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悅揚

近代中國的銀行紙幣最初具有兌換券的性質，由銀行發行并承諾兌付相應面值的本位貨幣，因此其上都有簽發機構主要負責人的簽章作為兌付的信用保證。這些簽章的主人有的作為銀行業界先驅而名留青史，有的在政局動蕩沉浮之間默默無聞，也有的背離初衷、利欲熏心，被永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1947年10月的普通一天，一對平民裝扮的不起眼的男女匆匆忙忙地趕到上海的碼頭，悄然登上前往香港的輪船，混跡于條件最惡劣的三等艙，從此背井離鄉，再不復返。旁人哪里知道，這名男子就是馬上要被上海地方法院提起公訴的金融界巨貪——國民黨中國郵政儲金匯業局局長徐繼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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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的青年才俊

1935年中國農民銀行貳角紙幣，上有徐繼莊簽名

1930—1931年，蔣介石數次調集大軍圍剿中國共產黨的中央根據地，均告失敗。為了削弱中共在農村地區的根基，蔣介石決定在政治、經濟方面推出穩定農村、復興農村的政策，他于1932年宣布決定創辦豫鄂皖贛四省農民銀行，以“調劑農村金融”。次年銀行正式成立，由郭外峰任總經理。1935年，銀行擴大地域范圍，改為中國農民銀行，成為國民政府“四行二局”金融體系的“四行”之一。

農民銀行剛剛步上正軌，與蔣介石識于微末之時、對他頗有恩情的郭外峰卻于1934年病故，這個總經理的位置，便要另尋心腹故舊。蔣介石屬意在金融、政治界素有經驗的徐青甫擔任此職，徐青甫與蔣介石有師生之誼，但徐青甫以年老堅辭不受，將自己的兒子徐繼莊推薦給了蔣介石。徐繼莊生于1904年，畢業于青島大學，歷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經理處科長、駐滬辦事處主任、民國外交部總務科長、中央銀行蚌埠、徐州、濟南、漢口等地的分行經理，此時方入而立之年，走馬上任中國農民銀行總經理，可謂平步青云，前途無量。

有人回憶剛剛步入政壇的徐繼莊，不僅才干過人，還頗為潔身自好、廉潔奉公。他上任中央銀行蚌埠支行經理時，布袍布履，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旁人還以為他是有個闊親戚的窮小子，他一介紹，才知道是新任經理。他從不參與銀行員工之間喝喝花酒、打打麻將的“團建”活動來拉攏關系，業余只是在宿舍持一卷古書正襟危坐。相傳，他在總司令部經理處任科長時，有一屬員前來詢問江蘇銀行存著的一筆數額巨大的公款結余了12萬元利息，應當如何處置？這種錢款向來為主事官員自肥，來此一問無非是例行公事。不料徐繼莊回應道：“公款產生的利息，自然記入公賬，何問之有？”

徐繼莊上 任農民銀行總經理后，有一次為銀 行印刷鈔票的英國德納羅公司為酬謝印鈔業務，按例給他送來一筆巨款，他卻將款項原封退還。這時候，他的清廉之名在金融界廣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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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色犬馬的流俗之人

宦海沉浮，人心易變。 盡管徐繼莊一力將農民銀行提升到了與中央銀行和老牌的中 國銀行、交通銀行同等的地位，并迅速籌備了農行自己的貨幣發行，與已有的法幣并列，但年輕氣盛的他沒能在中國農民銀行總經理的位置上坐上太久。 背后的原因概是盤根錯節的黨派之爭： 徐繼莊十分仰慕宋子文，受到宋的賞識，是站隊鮮明的“宋派”，因此與時任財政部長的孔祥熙十分不睦——他在農民銀行辦的大事，往往不經過財政部的批準，直接越級尋求蔣介石的首肯，有時生了矛盾甚至與孔祥熙當面嗆聲。

恣意輕狂的徐繼莊顯然在手腕上掰不過老謀深算的孔祥熙，1936年，徐繼莊從農民銀行總經理任上被免職，無大過而免職，背后便是孔祥熙的推手。據說孔祥熙向蔣介石假造美國輿論，言：“中國法幣之能否成功，要看中國農民銀行能否停止發行權；中國農民銀行之能否停止發行權，要看徐繼莊這類總經理能否換掉。”

1937年，徐繼莊調任郵政儲金匯業局任副局長。到1940年農民銀行人事變動之際，他又回到農行任協理，這一遭他顯然本有機會再登行長寶座，但是他行事又一次太過張揚急切，獨斷專行地定印了數億元的五百面值大鈔——這只能說他是聰明太過，卻不懂政治了。這回孔祥熙穩坐釣魚臺，借著法幣平準基金委員會的英美輿論，再次將徐趕下臺去，這一次他掌事的時間還不到半年。后來，徐繼莊就任郵政儲金匯業局局長，雖也是四行二局的一把手，但到底比不上他最初寄托夢想與心血的農民銀行。

