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節,王豐決定不回老家河北了,去廣東或者福建過。
這一決定的導火索是極越的暴雷。
此前,王豐是極越整車工程部門的一名外包員工,負責為公司處理整車數據。極越為他在寧波杭州灣新區的吉利研究院安排了個工位,工資按小時計算。
從2023年到2024年6月底,王豐的工資一直是90塊錢一小時。但去年7月1日,他所在外包公司的老板告訴他,極越在降本,王豐的時薪也會調整到85塊錢。
當時,王豐想著自己大專畢業、學歷不高,現在工作又難找,因此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降薪。可如今,他只后悔自己沒能在那時嗅出危險的氣息。
12月11日晚上,王豐接到了老板打來的微信電話。電話一接通,老板的第一句話就是:“集度倒閉了,你明天把工位收拾收拾回家吧”。
之后,老板才談起王豐的薪資:“我馬上會去起訴集度,等勝訴了再給你結算工資。”言下之意,要工資,就去找集度。
聽到這句話,王豐知道,自己的工資大概率要不回來了。因為“外包公司屬于供應商,即使極越破產清算,供應商的賠款優先級也是在最后的,何況集度根本沒什么固定資產可清算”。也正如此,那天晚上,掛斷電話之前,老板叮囑王豐“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照理,王豐最多損失11月和12月的工資,但由于“老板提前把資金壓力轉移給了員工,一般壓兩個月工資”,所以王豐連帶失去了10月份的工資。
兩個月零11天的工資總額是3萬多,相較于網傳的20億供應商欠款不過九牛一毛,卻足以令王豐邁不動春節返鄉的腳步。他覺得:“外出打工的人,沒掙到錢,過年回家的時候連狗都會嫌。還不如去廣東福建,人多,熱鬧,還暖和。”
王豐的遭遇不是個例。12月11日,極越成了繼威馬、愛馳、高合之后又一個倒下的汽車品牌。和以往許多次的車企暴雷風波一樣,主機廠背后龐大的供應商群體,承受了行業出清所帶來的不能承受之重,卻鮮有機會被看見。
極越暴雷后,供應商怎么樣了
但對大型供應商而言,即便是以億為單位的壞賬金額,或許也仍在企業現金流可承受的范圍內。而在許多中小企業那里,幾百萬甚至數十萬的壞賬,就可將它們推到懸崖邊上。
極越暴雷次日,李飛匆匆從無錫趕來上海極越總部,至今已在上海盤桓了二十多天。
這二十多天里,李飛每天都會去極越總部和信訪處蹲守。只不過前十多天,李飛一心想的是追回600萬的合同款,漸漸地,他開始猶豫,是否該趁公司倒閉前找個新工作。
李飛所在的公司是家能源建設供應商,負責給極越建充電站。據他表示,這600多萬的合同款本該在2023年結清,但一年多來,極越屢屢以財務系統升級、審批流程長等借口拖延賬期。
李飛幾次想與極越對簿公堂,卻因為“吸取”了天際暴雷的教訓,摁下了這種念頭。
“天際倒閉之前,我們預感到它快不行了,趕緊起訴了它,最后收回了大部分合同款。本來覺得我們挺幸運,之后發現,好幾家主機廠不曉得怎么知道我們和客戶有過經濟糾紛,把我們拉黑了。所以這次和極越的糾紛,我們沒走法律程序,只是時不時給他們發催款函。”
經歷過兩輪客戶暴雷,李飛認為,這類事情最荒誕之處在于:“起訴了客戶,在圈內被拉黑,公司活不下去;不起訴,客戶不給結算,公司虧空幾百萬,還是會活不下去。遇到這種事情,我們好像一點辦法都沒有。”
600多萬的壞賬極有可能讓李飛和同事們的工資成為泡影,所以他最近一次去極越門口蹲守時,臨走前對門口的保安調侃了一句:“說不定維持完極越的秩序,改天就得去我們那維持秩序了。”
就在李飛焦頭爛額的同時,為極越提供設計服務的方強,也在為自家公司的生計到處奔走。
在《刻度》遇到的眾多極越供應商當中,方強公司被欠款的金額是最小的,只有20多萬。但對一家只成立了4年的小公司而言,20多萬也能“愁倒英雄好漢”。
