我……世界上唯一真的對我好的人,也因為我被人害死了……”
淚水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人心太雜,沒有誰經得起動機剖析,重要的是過程,還有過程中發生的轉變。你沒有害吳鑫,你救了他。”
夏予珍平靜地說著。這句話安撫了羅穎,也讓劉賀新心里震動,抓緊了方向盤。
車里再次安靜了。
堵車的狀況依舊沒有改善,交警那邊反饋是橋西分流的一條主要干道上發生了剮蹭,又遇到晚高峰,他們正想辦法疏通,但擁堵還會持續至少半個小時。
按照時間和車速測算,范永坤此時應該也被困在橋上,但想要在成百上千輛車中鎖定范永坤的位置,還需要再進行監測定位。
“羅穎,再給范永坤打一個電話,幫助我們定位。”
“我該說什么?”
“什么都可以,主要是為了拖延時間,自然一些,想象如果你真的要跟他逃走,這時候會說些什么?”
三人緊張地等待著電話接通,與此同時,車流開始緩緩地向前移動了起來。
“喂,哥,我到紅鳳橋了,但是這里正堵車,要到橋西還得等一會兒。”
“我也在橋上,他媽的,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堵得這么厲害,不過我看附近沒有警車……”
“……你到底為啥要這么做?”
“什么為啥?”
“為啥要殺吳鑫?”
“那你當初為啥一定要和高森在一起?為啥非要留在承源市?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摻和不到這些狗屁事里!吳鑫他活不下去了,就算不是我弄死他,也會有別人弄死他。”
“你是說,是高森逼你殺他的?”
“不是高森,是他背后的人。高森認識一個大公司的高管,那個高管的哥是個局長,要錢有錢要權有權,我們公司想要和那個大公司合作倒賣客戶的信息,里外都需要高森疏通搭線。這是他們大人物的生意,我能管到嗎?我也很恨他讓你懷孕卻不和你結婚,但我恨有什么辦法?”
“你管不到你不會走嗎?非要上趕著做他們的狗?
“你要給高興買好奶粉的時候,怎么不覺得我是狗了?要不是我保住了現在這份工作……打零工能賺幾個錢?”
“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起先還試圖平靜交流的羅穎,失控地大叫起來。
“難道你不是因為錢!”范永坤也吼了回來。
如果他們情緒失控,高興很可能被置于險地。夏予珍正試圖阻止羅穎,卻先一步被劉賀新壓住了,他用眼神向夏予珍示意等一等。范永坤沒見到羅穎之前應該不會把高興怎樣,他們的爭吵不僅能為交警爭取到協調的時間,還可以借機了解真相。
“……你他媽的拍拍屁股從羅村走了,那一家子不都得老子管?你總說你從小是個女的不如我受家里人待見,但你有沒有想過老子白給你爸當了三十多年的兒子!你爸被你氣到腦溢血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可你只想著逃,想著和他們斷絕關系!你覺得你被賣了,不愿意去王書記他們家做老婆,但你有想過老子嗎?是老子提著刀沖到那個王書記家,他們才放過你爸的!真正被賣了的是我,你他媽認錢不認人!我一直在被你出賣!我操……”
范永坤一股腦地發泄著。
羅穎的哭聲哽在了喉嚨里。片刻后,她再次找回了重點。
“可是吳鑫從沒有對不起你,更沒有害過你!”
“誰說沒有?他最大的錯不是跟你好,也不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他最大的錯是他窮,他沒本事,還是個瘋子!
“他進了紅佳家還想自己單蹦,見到那些老板是怎么合作的不僅不幫忙,甚至三番五次攪黃人家的生意,還招惹你。高森早就看不慣他了。他被撞,僅僅是因為高森想撞他,至于撞飛、撞殘、撞死……他們根本就沒想過,他們也不用想。
“但我沒想到吳鑫居然也不要命了,他說要回承源把一切都說出來,說自己一直在找證據——高森偷拍視頻的事情,那些老板買視頻的事情,還有他們公司和我們公司之間的合作,還有……我想勸他收手,但他不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毀掉一切,那些大人物不會放過我和高森,他們會整死我們的……我跟高森商量了,他現在孤家寡人,直接把他了結了,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在乎……”
“你就因為這個把他殺了?”
