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觀察葉慶許久的藏家,有一天突然對他說:“我現在懂你了。”理解葉慶的繪畫,要去除慣常的故事、情節、預設,在他慣用的傾斜的圖像中,推演真實的意義。
對圖像的深度迷戀
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一書中,提及人類一直通過故事來組織信息,但現在組織信息的方式已經發生變化,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的不是信息,而是意義。葉慶繪畫中那些過于真實到異樣,直至一些不合邏輯的現實圖像,就是存在的意義。
葉慶《臨淵》
布面油畫 200x100cm 2022
1977年出生于浙江江山,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成為職業藝術家則是近十年的事。畢業后創業做藝考班的經歷,初步解決了物質層面的基本需求,同時在持續不斷的繪畫訓練中,確立了強大的基礎技術自信。這種經歷是會被大多數職業藝術家詬病的,但這段個人創作上的“空窗期”,卻形成了藝術家個體的“逆生長”。
長期對于繪畫的渴望,終于在2014年得到釋放。37歲的他正式關掉做了十年的藝考培訓班,成為職業藝術家;與現在的妻子閃婚,搬到位于杭州西郊的藝術家聚集區,串門、閑聊、創作,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到愜意和自由。
葉慶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
2024.11.22–12.6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葉慶《墻上的醫院》
布面油畫 140x140cm 2023
工作室在同一棟樓的藝術家賀勛,曾經提出這樣的疑問:“葉慶近年來一張張竭盡全力的‘寫實繪畫’,一幕幕毫無意趣的‘廢棄圖像’,這不由得讓人好奇,是什么驅動了他的工作?”
這是很多人對葉慶繪畫的疑問。到底什么圖像更有效?有時候他也會有這樣的疑問。恰如“醫院”系列,這個看似并不“討喜”的題材,卻受到很多藝術家的喜愛;很多人遇到過的城市風景的“收費站”系列,則受到藏家的認可。握著畫筆“過河”,這是一個不斷尋找的過程。
“醫院、收費站這批作品,面對沒有感覺但又是生活中特別重要的場景,要不要去畫?怎么畫?我的解決方案就是長時間面對它、注視它,描繪它的表象,接受它的存在。用常識而不是感受畫畫,沒有增值,沒有輸出。”葉慶對《藝術栗子》說。
葉慶《江山醫院》
布面油畫 85x100cm 2019
葉慶《留下》
布面油畫 120x85cm 2019
創作之初,葉慶作品就展現出對于圖像的深度迷戀。他的圖像來源于現實,真實且具體,人、物、景,從未跳脫想象的邊界,最終的呈現卻在邏輯邊緣反復摩擦。如果以“圖像繪畫”將他的作品歸類,那他通過長時間累積的“筆味”的工作,則更像是繪畫行動,在看起來無意義的動作中留下意義。
2024年年底,《藝術栗子》到訪葉慶工作室之時,一尊損毀的關公像斜躺在地面,墻上掛著一張他畫的關公像。這尊關公像是2023年河南洪水過后,鄰居、藝術家周軼倫在閑魚上買的。葉慶將碎片重組,選擇角度拍照,再花費一兩個月的時間傳遞到畫布之上。
葉慶工作室
通過拍照建立的圖像庫,成為葉慶繪畫的真實素材。這是攝影術發明后,很多藝術家在使用的方法。不同的是,對圖像選擇和處理的差異化,產生創作的豐富性。在他看來,照片更像一種工具,便于他在龐雜的圖像面前反復確認繪畫需求。
葉慶的圖像來源是龐雜的,他更像一位當代圖像考古學者,這也是他對圖像的本心。他喜愛留有時間遺跡的場景,尤其對場景中“闖入”的客體感興趣。這里的客體指的是本不存在于這一固化場景的人和物,卻因為“闖入”帶來陌異感,并最終成為留存在21世紀的時間碎片。
葉慶《紹興燃氣公司》
布面油畫 80x60cm 2023
