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樹

每一場戰爭都是以一紙和平協議結束的，它也涵蓋了妻妾之間的爭風吃醋嗎？潘金蓮與吳月娘的矛盾屬于敵我性質，就像是諸侯國最根本的沖動就是要挑戰中央的權威——諸侯國要么成功上位，從奴隸變將軍，要么就會死的很難看。

“壬子日大戰”事關潘金蓮的生死存亡，她從未如此急切地需要西門慶。吳月娘卻偏偏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把攔西門慶，從而影響了金蓮靠子嗣改變命運的計劃，也直接改變了歷史走向。如果月娘知道真相，她還會阻攔嗎？“壬子日大戰”還會發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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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趕走申二姐只是一時沖動，這個二姐算是月娘的客人，而春梅只是個丫頭。更叫人氣惱的是，當月娘叫潘金蓮管管春梅時，金蓮的反應卻是：一個賣唱的就應該隨叫隨到，不聽話就該打，難道為這就把我的春梅打一棍？

西門慶的態度尤其讓人不能接受。聽說春梅罵走了申二姐，西門慶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說：誰叫她不唱的？大不了拿一兩銀子給申二姐遮羞吧！

西門慶這就是在“拱火”！吳月娘的怒火開始飆升，她與五房潘金蓮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在此之前，潘金蓮的敵人一直都是瓶兒。六房李瓶兒裝備精良，她的美麗與柔情已經可以讓她戰無不勝，此外，她還擁有一件大殺器——官哥兒……

潘金蓮與李瓶兒的戰爭卻是以官亡瓶破終結的。如果瓶兒尚在，潘金蓮的對手就是這個看起來無比溫順的女人，瓶兒母子處于前沿陣地，身居后方的吳月娘暫時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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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月娘是大房娘子，原本就有天時地利之便，她此時更大的資本是臨月的身子。妻妾之間的矛盾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是潘吳大戰，西門慶也未必真那么在意，但官死瓶破后，西門慶開始意識到子嗣問題的緊迫性了。吳月娘就刻意強調自己的“戰損”：頭痛、胳膊麻、手腳冰涼，肚子憋墜著疼……

畢竟是地方挑戰中央，潘金蓮能拿來“要挾”的似乎只是——與了我修書，我去就是了。吳月娘資本雄厚，她當初以女兒身嫁與西門慶，又是正頭首席，這樣的地位一時難以撼動。

但潘金蓮的背后是西門慶。她把攔漢子、未經上房同意私自為西門慶討要了李瓶兒留下的皮襖，貓鼠同眠、縱婢撒潑……人證物證俱在，不容抵賴。

金蓮只能靠地上打滾兒撒潑贏回了些許氣勢。吳月娘占據主場之利——她慷慨激昂、濤濤如江，發揮出色。

潘金蓮也有自己的撒手锏。那一次，因為不見了一只金鐲子，潘金蓮就借題發揮，矛頭直接對準李瓶兒。西門慶大怒，把金蓮按在炕上，揮拳便要打，這婦人不是應該求饒嗎？她卻揚起一張粉臉抵賴：你便打死我，我那生病的老娘也會去官府告你！你不就是戴了個破烏紗帽嗎？誰不知道你就是個債殼子……西門慶沒有將拳砸下，而是撲哧一聲笑了，罵道：你個賊歪剌骨！那金蓮便將一雙美麗的小腳伸到西門慶鼻子跟前，道：我哪根骨頭是歪的？

那一刻，西門慶愛死了眼前這個活色生香的尤物……吳月娘那里只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潘金蓮這里才是生活的意義。吳月娘的優勢是全世界給的，潘金蓮的底氣卻來自西門慶。“壬子日大戰”潘金蓮屬于以下犯上，主動出擊，雖敗猶榮。

戰爭本身是丑陋的，除了交戰雙方的損失，它通常還會傷及無辜。結束戰爭就是政治正確，無論是割地賠款，還是嚴懲戰爭的挑起者。但主持大局者除了身份合適外，還需具備一定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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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房孫雪娥的戰場在廚房，她是最希望看到潘金蓮被打敗的人。二房李嬌兒也是潘金蓮的“不友好者”，她不會主動挑起爭端，但也不會去化解它。西門大姐身份超脫，她沒有明顯的好惡，但作為晚輩，她不適合出面調停娘們之間的爭端。

