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袤無垠的大平原懷抱中,隱匿著一座小巧的村落 —— 趙莊。它宛如一顆遺世獨立的星辰,靜靜鑲嵌在青紗帳的深處,閃爍著獨屬于自己的微光。
這片平原上,村鎮星羅棋布,村與村相依,寨與寨相連,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仿佛一群親密無間的伙伴,相互依偎、相互守望。鄰里之間,雞犬之聲相聞,吆喝之聲遙相呼應。人們或是親家,或是弟兄連襟,雖姓氏各異,但在這方土地上,共同的生活讓他們擁有了相同的名號,一同在世俗的煙火中穿梭,傳承著祖宗留下的珍貴記憶,歡歡喜喜地繁衍著一代又一代的后人,讓家族的血脈在歲月長河中綿延不絕。
趙莊,雖看似平凡無奇,卻承載著我輩世世代代的根脈,是我們心靈深處永遠的祖居之地。依時下省、市、縣、鄉、村的行政建制,趙莊本應稱作趙村。然而,歲月的沉淀讓 “趙莊” 這個名字深深烙印在人們心中,成為祖傳下來的獨特稱謂,它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大平原的深處,成為一處充滿故事的村落。作為最低一級的村級行政建制,它有著規范的名稱 ——“趙莊村委會”。
趙莊的歷史源遠流長,其淵源大多依靠祖輩們口口相傳。自明清以來,歷屆縣府多次修志,卻都未曾給予趙莊應有的記載與圖示,不知是因不屑,還是無心遺漏。直至 20 世紀 80 年代初,一位有心人不辭辛勞,走訪了全縣的每一個村寨,精心編纂了一冊地名志,這才將全縣幾百個村子的歷史以文字形式記錄下來,趙莊也終于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屬于自己的文字印記。
曾經,村西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宛如一條靈動的絲帶,蜿蜒在大地之上。每至夕陽西下,余暉灑落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整個村子和河邊的樹木都被染成了金黃色,仿佛一幅絢麗的油畫。那柔和的光芒,不僅映照在水面上,更悄然熏染著每一個男人女人的心,讓他們的心境如金子般純凈美好。
這條無名小河,它上通巍峨大山,下連潁水,一路奔騰不息,最終蜿蜒匯入淮河。在 20 世紀 50 年代,河面上舟船往來如織,或順流而下,或逆水行舟,舟帆交錯,構成了一幅繁華熱鬧的景象。順水時,船只滿載貨物,鼓帆前行,船槳閑置,悠然自得;逆水時,舟中空蕩,人跡稀少,纖夫們背負著沉重的纖繩,齊聲呼喊著號子,步伐堅定,如同負軛的老牛,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然而,時光無情,僅僅三五年的時間,小河便逐漸干涸。曾經穿梭于河面上的舟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道溝壑縱橫的河道,在歲月的侵蝕下,顯得愈發落寞與荒涼。這道干涸的河道,不僅斷絕了村人撈蝦捕魚的念想,也讓傍河而居的小村漢子們失去了戲水的機緣與興致,多了幾分矜持,少了幾分往日的靈動。但即便如此,那曾經清冽的河水,早已深深滋潤了村人的心田,滋養了他們獨特的心性,孕育出了男人和女人的機智與幽默。
民國三十一年,一場罕見的大旱降臨中原大地,民間稱之為 “年饉”。這場災難如同一場噩夢,無情地籠罩著趙莊。小村的鄉道兩側,餓殍遍野,尸首橫陳在村頭。家中有人餓死,親人們只能用葦席卷起尸體,草草掩埋。由于饑餓,掩埋者們早已無力氣精心處理,只能簡單地堆起一個土堆,以防餓狗扒啃。而當家中最后一人死去時,往往無人再有力氣去掩埋,死者只能倒斃在田埂溝壑之間,最終被野狗分食,只留下森森白骨,其狀慘不忍睹。
在這極端的困境下,人都難以果腹,野狗卻因啃食尸體而變得肥壯。那些饞嘴的野狗,食人肉成癮,常常在大街上尾隨那些趔趄行走的人,雙眼血紅,兇相畢露,隨時準備撲倒行人,飽餐一頓。偶爾有一些心善的幸存者,看到鄰居倒斃在道旁,便會手持木棍,守護在死者身旁,竭力威嚇野狗的侵犯。