“他說他想給高興打電話,我就打了。他當時拿著我的手機站在河邊,又只有一條腿,沒處可躲。如果我不動手,就再找不到那么好的機會了!我本來就是一把被利用的刀,牛繼華和高森也是,我們都只是刀。
“但如果我成功了,就可以好好做人了,公司領導和哲峰的人會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我掏出了繩子,把他勒得斷了氣,然后套了個袋子,扔進河里了。我用了能最大限度減少他痛苦的辦法,還留了全尸,我已經夠可以了。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我沒來得及把高興的電話掛斷……”
他說著,聲音里染上了瘋狂的色彩。一個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機會擺在他的面前,他沒有理由拒絕。
“劉隊,范永坤的車就在前面,第二車道,三百米左右!”
“好,小曹,現在下車直接過去……”
劉賀新剛切換線路準備交代下一步行動,一陣恐懼的叫聲從后座傳了過來,像是被什么勒緊了一樣尖細的叫聲,是電話里傳來的。
劉賀新的額頭一瞬間布滿了冷汗,“別動!大家都別動,人質有危險!”
“我告訴你,你女兒的脖子上現在也有一根繩……”
于是羅穎也失控了,她的尖叫聲蓋過了周圍的一切。
“范永坤,你冷靜一點,我們一起走,事情還可以……”
“還可以什么?你又一次把我賣了!”
劉賀新剛停了車子,后座又傳來了一聲吃痛的叫音,他猛地回頭,發現夏予珍一頭撞在了側邊的車窗上,車門已經被拉開,羅穎竟然自己沖了下去。
顧不上看夏予珍的情況,劉賀新立刻撞開車門追了出去。
跑出去的羅穎像是十分清楚自己的方向,在車流之間跌跌撞撞地穿梭。
劉賀新本以為她是聽到了范永坤的位置方向,沒想到羅穎跑了一會兒后竟然橫穿出車流,跑到了橋邊的人行道上。
原本堵在橋上百無聊賴的司機看到這個場面,一時間騷動四起。
劉賀新一邊往羅穎身邊跑一邊沖著準備下車的司機大喊:
“都留在車上,都別動!”
他翻過了馬路中央的護欄,距離羅穎只有三米遠,但羅穎已經騎到了橋邊的石磚圍欄上。她一只手抓著圍欄,另一只手捏著手機放在耳邊,在風力強勁的大橋上就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落的樹葉。
“范永坤!你能看見我嗎?我告訴你,你現在立刻把高興放出來,不然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羅穎朝著車流大喊。
一些司機嚇得把車窗搖了起來,另一些人則搖下了車窗對著羅穎拍照,但她只是慌亂地尋找著范永坤的車,繼續喊著:
“我不怕死!讓高志群他們養高興,也總比讓她毀在你手上強!”
恐慌和騷亂在不斷蔓延,即使隔著密封的車窗,范永坤也能感受到那種氣氛透過了鋼鐵的車身擠壓著他。他一偏頭看到了騎在高處圍欄上的羅穎,仿佛自己突然被吊在了高處,手和腦門上汗津津的,手中勒著高興脖子的皮帶也開始打滑。
氧氣即將稀薄至極限,對于高興和他來說,都是如此。他看著高興緊閉的雙眼和漲紅的小臉,終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他真的不是人,但如果能選擇,他倒寧愿自己直接變成鬼,不用繼續承受在這個世界上裝出一副人樣的痛苦。
哐——車窗玻璃碎了,一只手伸進來猛地鉗制住了他的脖子。范永坤下意識地縮起身子,連帶著手里的皮帶一起收緊,高興猛地被他拽向了駕駛位。副駕的車窗也隨即被爆破,一只手從里面打開了車門,將范永坤控制住,迅速帶上了手銬。
原來是趁夜色越來越濃,一小隊特警俯身順著定位信息摸到了范永坤的車后。
羅穎終于發現了范永坤,也看到了那個抱著高興的特警正朝路邊的方向沖來。劉賀新趕緊跑到橋邊,向羅穎伸出手——
“高興被救了!羅穎,快下來!”