2020年,方強成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創業前兩年,工作室一年接到的項目才三、四十萬,去掉不能及時收回來的款項和稅,最后盈利只有20多萬,“遠不如打工時的收入”。
2023年在朋友的撮合下,方強公司與極越簽下了年框,公司業績終于有了起色。“極越一年的項目款是120萬,按月結算,每月付10萬,驗收時間是20多天,賬期45天。”
這是方強創業4年以來接到的最大商單,他與合伙人都很珍惜這個大客戶,所以去年8月,極越提出讓方強公司“按原價的5折接活兒”時,他們盡管“肉疼”也還是答應了。“那時候想著,我們現在吃虧點,等以后他們業務做得更大了,我們也能跟著多賺點,誰知道根本沒有以后。”
隨著極越的暴雷,方強的公司不僅失去了最大的客戶,賬面上還多了20多萬的壞賬。20多萬對這家微型企業意味著什么呢?方強給《刻度》算了筆賬。
“23年是公司生意最好的的時候,加上極越的項目,項目款總額差不多是200萬。但這只是應收的錢,實際的收入肯定沒有這么多,有的錢可能一兩年都收不回來。24年接到的項目還不如23年多。
23年我的合伙人加入了公司,我們又招了兩個員工,一個人一年的工資是20萬,請的代理財務一個月工資800,創業園區那間十幾平的小辦公室一個月租金3000多,再加上五險一金、稅、給外包員工的費用,一點一滴都是成本。”
工作這么些年,方強“連上海一套房的首付都沒攢下來”,可眼看公司的賬面資金已不夠支付兩個員工的工資和年終獎,他只得與合伙人合計,兩人各取些存款出來,先把員工的工資發了,再抓緊開拓新客戶。
方強自認不是個不善言辭的i人,“公司的客戶要么就是朋友介紹的,要么就是回頭客”,但極越暴雷以來,他幾乎把所有有可能發展為客戶的人都聯系了個遍。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這么e”。
這場風波中,少數有希望追回欠款的,是直采系統中的幾家供應商。
一家車身件供應商對《刻度》說起自己的預判:“如果吉利真的要為車主兜底,最劃算的方式是把極越的欠款結清,然后我們繼續供應零部件。否則吉利自己重新設計、開模,成本說不定更高。”
至于李飛、方強這種屬于間采系統中的供應商,則只剩下“聽天由命”四個字。
而事實上,新能源行業狂飆突進的這些年,類似的戲碼早已上演過許多次。在極越之前,高合、威馬、愛馳、天際等新勢力先后陣亡,每一家新勢力的倒下,都伴隨著供應商的哀嚎。
類似的戲碼,曾多次上演
極越暴雷后沒多久,有一則消息在車圈傳開了——部分高合員工收到了以“和解金”名義發放的50%工資。
上海一家軟件公司的銷售劉文在刷到這則新聞時,不自覺想起了自己那兩位被辭退的同事。他們被辭退的原因是,負責的客戶暴雷了。
“高合、威馬、天際、愛馳,之前都是我們的客戶,都壞賬了。最后肯定得有個人來背鍋,負責這些客戶的銷售肯定就是背鍋的最好人選。
公司的辭退話術一般是,客戶信息搜集不全面、信息渠道少、評估不充分、風險意識太差這些,但事實上,這些項目合同在簽訂之初,都是經過管理層評審的。何況像我們這樣know how不強的軟件供應商,壞賬風險天然地就比別人高。”
劉文解釋,他們公司的結算流程是先驗收后付款,但軟件的驗收過程相當復雜。
“比如座艙這一塊,黑屏、車機卡死、顯示錯誤,都是很可能出現的問題。智駕這方面,泊車過程有碰撞,也經常發生。一旦出了問題,know how不強的軟件公司因為缺乏處理問題的經驗和能力,驗收、回款的周期就會被無限拉長,周期一長,壞賬的風險當然也就高。”
也就是說,對這類軟件公司而言,產品交付之后的事情,幾乎都在銷售不可控的范圍。也正因如此,劉文很是為同事的遭遇感到不平。
而客戶暴雷、員工遭殃在供應商公司并不是新鮮事。就拿劉文之前任職的一家上市公司來說,人力直接把“導致公司蒙受損失達1000萬則自動離職,不支付賠償金”這樣的條款寫進銷售的入職合同。