趙莊村頭的野菜被人們挖食殆盡,蹤跡全無;榆樹皮也早被剝得一干二凈,樹葉更是被捋下充饑。早春的麥苗尚淺,就被大雁啄食,留下遍地的雁屎。餓急了的人們,甚至將雁屎撿回家,與谷糠一起下鍋煮食,只為了能勉強填飽肚子。
在求生無望的絕境下,許多人家不得不裹起被褥,背井離鄉,外出求生。為了讓兒女能有一線生機,他們忍痛賣兒鬻女,骨肉分離。趙莊有一位貞潔女子,為了子女的平安,毅然自賣自身到湖北荊州,后歷經千難萬險,只身逃回,所幸子女安然無恙。也有一些女人,實在無法忍受饑餓的折磨,選擇單身外逃,另尋生路;而男人見女人離去,一時激憤之下,選擇賣身當兵,在戰場上奮勇殺倭寇,也算死得其所,獲得一份榮光。
“年饉” 過后,劫后余生的村人終于從這場噩夢中驚醒。數家商議后,決定組建 “老老會”。這個 “老老會” 由 20 戶農家組成,凡是入會的戶主,若家中有老人逝世,其余 19 家每戶都會拿出 4 元錢、五斤谷子和五斤小麥,共同為戶主籌備喪事所需的錢糧。喪葬期間,每家還會派出一名精壯人丁,負責打墓、抬棺、執事、埋殯等各項事務。殯葬當日,所有參加喪葬禮儀的人都會在戶主家就餐一頓,待事情結束后,各自歸家。這個 “老老會” 的會期,直至 20 家老人(每戶限兩人)全部入土為安,整個過程可能會延續 20 余年。會期結束后,再重新進行組合。
20 世紀 60 年初,中原大地再次遭受劫難。盡管這次沒有出現人相食的慘狀,也沒有餓狗襲人的恐怖場景,但趙莊依然有餓斃的人。兩年后,隨著生活逐漸好轉,錢糧也有了一定的豐裕。鑒于前期 “老老會” 已經結束,村人再次商議重組 “老老會” 的事宜。不到一周的時間,20 家雙親尚在的戶主自愿組合(每戶兩人為限),每戶出資 5 元,谷物 5 斤,麥子 5 斤,一切方法照舊,依例施行。
趙莊的 “老老會”,是村民們在苦難歲月中自發形成的互助組織,沒有任何官方背景。它不分鄰里親疏,不論姓氏家族,只要志愿即可加入。這個組織承載著村人之間的深厚情誼,是趙莊的一道溫暖而獨特的禮俗風景,彰顯著人性的善良與光輝。
在趙莊,紅白大事是全村人共同關注的大事。娶媳婦是喜慶的紅事兒,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氛圍;而死人辦喪事則是肅穆的白事兒,彌漫著悲涼和哀傷的氣息。
村里有人去世,整個村子便會忙碌起來,大家齊心協力,讓逝者得以入土為安。而娶媳婦則是一件充滿歡樂的事情,新人進門后的半個月內,戶主家總是賀客盈門。有鬧房的,有來蹭酒飯的,還有偷偷聽墻根兒的,熱鬧非凡。
村子里還有一個獨特的習俗 —— 鬧新郎。村人習慣在臘月娶媳嫁女,正月初二這一天,新郎會精心裝扮,攜新婚妻子前往老丈人家拜年。當他們剛走進村頭,村里的年輕小伙子們便會一擁而上,熱情地簇擁著新郎。表面上看,他們熱情似火,但實際上卻另有心思。
新郎面對這陣勢,只能伸腿縮脖,忙不迭地遞煙賠笑臉,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然而,遞煙陪笑臉并不能讓他免受皮肉之苦。談笑間,新郎的腰間、肚腩處便會被人拿捏擰拽,疼痛難忍。但新郎又不好聲張,只能強忍著,把這份疼痛默默咽下,繼續堆起滿臉的謙恭。
小伙子們鬧新郎,只有一個目的:讓新郎破財免災,拿錢買自在。鬧新郎本就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東家也不便過多勸阻,大家只求個歡樂,一般不會因此傷了和氣。
倘若恰逢大雪初霽,正月初二這天又突然放晴,新郎被迎入宅院后,便會有青皮后生彎腰挖起雪絮,悄悄揉成雪團,趁新郎不注意,揪起他的衣領,硬生生地塞進其后背。新郎身著新衣新帽,打扮得周周正正,后背突然塞入雪球,頓時周身寒徹。他想要抖落雪球,雙臂卻被緊緊箍住,掙扎不得,只能無奈忍受。周圍的人見狀,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忘形。
新郎心里明白,掏錢是遲早的事。但如果過早乖乖掏錢,后生們肯定還會再次討要,不知何時才是盡頭;若遲遲不肯掏錢,自己的皮肉就要繼續遭罪。這個過程十分微妙,時機也很難把握。一方催逼緊索,一方虛與委蛇。當青皮小子們失去耐心時,便會四個人抬起新郎的四肢,像蕩秋千一樣晃蕩,然后齊聲大喊,同時松手,新郎便會四肢朝天,一屁股墩在雪堆里,弄得滿身雪絮,狼狽不堪。新郎實在忍受不了這般作弄,只好當即掏錢免災。后生們得到錢后,便呼嘯而去,或去買高檔香煙,或到酒店狂飲,一醉方休。