淚水還凝固在臉上,羅穎有些懵懂地看向劉賀新,點了點頭。或許是因為太過急切,又或者是因為激動早已讓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后栽下去。
在周圍一片驚叫聲中,劉賀新撲了上去,在最后關頭抓住了她的胳膊。
深不見底的紅鳳河被風吹起細細的水汽,撲在劉賀新青筋暴露的臉上,讓他一陣陣眩暈。即使他想再用力些把羅穎拉上來,手中的胳膊卻還在一點點下滑,直到另一雙手也撲了上來,他轉頭一看,是夏予珍。
石欄大概一米三左右高,正好卡在夏予珍的肋骨上面,她幾乎聽到了自己骨頭錯位的聲音。明明那么瘦小的羅穎,此時卻難以想象的沉重。
“……我數一二三,一起用力……”劉賀新艱難地說著。
“一,二,三……”
兩人一起使出渾身解數,終于把羅穎拉了回來。
特警剛剛趕到,羅穎顧不得自己在橋邊撞得渾身淤青,緊緊地抱住了高興。
遠處救護車緩緩靠近,面前鮮紅的車燈也移動了起來,橋上正在恢復秩序。夏予珍的胳膊脫臼了,她癱坐在路邊,大口將混合著河水潮濕味道的空氣吞咽下去……
夜色里,紅鳳河上涌動的燈影籠罩著羅穎和高興,像是在她們小小的身體上披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感受,仿佛吳鑫就在身邊,他們一家人再次相擁了。
在范永坤的車后備箱里,他們找到了那一小包草草收在一起的遺物。
吳鑫的拐杖被范永坤扔進了河里,剩下的就只有家門鑰匙、手機、一包止痛藥。原本還有一個大公雞掛件,已經被范永坤交給了高興。
在吳鑫的手機里,他們發現了備忘錄里的一條留言,這段留言的編輯日期要晚于那些手稿日記,甚至晚于他寄給母親王文燕的遺書,是在吳鑫接到范永坤邀請見面的前一天晚上。
“得活下去。”
這才是他真正的遺言。
在人生最后的階段,他經歷了怎樣的掙扎,他們都無法想象。或許他給王文燕寫下遺書的時候確實抱著自殺的想法,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最后一次發聲的機會。
范永坤交代,他去北安縣找吳鑫,其實是吳鑫先給他打的電話。
原本回到北安縣的吳鑫已經萬念俱灰,想帶著一切秘密消失,但又覺得既然要死,為什么不再嘗試最后一次?他搜到了不少思康保險公司和其他公司販賣個人信息的暗箱操作,即使無法將那些人一網打盡,但有一個算一個,他還可以舉報,可以去工商局前面拉旗子……他意識到了范永坤很可能知道什么內幕。
范永坤勸他低頭放棄,吳鑫拒絕了,也更讓范永坤堅定了要殺他的打算。
范永坤去北安縣找吳鑫,說高興很想他,他想帶高興來看望。吳鑫拒絕了,說不想讓高興看見自己在牛市街的老破房子里落魄的樣子。范永坤又說他們可以在河邊見面,吳鑫在河邊陪高興玩一會兒就好了。吳鑫答應了。
他把繪本上的大公雞做成掛件,想要送給高興。但他拄著拐杖出了門,打車來到河邊,卻發現只有范永坤一個人。
他們問高興,接到吳鑫的電話時,他都說了什么。
高興說,沒說什么。
叔叔說他想我了,問我想不想他。
我說,有一點。但現在,有很多。
在新聞播報中,承源市某房產中介公司一個月內兩個員工死亡案件宣告破獲,在大眾眼里,一切看似塵埃落定,但只有夏予珍他們知道捷報的背后是一系列未解的問題,和沒有被昭雪的真相。
在高森、范永坤這些底層“刀”紛紛崩裂的時候,制造這一切的人卻片葉未沾身。
是這一切沒有被審判的罪惡,將吳鑫推到了懸崖邊。
能從至暗之處走出的人,一定擁有比之前更強悍的精神,如果吳鑫沒有遭遇意外殺害,他很可能重拾好好生活的勇氣,擁有家人,擁有美好的人生……在夏予珍心里,這起案件中所有的遺憾都比不上這一點——只有人活著才是所有。
或許是因為這唯一沒能放下的執念,在承源市的最后一晚,她再次回到了那個夢境里。
診室里可以聽到外面傳來的候診人群熙熙攘攘的聲音,而坐在對面抱著高興的吳鑫眼淚橫流。鼻子抽動的聲音,衣服摩擦的聲音,還有老化的鍵盤的咔噠聲,都讓她心情煩亂,女孩也是。
她一直撕扯著吳鑫的領口,把他的工牌憤怒地打成死結。
“什么時候買棒棒糖……”
“出門就給你買……”
夏予珍打完了病例,又開了一份查血的單子。單子打印出來后,她交給吳鑫,發現他還在哭。
“你到底在哭什么?”夏予珍問。
“……不好意思,最近太累了。”