“你也可以選擇不簽,反正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車企暴雷的傷害除了會傳導到Tier1的員工,也會順著Tier1傳導到上游供應商。
一家德企供應商的財務林寧曾向《刻度》透露,他們公司曾給高合、恒大、威馬供應過顯示屏、儀表屏等零部件,最后這三個項目全都以壞賬收場。
林寧回憶:“這三家客戶暴雷,我們公司的壞賬加起來至少5000萬。公司的倉庫里到現在還放著一堆呆滯,研發費用也沒有收回來,算上研發費用,虧得更慘。
再加上近幾年,公司接了一堆沒什么利潤的項目,所以高合倒閉后,領導開會時把話說得很直白,客戶不付我們,我們也不付供應商。”
林寧知道“我們的一些供應商也是小公司,比我們更缺錢”,但他更多的是感到無奈,“畢竟我們自己也得活下去”。
當然,風險并非完全無法規避。比如《刻度》聯系到的一家自動駕駛傳感器供應商,就曾通過保險追回了部分損失。
這家企業的財務李芳在2022年為高合的項目購買了第三方意外險。高合暴雷后,保險公司賠付了合同款的1/3,也就是1000萬,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公司的虧損。
但這種方式相對小眾,保險的細則也需要保險公司,根據供應商的標的以及它與甲方簽訂的合同內容量身定做。
更常見的避險方式,是通過中間商與主機廠合作。
周州所在的一家汽車材料研發公司,是恒大汽車暴雷后,少數得以全身而退的供應商。
“當初,我們公司要求先付款再發貨,恒大不接受,我們就通過中間商跟恒大合作,由中間商幫恒大墊資。”
有行業人士告訴《刻度》,扮演中間商角色的,通常是這個汽車品牌的經銷商。
而通過中間商與主機廠合作的,一般是這兩種供應商:
第一是一些企業主營業務是3C、家電,汽車業板塊業務體量不大,當然也就看不上墊資生產這種合作方式,所以增加了中間商這個環節。由中間商為主機廠提前墊付貨款、向供應商拿貨,然后等主機廠結算。中間商在中間賺一筆管理費或者差價。
第二種情況是,一些有絕對實力的供應商對賬期要求較高,主機廠不能接受,就產生了這種第三方的業務。
在這種合作模式下,本該由供應商承擔的資金壓力被轉移到了中間商。
“一旦這個主機廠資金出問題了,車也賣不動。中間商所謂的墊資,就打水漂了。即使主機廠能如期兌付資金,中間商賺到的差價也不會超過5個點。”所謂“刀口舔血”,不外如是。
在行業洗牌不斷加速的背景下,像周州所在公司這樣的幸運兒終究還是極少數,大部分供應商除了默默承受車企暴雷后的巨震外,別無選擇。
不僅如此,他們還要為那些尚在牌桌上的客戶,貢獻自己所剩無幾的利潤。
為還在牌桌上的客戶貢獻利潤
超長的賬期、墊資,是許多供應商頭頂的緊箍咒。
為極越建充電站的李飛公司,同時也是某傳統豪華品牌和某新勢力的供應商。但今后,李飛公司不會再參與該新勢力的競標了,原因是覺得這個品牌太“無恥”。
“明明充電站的質保期早就過了,他們的尾款卻一直拖著不給。合同上寫著賬期半年,他們有時候要拖一年多才給回款。”
若僅是如此,還不足以令李飛公司下決心告別這家大客戶,畢竟車企推遲賬期在當下是常有的事。徹底激怒李飛公司的,是這家新勢力打算賴掉他們給商場墊付的押金。
在與該新勢力合作期間,李飛公司共為該新勢力建了數百個充電站,其中不少充電站建在商場,這就需要給商場物業支付一筆施工押金。這筆費用從幾千塊錢到幾萬塊錢不等。
照理,這筆錢該由主機廠付給商場,但“當時它說自己沒錢,讓我們幫它墊墊。結果站建完了,找物業退押金的時候它就隱身了,讓我們自己找物業退”。
但李飛公司并不是在全國每個城市都安排了駐點。“有駐點的城市好退,沒駐點的城市,這筆押金就很難要回來,因為我們員工來回催款的差旅費,最后很可能會超過押金”。