鬧新郎的方式可謂千奇百怪,層出不窮。除了上述這些,還有揪耳朵、刮鼻子、夯豬墩等,幾乎除了隱私部位,新郎的周身都被 “蹂躪” 了個遍,被整治得仿佛脫了一層皮。
不過,等到來年春節,再次登門省親的男人已經為人之父,昔日的新郎已然成為舊客,村里的青皮后生們便不再對其拳腳相加,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新婚的新郎。新郎首次到岳父家被鬧被虐,似乎成了一道必須經歷的坎兒。但過了這個坎兒,大家絕不會記仇銜恨,再次見面時,依然會握手言歡,遞煙寒暄,情誼如同手足。
生產隊解散后,鬧新郎的習俗依然延續著。有一次,村中幾個小伙在鬧新女婿后,一同走進酒館喝酒。其中一人飲酒過度,一醉不醒,最終丟了性命。此事發生后,有老者出面勸阻,認為因吃喝而鬧新郎容易引發諸多事端。于是,大家因勢利導,將鬧新郎得來的現鈔集中起來,添置了桌椅板凳、碗碟勺盤等物品,并講明這些是公共財物,指定專人保管。哪家有紅白喜事,都可以無償使用;若有損壞,再及時添置。
這一舉措深受村民們的歡迎,不僅延續了鬧新郎的習俗,還成就了村里的一樁公益事業,得到了老少村民的一致擁戴,皆稱這是一件善舉。
在趙莊,一千六百口人中,除去幼嬰兒,近五百的男人幾乎都有 “綽號”。綽號,俗稱 “外號”,是在爹媽所起的名字之外,村人相互之間賦予的獨特名號。
這些綽號的由來,往往源于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某件事情。可能是小叔子為嫂嫂起的,也可能是長輩為晚輩起的,甚至兄弟之間相互戲謔、妯娌之間玩笑打趣,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獨特的綽號文化。一開始,被起綽號的人或許會感到不適或排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漸漸習以為常,默然認可了。
當年樣板戲《紅燈記》上演,劇中李玉和家被敵人盯梢,門口一側終日蹲守著一個人。李鐵梅發現后,提醒奶奶注意,李奶奶厭惡地稱其為 “這條癩皮狗”。巧的是,村里有一個七八歲的青皮小子,喜歡蹲在自家門口或窗下,耷拉著眼皮,睡眼惺忪的模樣,與戲中在李家門口盯梢的人極為相似。于是,“癩皮狗” 這個綽號便不脛而走,成了他的 “雅號”。
又如《沙家浜》中的刁德一形象深入人心,村里有個人無論是樣貌還是行事風格,都與刁德一頗有幾分相似。一開始,大家覺得直接叫 “刁德一” 有些刺耳,便稱其為 “刁參謀”,這樣就多了幾分尊稱的意味。久而久之,此人也默認了這個綽號。這些源于樣板戲的綽號,大家都熟悉其出處,見到其人,便不喚本名,而是直呼綽號。喚者覺得有趣,應者也坦然應答,彼此之間充滿了默契。
村人幽默風趣,相處融洽,常常以相互取笑為樂。村里有一位外出打工的青年,生意做得不溫不火。每逢節慶日回到村里,他見人便遞上高級香煙,說話口氣也夸張得很,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當有人詢問他在哪里發財時,他回答說是在北京。然而,不經意間他遺落在身后一張火車票,票面顯示的是從廣州到鄭州。眾人這才明白,他所謂的在北京發財,不過是為了炫耀和遮掩。不久之后,“轉天棍” 這個綽號便落到了他的頭上。所謂 “轉天棍”,意思是天空中飛轉著一個大棍,沒人知道它何時會落下,又會砸到誰的頭頂,用來形容那些讓人捉摸不透的人。
烏鴉本是益鳥,但因其通身黑色羽毛,鳴叫聲凄厲,又喜歡棲息在屋脊房舍上鳴叫,在民間被視為不祥之鳥,還因其 “多舌快語” 而討人嫌。村里有個小伙,為人熱情,樂于助人,可惜就是嘴碎,口無遮攔,喜歡用戲謔的言辭逗人。于是,“老鴰” 這個雅號便非他莫屬。從此,“老鴰,老鴰” 的稱呼就牢牢地扣在了他的頭上。
趙莊男人的綽號,既是一種獨特的榮耀,也是一種無奈的象征。而趙莊的女人也有綽號,只是相比之下,女人的綽號大多更為文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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