在這樣周而復始的“傳統”的工作方法中,葉慶持續不斷地尋找他的圖像。藝術家的視覺來源就是這樣奇妙,在尋常中發現不尋常,最終成為獨特且珍貴的個體。
傾斜的圖像
葉慶的畫面構成大多是傾斜的,傾斜的大樓、傾斜的收費站、傾斜的雷峰塔、傾斜的女兒……傾斜鏡頭起源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德國電影,鏡頭中的元素都是歪斜的,充滿心理上的不穩定和不確定性。傾斜鏡頭預示著危機的到來,并讓觀者產生焦慮,所有方向都隱藏著莫名的威脅。
葉慶個展“今日轉晴”
2023.5.13–6.24 南京逸空間
葉慶《錢塘(2)》
布面油畫 75x130cm 2019
這種給人帶來不穩定、不舒適的感覺,恰是葉慶的舒適區,并漸漸成為他的一種標識。
2024年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上的同名作品《世上唯一契合的靈魂》,原本垂直式構圖的立式空調,葉慶畫完后怎么都覺得不對勁。直至在旁邊加上一塊傾斜的木板,終于進入讓藝術家舒服的畫面狀態。
葉慶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
2024.11.22–12.6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葉慶《世上唯一契合的靈魂》
布面油畫150x180cm 2018
找到自己的狀態,葉慶花費了三年的時間。2014年全身心投入創作后,他首先專注于造型語言的研究,這一階段的作品中,雙主體經常出現在畫面中。一凹一鼓、一方一圓,造型上的二元對立精準指向藝術家的繪畫實驗。就早期繪畫而言,他希望帶有更多詩意和文學性,并試圖通過獨特的形式找到某種“性格”。
葉慶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
2024.11.22–12.6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葉慶《朋友》
布面油畫 160x130cm 2015
直至2016年創作《籃球和足球》,葉慶突然開始變得“簡單”了,不再執著于造型、色彩、構成等基本問題,反而專注于圖像本身。對圖像投入更多關注,無形中為畫面投入更多溫度和情感。這種情感未必都是溫暖的,也包含了很多詼諧和反諷,藝術家個體與畫面的統一性日益凸顯。
葉慶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
2024.11.22–12.6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葉慶《足球籃球3》
布面油畫 100x150cm 2017
2017年后,葉慶參加的展覽越來越多。這一不破不立的階段,正是去除繪畫雜念,找到自我的過程。這一年女兒出生,無形中也為他打開看世界的另一扇,從早期關心與自己無關的外部圖像,轉為與日常更緊密的關聯圖像。他的圖像選擇范圍愈發聚焦目之所及,并曾以長期居住的“杭州”為題舉辦個展。
2023年的《孤山》是一幅以女兒為主角的作品。葉慶讓女兒在石刻前留影,斜挎兒童水壺的女兒極不情愿地成為父親的模特。打動葉慶的不是石刻,也不是女兒,而是那一刻的異樣感。孤山作為西湖著名景點之一,其地理位置本身就帶有歷史和公共意義,女兒的“擰巴”與孤山的莊重形成對立,這種對立刺激了他的繪畫興趣。
葉慶個展“今日轉晴”
2023.5.13–6.24 南京逸空間
葉慶《孤山》
布面油畫 150x150cm 2023
這種“暗戳戳”的刺激,正是葉慶畫面圖像的點睛之筆。多一分過了,少一分弱了,有效掌控陌異感與耐看性之間的分寸,正是他的能力。
看似簡單的日常風景,背后是當下的困惑與迷茫。卓別林曾說:“我所構思的戲劇情節非常簡單,那就是普通人陷入困境并解脫困境的過程。”
葉慶《林芝》
布面油畫 110x90cm 2024
葉慶《傾斜的冰箱》
布面油畫 70x70cm 2019