三房孟玉樓就是唯一適合的調停人。事實上，潘吳大戰中孟玉樓也算是受害者——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吳月娘為了攻擊金蓮要害處，張嘴就是“趁來的老婆”，一棒打著好幾個……玉樓在現場已經進行了適度反擊。這讓她比較容易與潘金蓮共情。

吳大妗子的角色也很重要。她是客人，她以自己的身份說事——你們姊妹和睦，我們也好住著……某種意義上，大妗子這次代表的是吳月娘——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

雙方的代言人有了，玉樓先解決的是容易的部分。她順著竿兒與月娘賠話，先說了一大通金蓮的毛病，再說西門慶的為難，然后便勸月娘大人大量，放手讓六姐過去……回過頭，她再以“你我都在檐底下”撫慰金蓮，接著與她一起譴責月娘，最后才是拉她過去賠情。

然后，我們就看見她引著金蓮來至上房，假以金蓮家長自居，扮貓扮虎，引得眾人一笑，期待爭端早日平息。

時機選擇也很重要。巡按連兩司官員宴請巡撫侯大人借用的是西門府，這先是讓為吳月娘診病的任醫官震驚不已，同時，也為吳潘簽訂和平條約創造了歷史條件。

畢竟“壬子日大戰”是一次激烈沖突，爭端表面上已經解決，但繼續糾纏誰是誰非，只會令雙方尷尬，及時轉移話題卻可以避免大家陷于難堪。為迎接巡撫大人，女人們都在月娘房里裝定果盒，搽抹銀器……玉樓對著金蓮嗔怪道：家里如此重要的接待工作，俺們都忙了這半日，你也該助助忙兒了。

潘金蓮便很識趣地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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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戰協議簽署后，吳月娘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感謝了孟玉樓……任醫官珍視后，吳月娘的身體也好了。她向孟玉樓調侃道：怪的不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

她們依舊是妻妾關系的正面典范。吳月娘還適時安撫了二房李嬌兒——她特意安排西門慶進了一次李嬌兒的房。

這一次金吳大戰的焦點之一就是資源配置的公平行問題。李嬌兒肯定是長期被冷落的人，這樣的補償是在落實月娘的主張，也從側面坐實吳月娘才是此役的勝方。

“壬子日大戰”真正的贏家應該是孫雪娥。因為這場戰爭，事隔多時后西門慶再次踏進了這位“四娘”的屋子——因為涉嫌與奴才來旺兒有染，西門慶命人收走了代表雪娥“姑娘”身份的?髻。作為最高領導的吳月娘要踐行的是雨露均沾的平等理念，孫雪娥這次屬于因禍得福。

春梅也有收益。她先是得到了西門慶的盡情撫慰，還借賁四女兒長兒在夏龍溪家的超級待遇，將吳月娘奚落了一回。吳月娘瞅了西門慶一眼：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

真正能撫慰春梅的還是潘金蓮。有論者說金蓮與春梅唇不離腮的關系十分可疑，除了母女她們之間應該還有一些不可描述的小秘密。但把她們說成是黛玉和紫鵑關系的另一個版本也行，她們之間基本是平等的——二人名義是主仆，其實更像閨蜜。

老師向家長投訴孩子淘氣，家長通常的反應是生氣，認定是孩子給自己惹麻煩，揍一頓屬于基本操作。也有一些家長的反應比較理智：好的，我會跟孩子談談。第三種家長會毫無原則地站在自己孩子一邊，因為他們了解自己的孩子。

金蓮屬于第三種家長。換成別的主子一定是不分青紅皂白怪罪自己的丫頭，金蓮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知道了……

春梅罵趕申二姐是這場戰爭的導火索，等事件大致平息之后，心細的西門慶還瞞著春梅，使琴童送了一兩銀子并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教申二姐休惱。王六兒接了銀子和點心，嘴上說著感恩與歉意：她還敢惱？還要多謝爹娘賞賜，是她沖撞了春梅姑娘！

