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樹

西門慶一死，潘金蓮的靠山就塌了，第一個被砸中的卻是龐春梅。潘金蓮與陳經(jīng)濟的情事徹底暴露，中間還夾雜著春梅，打發(fā)掉春梅是吳月娘重整西門家風(fēng)的第一步……這一日，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為了替西門慶還愿，吳月娘親赴泰山，卻在碧霞宮遭遇惡霸殷天錫，險些失身于他，拼了命才保住自己清白……回家后，吳月娘對著眾姐妹將泰山上的遭遇訴說一遍，因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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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下決心打發(fā)春梅。其實，吳月娘早就可以打發(fā)潘金蓮和春梅了，為什么選擇此時采取行動？事態(tài)已嚴(yán)重到必須解決的地步，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不對這些淫婦們采取行動，就對不起自己在碧霞宮對殷天錫們的拼死反抗！

事實上，吳月娘更想打發(fā)掉的是那個潘金蓮，但金蓮是一房小老婆，春梅只是一個丫頭——這也是歷代皇帝削藩的思路，正所謂先易后難，功倍師逸。一直以來，吳月娘究竟是在痛恨潘金蓮的什么？對，就是那個女人身上的妖嬈！那是月娘身上沒有的，盡管大部分時候她不屑于此。她表達憤怒的方式就是讓金蓮的丫頭罄身兒出門——除了隨身衣物，不許帶走任何東西。

如果春梅覺得自己被懲罰了，或者哭哭啼啼，吳月娘應(yīng)該會更滿足。潘金蓮的反應(yīng)就完全符合吳月娘預(yù)期，她大驚失色，先是抱怨月娘無情無義，末了還讓春梅去跟月娘、玉樓話別。

春梅最后的剛烈超乎想象。薛嫂傳吳月娘的話說，只身上的衣服，不準(zhǔn)帶走別的東西。春梅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于是，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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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春梅最后的反抗毫無意義——疾駛的列車已經(jīng)沖到跟前，春梅只是對著列車吐了一下口水……一轉(zhuǎn)眼，我們仿佛看見晴雯正被兩個婆子架出怡紅院，她身后留下的是那些婆子們的拍手稱快，以及賈寶玉在盛怒的王夫人面前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

風(fēng)流靈巧的晴雯離開大觀園很快就死了，她的死只是為賈寶玉創(chuàng)作《芙蓉女兒誄》提供了足夠的靈感——而春梅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昨天還是西門慶家的一個丫頭，今天已經(jīng)是守備府的正堂夫人。往事不堪回首，接下來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吧！

春梅的第一波復(fù)仇計劃是通過薛嫂完成的。那一天，吳月娘、孫雪娥眾人無所事事地站在自家大門口，觀看來往車馬行人。眼前的熱鬧與宅內(nèi)的冷清形成了反差，她們妻妾這樣百無聊賴的情景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更無法想象的是，薛嫂已經(jīng)多日不登門了。現(xiàn)在清河縣興的是張二官，趨奉新的掌刑老爹屬于人之常情，但吳月娘從薛嫂口里聽見的，似乎春梅的事才是薛嫂的頭等大事。

薛嫂還順便提供了一個“驚人”的內(nèi)幕：是春梅出錢買了口棺材，安葬了曝尸街頭的潘金蓮。孫雪娥第一個表示不信：那春梅奴才賣到守備府才幾天，就拿錢賣棺材葬人，她以為自己是誰？

薛嫂說：她以前是服侍人的，她現(xiàn)在也有人服侍啦！人家西廂房三間大屋住著，大小庫房鑰匙拿著，連守備老爺都聽她的！孫雪娥的反應(yīng)只是兩個字：呵呵！

然后薛嫂就透露了一個更加勁爆的消息：春梅已是四五個月的身孕了。但這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事實呀！如果奴才春梅真的翻身了，吳月娘、孫雪娥的日子怎么過？

“到底還是媒婆的嘴，一尺水，十長波的！”吳孫二人這樣一想，便覺得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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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龐春梅復(fù)仇行動的第二波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清明節(jié)去給西門慶上墳，當(dāng)吳月娘在永福禪寺佛殿隨喜游玩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簇青衣人圍隨著龐春梅一乘大轎正往這里匆匆趕來——為潘金蓮上墳。

吳月娘額外布施的5錢佛前香火銀換來了主持方丈的一杯清茶。但看起來十分歡樂祥和的氛圍突然被“府中小奶奶”打破了——吳月娘得到的是“小僧看茶”，而府中小奶奶的待遇是“快看好茶”；更讓人難堪的反差卻是，為迎接這位即將光臨的小奶奶，吳月娘不得不回避——臨時躲進旁邊的小房。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位小奶奶卻是吳月娘從前的丫頭——不久前在西門家罄身兒出門的那個春梅小奴才。春梅的大轎是直接抬進方丈二門里的，吳月娘簾內(nèi)偷偷看見的春梅“長大身材、面如滿月”，她衣著華貴，神態(tài)肅穆，儼然已經(jīng)是一位金玉一樣的貴夫人了。

就像是微服私訪的皇帝被一群街頭無賴欺負了，告官后又遇上了一個蠻橫貪弊的知府……其實，我們最想看的就是皇帝身份曝光后那些小人畢現(xiàn)的丑態(tài)。

吳月娘沒有丑態(tài)畢現(xiàn)，她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早點離開這里。但貴夫人還在外面，吳月娘就不能隨意離開——事實上，吳月娘已經(jīng)被困在里面了。吳月娘只能請求方丈，怕天晚要回家。方丈轉(zhuǎn)身去請示春梅，說里面還有幾個客人，能不能讓他們先走？