“誰不累?都是成年人了,在孩子面前控制一下情緒吧。”夏予珍冰冷地回了一句。
或許是覺得夏予珍在訓斥吳鑫,高興看向夏予珍認真地解釋:
“平時他都不能哭,只有我在這里他才能哭。”
“你還挺厲害,那你快勸勸他,讓他別哭了。”夏予珍沒當回事,隨口回了一句。
高興轉身,把吳鑫臉上的眼淚抹干凈。
“別哭了,雖然我不嫌棄你。”
聽到這話,夏予珍和吳鑫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
“謝謝你,醫生……”
這是吳鑫和夏予珍講的唯一一句話。
最后的一塊碎片,終于從紅鳳河中被打撈出來,輕輕地安回了記憶中。
暗網犯罪,不僅難以取證偵察,還難以管轄和公訴。在承源市的最后一天,劉賀新要就幾家公司負責人進行暗網犯罪的線索和市局同事做交接。
在等待劉賀新結束會議的時間里,夏予珍站在市局門口的臺階上,默默祈禱交接順利。一輛車緩緩駛過,又停了下來。車上是一個熟悉的人,施寧。因為韓恬和范永坤對付偉才的供述,施寧的丈夫為了躲避風頭選擇了隱身,反而是施寧這幾天和公司的法務跑斷了腿。
車窗搖下來。沒有絲毫驚訝。
“予珍,案子結了,你要回縣里了吧,恭喜。”
“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氣?”夏予珍說。
她不知道一切真相大白的路還有多長,但在看到施寧一如既往平淡的表情后,又無法扼制自己的沖動,“現在的技術手段日新月異,付偉才和你丈夫做的那些事,總有一點會被公之于眾的。”
“公之于眾……他又不是嫖娼,不過就是丑聞而已,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忘了……公司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也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
施寧臉上是不可侵犯的堅定,夏予珍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很難想象你剛剛說的那個對象,是你自己的丈夫。”
聽到夏予珍的話,施寧神情里出現了片刻的慌亂,但她很快守住了陣線。
“你想說我包庇,還是盲目?你沒有家庭是不會懂的,為了家,我做什么都可以。”
家,還是利益共同體?或許她們心中早都有了答案,也無法互相說服。
劉賀新這時候也從樓里走了出來,他看著坐在車里的施寧面露疑色,而施寧在看到劉賀新時也選擇結束了對話。
“那就這樣,予珍,再見。”
“會再見。”
車窗搖起,車子很快開走了。夏予珍站在臺階邊看著車駛離的方向,直到車影完全消失。行道樹已經生長到了一年之中最為郁郁蔥蔥的階段,深綠的陰影在微風中輕輕抖動……她還能記起畢業那年的光景,只是現在她已經沒有了追隨什么的愿望,也不再向往一騎絕塵毫無牽掛的生活,她更想成為一棵樹或者別的什么,可以堅定地站立在土地上。劉賀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她才回過神來。
“劉隊,現在你還覺得,吳鑫并不是真的愛羅穎和高興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他們似乎很快就進入了家人的關系里,這一點就顯得有些不可理解了。”
“如果一開始就當作家人來理解呢?都是在異鄉打拼的孤獨人,同樣的階層和生活背景,這種友善情感或許不需要用某種特定的情感來定義……當然,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悟。我原本很討厭孩子、很排斥結婚,但現在我覺得選擇婚姻、選擇建立家庭,都只是一種走近別人走近社會走進這個世界的方式。”
劉賀新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受教了……交接的事情我已經辦完了,今天下午就回縣里,你師父說晚上要請咱們一起去吃燒烤……”
“好啊,這次劉隊立了大功,燒烤就你來請吧……”