或許是不滿于職位的調動，或許因沉浸于黨派的紛爭，又或許是受到官場習氣的熏染，徐繼莊一改往日作風，開始變得喜怒無常、生活放浪。值此抗戰形勢日益嚴峻之際，他將大筆的金錢投入到沽名釣譽和沾花惹草上。他在郵匯局內雇傭了一批專職球員，以他的名號四處參賽，揮金如土；他的桃色糾紛層出不窮，夫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一度付出了600萬法幣作為一名舞女的贍養費。

抗戰勝利后，徐繼莊更是積極加入了發國難財的投機生意大潮。他與人合伙開辦遠洋公司做投機生意，但投入的200萬美金血本無歸。于是，他進一步挪用公款，再次投機棉紗、民航等，然而時運不濟，一時間虧本得焦頭爛額。如此循環往復，投機生意越做越多，貪污受賄更是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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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逃匿跡的業界巨貪

窮奢極欲，終有東窗事發之日。 1947 年 10 月，《申報》爆出了徐繼莊涉嫌貪污、遭到檢舉的消息。案發之初，主要受查處者是郵匯局上海分局局長沈鏡，往下深究，才牽連出了總局局長徐繼莊。抗戰勝利后，郵匯總局雖設于南京，其重心卻在全國經濟中心上海，上海局內專為徐繼莊設有總局長辦公室，上海局局長沈鏡更是他的親信。明眼人都知道，查沈鏡的貪腐，矛頭直指的就是背后的徐繼莊。最后，對徐繼莊公訴的正式起訴金額為美金 5 萬元、美金公債 26 萬元、法幣 28 億元。

然而，貪污案的公訴已經提出，人卻沒抓到。徐繼莊在官場商場翻云覆雨這么多年，人脈深厚，他的情人王白梅本是舞廳的紅舞女，亦是八面玲瓏。當時，上海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第六大隊隊長戚再玉負責此案偵緝，而常常出入歌廳舞場的他正是王白梅的熟人，王白梅“以私交及以金錢為誘”，使戚再玉不僅通消息放跑了徐繼莊，還幫助他藏匿、掩護他化妝難民逃往香港。徐繼莊攜王白梅先至九龍，再赴澳門，后又回到香港，準備逃亡美國。

向徐繼莊通報消息的戚再玉卻先臨厄運。事機不密，在他的宅中發現了徐繼莊的汽車和不少財物，坐實了他幫助徐繼莊逃跑的罪名，不久又另案查出他伙同下屬勒索大筆錢財。這時候案件的偵辦已經過了一年，恰逢1948年秋蔣經國在上海“打虎”反貪，以特殊時期為由，特事特辦、從重從快，戚再玉這位地方一霸的老軍統尚未等到運作人脈，減刑脫身，就被迅速槍斃，以儆效尤，連上訴的機會都沒有。

有關徐繼莊貪污案的檔案

另一方面，徐繼莊也沒那么容易脫逃，他雖在香港深居簡出，王白梅卻耐不住寂寞，常常出入社交場合，露出了形跡。這時候，緝捕徐繼莊的任務交到了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鄭重為手上，他探得消息，率隊赴港，在香港警署的配合下，成功抓捕了徐繼莊，準備辦理手續將他引渡回上海。

人已抓到，這樁貪腐案總算應有個了結了。但就在民眾以為塵埃落定的時候，事情再一次出現了反轉。《申報》一直在跟蹤徐繼莊引渡的消息，然而引渡時間一拖再拖，最后，鄭重為竟然兩手空空地回了上海。原來，王白梅延請香港著名律師施露華為徐繼莊辯護，并交納了500萬港幣的天價巨額保釋金。幾經庭審，最后香港最高法院做出了宣判無罪、當庭釋放的最終判決。這是徐繼莊以往任事香港時人脈積累的結果，更是大筆保釋金，錢使鬼推磨的真實體現。

1949年2月1日，《申報》將“港法院釋放徐繼莊”這則消息化作一個小小“豆腐塊”插在密密麻麻的文字版面之間：“港法院已拒絕中國政府引渡徐繼莊之要求。今日（1月28日）法官道爾瑪達宣判稱，被告被控各節，皆不成立。徐乃偕妻及二友人乘大汽車而去。”雖只三言兩語并無明言，這等惡人逍遙法外的場景，不由令人憤然無奈。

追根究底，國民政府金融界、其他各界的高層腐敗豈止徐繼莊一人？其他有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者、受蔣介石親近關系庇護者，多不勝數。政府中層底層諂上欺下的地頭蛇更是多如牛毛，豈止被懲治的戚再玉等寥寥幾人？徐繼莊、戚再玉遭到清算與其說是國民政府反貪反腐的極限自救，不如說是派系斗爭黨同伐異、相互傾軋的敗者結局。而徐繼莊這樣一位金融界的青年才俊，在腐朽混沌的世道中，淪落為一名放浪形骸的業界巨貪，則更令人不勝唏噓。

資料參考：姜龍飛《無望的追捕——徐繼莊貪污案 追述》《上海金融》1990年02期；孔繁杰，王書芹《案二六郵政儲局貪污案》《民國的一種致命傷：那些年，貪腐壞了民國》。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官方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