娘是個天，俺們是個地……潘金蓮當面向月娘認了錯——事實上她也沒有取代吳月娘的想法，她更多的只是通過宣示自己的地位，以獲得足夠的安全感。

多年來，潘金蓮一直都在為安全感而戰。她與武大郎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不對稱對決，表面上看，潘金蓮占盡優勢，實際上，除了殺掉大郎，她并沒有其它出路……那一次潘金蓮大獲全勝。

但它只是為金蓮贏得了一張進入西門慶生活的入場券，接下來的東西還要自己去爭取。此后，潘金蓮打敗了宋惠蓮，清除了李瓶兒母子，邊緣化了孫雪娥……蠶食了吳月娘大部分地盤。表面上看，潘金蓮像個戰斗天使，她四面出擊，攻無不克。

但她就像一個游獵者從不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她真正追求的是某種安全感。潘金蓮的威脅卻來自方方面面，它甚至也包括了孟玉樓家門口那場精彩的口水大戰……張四舅與楊姑娘打的就是一場代理人戰爭——張四舅是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的代言人，楊姑娘背后的金主卻是西門慶。

這場僅限于口頭的爭戰表面上跟潘金蓮無關，那是因為最后的勝方是楊姑娘。西門慶順利娶走了孟玉樓——如果楊姑娘輸了，新郎就變成了尚舉人，娶不成孟美人的西門慶會良心發現，有可能早一點迎娶潘金蓮。少了那一段煎熬期，金蓮會變得柔順一點嗎？有關她的戰爭烈度也會降低吧？

患得患失也許不是潘金蓮的天性，她只是林黛玉的世俗版：尖酸刻薄、使小性兒……事實是——當來自寶玉那里的安全感解決之后，林黛玉變成了一個聰明可人的小女兒。

5

沒有人喜歡鋼鐵與血淚，只是潘金蓮實力不允許，她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爭搶。如果那一天吳月娘沒有“把攔”西門慶，潘金蓮順利擁有自己的兒子，就不會有什么“壬子日大戰”……整個西門慶的家族歷史都會改寫。

但潘金蓮的運氣一直不太好，有關她的戰爭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她九歲賣入招宣府，十五歲賣給張大戶，不諳世事的潘金蓮只是一個沒有硝煙戰場上任人欺侮的“匪兵乙”。

潘金蓮最大的敗筆卻是跟林太太有關的。金蓮天生就具備警犬一般的敏銳，但她始終沒有嗅出這個貴夫人一直在跟她分享西門慶——她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如此分量的情敵。

跟張大戶家里的遭遇比起來，招宣府的日子似乎更令人絕望……在她過于復雜的履歷表中，潘金蓮最想刪掉的也是招宣府時期。直到西門慶臨死前，吳月娘才發現她的男人竟然跟林太太也是親密戰友。

潘金蓮的反應很不尋常——她罵道：那就是個老淫婦！吳月娘的反應更奇怪：她說你從小在她家使喚來。潘金蓮立即就急眼了，大罵：一個張眼露睛的老浪貨，誰認得她！

那個徐娘半老的林太太可能比我們想象的復雜……招宣府大概就是潘金蓮人生最艱難的時期，一個九歲的小女孩被賣入了豪門，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大概就是這段時光注定了她的戰斗人生吧。

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潘金蓮至死都不知道，她所有的抗爭都毫無意義。她一生征戰無數，但最強大的敵人就是她出生時已經注定的命運，武松就是最后的索命使者。

潘金蓮的最后一場戰斗再次遭遇了那個冷面的武都頭。那是一場天人大戰，那武松戰力驚人，風情萬種的金蓮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她最終輸的一敗涂地。

在此之前，當吳月娘聽說王婆把潘金蓮還嫁了武松時，只說：那廝是個太歲，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罷了……書中的第一場大戰是發生在武松與一只吊睛白額老虎之間的——那一次，武松在慌亂間先是折了哨棒，人虎大戰瞬間變成了一場面對面的肉搏，求生欲促使他憑借雙拳制服了老虎。

女人才是最兇猛的老虎……武二郎這次得到的指令里沒有和平協議，關于潘金蓮的作戰計劃里只有物理消除。于是，他一把二尺長刃薄背厚的扎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血窟窿里打虎英雄親手扯出了婦人的心肝和五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