一個月后,對兇手的審判結束,王文燕在北安縣殯儀館給吳鑫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
小禮堂里,所有的裝飾都干凈簡潔,吳鑫的遺照掛在一片白色花圃中間,是王文燕選的一張在三門峽拍攝的照片。空蕩的空間讓一下子就讓人注意到了吳鑫的那雙眼睛,像是蒙了一層灰塵有些疲憊,但又倔強地望著鏡頭深處。
王文燕、羅穎和高興并肩站在一起,眼眶濕潤,卻都在微笑,這或許是吳鑫最希望看到的。高興還不明白死亡的分量,她一直遵守著他們不在外面哭的約定,手里緊緊地抓著那個笑瞇瞇的大公雞掛件,默默地抹掉了眼淚。
鄭明山也來了。他告訴夏予珍,他是來道別的。紅佳家房產中介公司已經關停,他準備帶著所有的積蓄和妻子一起領孩子到北京治病。沒有選擇讓施寧安排手術,一方面是心有忌憚,另一方面也被吳鑫震動,他覺得他們一家人應該昂起頭一次,每一分血汗錢和孩子的救命錢,不該白白送給那些德不配位的人。
在追悼會上,夏予珍還見到了一個人,吳鑫的老同學趙寧。趙寧幾年前自己創業,在外地成立了一個做茶葉生意的小公司,結了婚,有了孩子,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了原來的生活圈子。他在門口遇到了趙志濤,趙志濤給他遞了根煙,他沒有接,兩人說了幾句話后,他走進禮堂,沖著吳鑫的遺照鞠了幾躬,留下禮錢就離開了。
追悼會結束后,一切都消失了。來來往往的人們,吳鑫的面孔,白花,還有如挽聯和絲帶一般飄蕩的眼淚。
但夏予珍知道,這只是某一階段的結束。
時間就像捉摸不透的流水,有的河段靜默緩慢,有的河段卻風雨呼嘯,但它們終究會一起匯入大海。在時間的盡頭再次相見的時候,所有的回憶都會堆疊在一起。她希望那些美好的部分能盡可能地占多數,即使是那些為了在暗流中保全自己而生出的堅硬的殼,或許可以在時間中孕育出晶瑩的珍珠。
或許不必執著,看著流水會把自己帶向哪里,也是一種生活。
北安縣公安進行了進一步改革。組織決定將所有司法鑒定程序委托給社會機構,至于刑事案件和重大案件,則直接交付承源市公安辦理。
刑事技術中隊即將解散。
謝軍因為年近退休,被局里聘為刑事技術專家并入刑警隊。夏予珍面前則有很多選擇,她可以留在縣公安和胡小海一樣轉做文職,也可以去社會司法鑒定機構尋求薪水更高的工作,但這些都不是她最想要的結果。
她和房客小盛夫妻簽了續約合同,因為住得近,小盛常帶東西去夏予珍家看望她父母,她父母也很關心小盛肚子里的孩子,甚至開始為她如何養胎坐月子出謀劃策。
父母一直都沒有提及夏予珍舉報大學老師的事情,也不再提起讓夏予珍相親的事情。對于他們來說,那不僅是女兒的傷痛,也是他們的傷痛。知道女兒已經可以保護好自己,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在她的舉報之后,顧獻國騷擾和侵犯學生的證據被不斷曝光,已被停職審查。
又過了兩周,夏予珍的申請得到了批復。她將再次回到承源市公安局,繼續進行刑事技術工作。交接那天,謝軍、胡小海和劉賀新都來為她送行。胡小海把裝著私人物品的紙箱遞給她的時候,忍不住紅了眼眶,說以后吃不到小夏姐做的面包了,這是最大的遺憾。
“夏法醫,祝你以后工作和生活都順利,在崗位上取得更大的成就,成為一名優秀的刑事技術人員。”
劉賀新上前一步,認真說完,對著她敬了一個禮。她笑了笑。
“劉隊的工作也還有很多進步空間,請繼續努力!”
“就知道你不會給我說兩句好聽的。”劉賀新也笑了。
謝軍欣慰地看著夏予珍站在陽光下,緊跟著劉賀新補充了一句:“……但能說真心話,真的挺好的。”
紅鳳河旁,夏予珍再次駛經那段被掩埋后雜草叢生的洄水灣。
面前的視野逐漸收攏,林立的高樓和高速公路環繞河水生長著,燈光仍繼續暗流般涌動……
THE END.
涌動的暗流中,她看到有人緘默地沉入水底,一如曾經被侵犯卻不敢言說的自己;也看到有人自弱勢而來,卻被欲望和痛苦吞噬,化身推波助瀾的兇手;還有人在底層起身,試圖于暗流中劈浪,擷取一朵潔白的水花,作為活著的例證。
——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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