李飛公司曾表示希望該新勢力幫忙催款,或者由該新勢力補償一定的損失,均遭到了拒絕。
“我們去理論,它就報警。警察后來調解說,我們和它的合同里沒有提到押金,我們的押金也沒有交給它。”
最后,這些押金就成了李飛公司的壞賬,李飛粗略估算了一下,“總有個大幾十萬”。尤其現在,極越暴雷,李飛公司捉襟見肘,李飛和同事們越發惋惜那些損失的押金。
“雖說錢不多,可好歹能頂一陣是一陣。”
在交談時,李飛總忍不住將新勢力客戶和傳統豪華品牌客戶進行對比。
“豪華品牌客戶結算都是很準時的,活還沒做完的時候,他們給我們結70%,驗收完之后給我們結25%,質保期一過,剩下5%的尾款立刻給我們。”
而且,在合作過程中,他時常能明顯感受到,一些新勢力的“不專業”。
“和豪華品牌合作,是他們給我們制定標準來考核我們。和極越、威馬他們合作,客戶自己都不知道考核標準怎么定,還要我們去教他們。”
不僅如此,許多車企還習慣于用匯票結算的方式,緩解資金壓力、維持賬面的光鮮。
這種結算方式的“興起”是在自主品牌崛起之后。“以往合資品牌幾乎都是用現金結算,現在少部分合資品牌也開始學自主品牌那一套。”
沒有供應商不抵觸這種結算方式,因為“憑匯票去銀行取錢,必須等匯票到期了才能取得出來,這相當于供應商的賬期又被延長了”。
而一些供應商急需資金周轉,等不及匯票到期再取款,于是又催生出一個第三方——保理公司。供應商可以將手頭的匯票轉賣給保理公司,提前拿回款項,但需要給保理公司“貼息”,這筆費用一般是貨款的8個點。
更令供應商抵觸的是,主機廠用商業銀行的匯票結算。相較四大銀行,商業銀行的暴雷風險更高,而一旦相關的商業銀行暴雷,供應商手中的商業承兌就會變成一張廢紙。
部分強勢供應商或許還可以拒收商業承兌,弱勢供應商卻只能咬牙扛下風險。
越來越低的項目報價,同樣令供應商痛苦久矣。
競價是主機廠常用的降本手段。“通常情況下,參與競價的供應商是3-6家。部分產品,做的供應商多,主機廠想優化價格,也可能會組織更多供應商一起競價。”
比如近年因市場需求爆發,吸引來大批玩家爭相涌入的攝像頭就屬于這類產品。
上海一家攝像頭供應商的商務孫平,曾參加過一場由十幾家供應商組成的極致競價。一輪又一輪的競價后,即便李平所在公司是攝像頭賽道內的頭部企業,產品的單價也被壓到了3000一套,利潤只剩下了一個點。
在孫平印象里,以前行情好的時候,一套攝像頭的利潤,一般在8個點左右,即使后來攝像頭的技術壁壘不那么高了,也能有5個點左右的利潤。像現在這樣只有1個利潤點,放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
原本5個利潤點的產品被卷得只剩1個利潤點,還不是最離譜的情況。面對比亞迪這樣的明星客戶,不少供應商甚至愿意負利潤接項目。這種戰術玩的是現金流,先用低價卷死同行、綁定明星客戶,再通過明星客戶的背書爭取融資,以確保公司現金流不斷,待熬過這輪周期后便可收割市場。
在競價這輪勝出后,主機廠的年降又是一道大檻。
此前比亞迪的10%年降一度引起了車圈熱議,但在孫平眼里,10%根本不算什么,“有的車企要求降15%,還有的甚至要求月降。”
即便熬過了競價和年降,也未必熬得過主機廠近乎嚴苛的考核。
給比亞迪安裝充電樁的吳凱表示:“哪怕只有一個人給差評,我們都要被罰錢。它不在乎人家為什么投訴,哪怕有時候明明是對方不講理。罰完錢之后,我們這個項目根本沒有利潤,等于給廠家白干活。”
《刻度》所聯系到的大部分供應商,都會在交談中流露出對合資時代的懷念。
“以前合資品牌也有年降,可一般只降2-3個點。客戶效益好的時候,還會給我們同事發錢,平時一個人300,過年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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