葉慶的作品沒有劇情,他甚至有意擺脫畫面信息,斷線的邏輯恰恰是最誘人的。《林芝》中一輛打開副駕駛車門的商務車,突兀且孤零零地停在山坡上;隨手拍到的傾斜的、隨時可能會倒下的冰箱,最終成為作品《傾斜的冰箱》……傾斜更像是一種處境的隱喻。
這種異樣感正是葉慶與圖像進行的“游戲”。去除審美標準、去除攝影語言、去除痕跡,這就是他所追求的真實。他常說自己是個沒感覺的人,經常漫不經心地觀看和拍照,塔斜了就斜了,頭少了就少了,這種信手拈來的圖像正是真實的世界。
室內外的二元對立
葉慶的最新轉變出現在2022年,這批“椅子”系列作品在2023年南京逸空間個展“今日轉晴”上首次展出。椅子的選擇看似隨意,實際上都帶有明確的構成畫面結構的線。這些椅子很少單獨出現,往往伴隨著石頭、健身球、衣服等,形成新的二元對立關系。
葉慶個展“今日轉晴”
2023.5.13–6.24 南京逸空間
葉慶《椅子3》
布面油畫 100x80cm 2022
葉慶個展“世界上唯一契合的繪畫”
2024.11.22–12.6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葉慶《椅子4》
布面油畫 150x120cm 2023
從早期繪畫中明確的二元對立,到對立的消隱,直至再次出現,葉慶將這種關系從畫面之內擴展到空間之外。自此,他的作品中有著兩條清晰的平行線,室外被他人控制、擺布而成的空間,可以視為現成品圖像;室內則被他視為自己的“結界”,這是一個沒有他人可以干涉的區域,平時搜集而來的老物件,都成為他的“演員”。
葉慶工作室
從抓取外部圖像,到重組內部圖像,葉慶進入對圖像興趣的下一個階段。這種轉變在2021年的作品《白龍潭》中,初步可見端倪。
葉慶畫了一條公園內正在噴水的水泥龍,龍的做工細致,但是在公園里早已水痕斑斑,鮮有人注意。這是一張3.15米長的三聯畫,他覺得三張畫拼得嚴絲合縫會太“緊”,便將三聯的物理空間破開,分別隨意懸掛,最終以不同的傾斜角度重塑畫面的秩序。
葉慶個展“今日轉晴”
2023.5.13–6.24 南京逸空間
葉慶《白龍潭》
布面油畫 315x150cm 2021
重塑,這是每個對圖像有著豐富經驗的人,必然走向的階段。從抓取到創造,藝術家的主觀意圖越發清晰,在人類創造的現成物中挖出一縷異樣的時間碎片。從觀察外部空間的他者,到自我內部空間的主宰者,看似兩條不同視角和方法的路徑,都指向了創造物。
這些創造物疊加著時間的包漿,承載著人類的手感、記憶、情緒,這與葉慶持續不斷的繪畫頗為相似。這種選擇是藝術家的潛意識,潛意識中尋找陌異感,主觀上在避開特定路徑。
葉慶《情懷被烈日暴曬》
布面油畫 140x120cm 2017
葉慶《殖民地樣式的獅子》
布面油畫 120x85cm 2022
回到繪畫本身,習慣性地從葉慶最喜歡的畫家——塞尚、畢加索、杜尚、蒙克身上尋找痕跡。很遺憾,這些“老大師”的影子并未出現在他身上,他已經在建立自己的繪畫風格。
恰如他從早期對造型的探索中逃離,尋求真實的日常更符合他的本性:“追求語言的創新,容易陷入現代主義的泥潭,而‘寫實’則容易掉入傳統人文精神的陷阱,我要避開這些危險。”
葉慶《暴雨將至》
布面油畫 150×110cm 2024
在繪畫這一問題上,葉慶總是有著自己的堅定。做藝考班的那些年,看似遠離創作,但他并未脫離對繪畫的思考,甚至比大多數人思考得更多。再次拿起畫筆,那種帶有青春期叛逆的激情,最終轉變為對繪畫的“饑渴”,并成為一種創作的本能。
葉慶言談中的溫文爾雅,很容易掩蓋內心的叛逆。他曾經拍攝過一張穿著苗族女性服裝的照片,并大膽地將其作為展覽中的藝術家肖像。正是這種叛逆,衍生出藝術家個體的獨特性,也同時解釋了他對陌異感的熱衷。
藝術家葉慶
在這樣一個驚心動魄,不那么美妙,有著無數不確定性的時代,葉慶在做一件看似最簡單的事——繪畫。他用畫筆留下傾斜的、異常的碎片,這是留給后世的關于21世紀的記憶。
文字|羅雯
圖片|逸空間、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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