于是就有了這次無比難堪的見面會。曾經(jīng)的上下尊卑關(guān)系此刻轉(zhuǎn)換了位置——更讓月娘難堪的是，春梅依然恭恭敬敬地扮演著一個小丫頭的角色。

春梅竟然是來祭奠潘金蓮的——春梅從頭到尾跟月娘談的是自己與潘金蓮的情深義重，吳月娘心里無法忘懷的是那個十惡不赦的潘六姐……春梅、月娘、玉樓和大妗子這次聊天要多尷尬就多尷尬。

那次尬聊還敲定了春梅接下來的故地重游——我們很容易把它理解成春梅對月娘的又一次報復(fù)行動。

真正的“報復(fù)”此前似乎已經(jīng)開始了。小廝平安兒先是偷了西門慶家一副金頭面，再攀扯吳月娘與玳安有染，曾經(jīng)的恩人吳典恩又恩將仇報，這幾乎讓月娘陷入萬劫不復(fù)之絕境。后得春梅輕輕使力便搭救了月娘……月娘邀請春梅重游舊家池館就是為了表達感謝。

西門慶辭世3周年暨孝哥兒3周歲生日那天，軍牢執(zhí)棍喝道，家人伴當(dāng)跟隨，一頂4人大轎里春梅錦衣還鄉(xiāng)了。兩年前，春梅離開了這里，吳月娘嚴(yán)令她凈身出門。那一天，春梅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她知道自己還會回來的——而且是以守備夫人的身份。

西門大院里也有個“大觀園”，就是前邊的花園。一棟兩層的玩花樓里曾住著潘金蓮和龐春梅，那里有她們曾經(jīng)迷醉的時光。春梅的青春都留在了那個園子里，月娘說：不去吧，都已經(jīng)破敗了！

西門慶家果真是破敗了，連潘金蓮睡過的那張黑漆歡門描金床也不見了蹤影——這個五娘曾經(jīng)像命一樣在意的東西，心心念念地跟西門慶討錢買來了。曾經(jīng)是潘金蓮的婚床如今陪嫁給了孟玉樓，孟玉樓的床先陪了西門大姐，日子艱難后又8兩銀子賣了。連同李瓶兒60兩銀子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也變賣了，只賣到35兩銀子。春梅說：才三四十兩銀子，早知道我買了就好了。

床就是西門慶家的頭等大事。趕走春梅那天，吳月娘心里充滿了對這個丫頭的憎恨。今天西門慶死了，西門家連一張床都守不住……春梅已經(jīng)報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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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春梅對孫雪娥痛下殺手，再重金豢養(yǎng)陳經(jīng)濟又是在報復(fù)誰呢？吉兇難料的命運嗎？那一天，龐春梅毅然決然地走出西門大院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發(fā)生重大改變嗎？

吳神仙當(dāng)年的預(yù)言依然有效嗎？事實上，春梅未來的生活毫無著落。薛嫂同意帶走她，大概覺得這個丫頭不止賣16兩銀子——吳月娘指示只準(zhǔn)賣16兩，春梅此時的價值就是盡可能替一個貪婪的媒婆創(chuàng)造超額利潤。守備出了50兩，薛嫂交還月娘13兩，另外又訛了月娘5錢媒人錢。

仔細審視龐春梅29年的傳奇人生，我們該如何去理解她的心路歷程呢？她經(jīng)歷的一切符合邏輯嗎？潘金蓮面前的春梅是如此風(fēng)流靈巧，西門慶面前的這個丫頭又如此嬌俏可愛，而秋菊和孫雪娥面前的春梅又顯出了嫉惡與暴虐的一面……她對陳經(jīng)濟的情感糾纏讓人唏噓不已，她最后的癲狂與爛漫不堪則令人不可思議。

她曾是吳月娘的大丫頭，很難說她原本就是一個暴虐狂。她怒斥李銘和申二姐肯定是在為自己立威……申二姐是吳月娘的客人，李銘是李嬌兒的兄弟，某種程度上，春梅就是在挑戰(zhàn)大房、二房的權(quán)威。在西門慶心里，春梅甚至已經(jīng)在她們之上了——春梅說要打小廝十下，西門慶不敢打五下。

但另一方面，她連一個小老婆都沒混上。她有一百個理由瞧不上孫雪娥，但作為姑娘的孫雪娥就是比她高半級！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就是她與孫雪娥之間的深仇大恨。當(dāng)她有機會以后就一定會報這個仇……

龐春梅似乎是通過孫雪娥在發(fā)泄心中某種深層的不甘。其實，龐春梅故事上半場交集最多的還是那個愚魯?shù)那锞铡Ｇ锞湛偸且浴吧詈怼弊栽偅⒅疽鑫鏖T大院的啄木鳥——而春梅早已經(jīng)覺得自己是名正言順的主子了。

但她們原本都是一鍬泥土里的眾生，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在故事的下半場，秋菊照舊是泥土里的那根蚯蚓，她昏聵終日難見陽光，春梅卻像是蟄伏在土里的一枚春蟬。

多年以后，龐春梅終于攀上了清河縣最高的高枝……樹頂?shù)娘L(fēng)光是如此美妙，她決定盡情高歌，并最終被自己的聲音震死了。

如果同樣風(fēng)流靈巧的晴雯沒有“夭折”，她故事的收尾也會像龐春梅一樣暴虐吧？比如，晴雯在賈府落難后陰差陽錯嫁給了某個大人物……某個場合，晴雯又遇見了王夫人，她會像龐春梅對待吳月娘一樣仁義地面對王夫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