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國內市場傷透了的李均,決定去做外貿。
起初他對出海是抵觸的。他沒出過國,對國外僅有的認知告訴他,“中國這么多人口,都賣不好一支鋼筆。國外十幾個國家加起來,都不如中國人多,怎么能賣好呢?”
但他覺得自己走投無路了,國內的上班族都習慣了無紙化辦公,學生寫字用的都是中性筆。僅靠他對鋼筆手藝的那點執拗勁兒,養不活廠里幾十個師傅,也無法擺脫利潤微薄的局面。
李均是個“技術派”。2016年,他做的鋼筆品牌“水妖”在國內市場紅極一時,隨即引來一大波抄襲和仿冒者,用更低廉的價格擠占本就狹小的市場。一支“水妖”鋼筆包郵賣30多元,“雙11”當天賣了1萬多支,但為了搶市場,“毛利不到10%”。這讓當時的他很受傷。
“水妖”在圈內的火,無法拯救李均瀕臨破產的工廠。但他不愿放棄鋼筆,下定決心去適應一無所知的海外市場。
2024年12月26日,李均帶著他的出海故事參加了阿里巴巴國際站數字外貿真牛獎,“只有專精領域才能跳出‘內卷困境’,拿回市場的主動權”。
最廉價的報酬
李均已經年滿50歲了,今年是他來上海闖蕩的第三十年,也是他做鋼筆的第三十年。
1996年,20歲出頭的李均從四川到上海投奔親戚。他在一家當時業內頂尖的鋼筆廠工作了8年,從倉庫打雜工做到技術員,學會了鋼筆制作的手藝,還成了管理人員。
老牌鋼筆工廠培養了一大批鋼筆師傅,后來這些老師傅像種子一樣散落,在2000年代中期帶起了一大批新興鋼筆廠。
李均粗略算過,那些年,上海至少冒出了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鋼筆公司。在經濟發展的助力下,鋼筆市場一片紅火,“只要你有筆,立馬就會被訂走,就這么火”。
2007年,李均拿著夫妻倆打工攢下的70萬元積蓄,也開干了。他帶著妻子和20多位手藝師傅,在浦東的鄉下租下了一間500平方米的破舊工廠。在那個年代,70萬元看起來不少,但花起來真不夠,“買設備,訂材料,很快就用光了”。
李均意識到,鋼筆行業看似蓬勃,實則連生存下來都很艱難。
他們吃住都在廠里,為了省錢,只能租一間常年漏風、沒有空調的廠房。有時候將口袋里最后一點錢拿去進了材料,就會陷入“吃了午飯,沒了晚飯”的窘境。一年到頭,李均夫妻倆都沒敢買一件新衣服。
同學們聽說李均在上海創業,做的還是鋼筆行業,紛紛找他道喜,“老李在做高大上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年有多么艱苦。
創業第一年,他的銷售額有200萬元,但最后落入口袋的卻所剩無幾。到2014年,他們的銷售額達到了1000萬元,但年底一算賬,廠子還是在盈虧平衡線上掙扎。
李均很清楚,根本問題是他們“沒有定價權”。他們的主要客戶是線下批發檔口的老板,以及國內鋼筆行業的品牌。客戶定好成本和出廠價,他們做設計和加工,掌握著最關鍵的技術,卻拿著最廉價的報酬。
一支出廠價在10元錢的鋼筆,被品牌零售幾十元甚至100多元,而落入李均口袋的利潤只有幾毛錢,最多1元錢。
越火,越痛苦
2014年,李均嘗試做品牌,拿回主動權。他在電商平臺上推出“翎墨”“水妖”兩個鋼筆品牌,第一款“水妖”鋼筆選用了透明筆桿,筆尖是經老師傅一個一個二次打磨過的,不僅外型亮眼,還順滑好用,被不少愛筆人士口口相傳。
“水妖”在國內市場火過兩波,2016年“雙11”,品牌最受歡迎的鋼筆一天賣了一萬多支。
圖片來源:知乎用戶@陳曉
但“水妖”越火,李均就越痛苦。
一支“水妖”鋼筆定價30多元,火了之后,市面上很快就出現了20多元,甚至10多元的同款鋼筆。他買回來研究,發現這些鋼筆要么筆桿粗制濫造,要么筆尖的材料不夠好。“他們大部分的筆尖采用的是劣質不銹鋼,有商家為了壓縮成本,干脆用再生塑料,這讓鋼筆的流暢程度和使用壽命大打折扣。”
“一旦價格降下來了,其他人就不可能按照高標準去生產了,這就是內卷。”
但買家哪里看得出來?他們只管買便宜的。作為手藝人的李均不太懂商業競爭,也不愿降低生產標準。“水妖”在價格戰中沒什么優勢,一大波流量就這樣從他手里溜走了。
外加品牌火了之后,被很多同行和客戶盯上,李均廠里的師傅被挖走了很多。這些局面迫使他多次考慮轉行。當年和他同時期到上海打拼的老鄉,很多都闖出了成績,“親戚的公司做得很大,勸我跟著他干,他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做鋼筆,明明都沒什么人寫字了”。
最艱難的時候,李均想過投靠這位親戚。但想到以后不能做鋼筆了,他又退回來默默硬撐著。
2017年,李均從阿里巴巴國際站的員工那里了解到了“外貿”。當時他的廠子已經瀕臨破產,亟需新出路。被“內卷”傷到的他近乎以落魄的姿態處理“水妖”的庫存,停止與國內客戶的合作。
平心而論,“水妖”并不是李均“心里的那支筆”,而是他把標準一降再降,為了適應市場而推出來的。但即便這樣,它也在很多鋼筆愛好者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圖片來源:知乎用戶@陳曉
在電商平臺上,如今仍有店鋪在銷售“水妖”鋼筆。但連李均自己也不知道,這些筆到底是當年的庫存,還是仿冒的。
在嗶哩嗶哩和知乎上,仍能看到一些博主發布的“水妖鋼筆測評”。有人在2016年評價道:“筆很好,宣傳方面需要改進。”
一個文具愛好者在2020年仔仔細細地拆開這支透明的筆,挨個分析它的零件,最后總結:“本來不想碰國筆(國產鋼筆),但這支筆挽救了我的期待。一支價格不高的筆,還愿意花心思去打磨外觀,打磨筆尖,這才是國產鋼筆該做的。”
但那時,“水妖”早已經停產了。
心里的那支筆
有人擅長營銷,懂得如何打造品牌。有人擅長競爭,能在微薄的利潤中存活下來。這些李均都不擅長,他形容自己:“我只會做筆。”
他的第一個外貿員,是阿里巴巴國際站的工作人員幫他找的。這位工作人員為了“開單”,說服李均去做外貿。他起初是拒絕的,“十個國家的人口都沒中國人多,這個行業確實是沒落了”。
但對方連續幾個月,都來找他聊天,聊國際形勢,聊外貿環境,聊家長里短。一個停電的下午,兩人坐在廠房門口,聊到晚上十點。路燈的微光透過來,李均突然開口:“你去給我找個外貿業務員來,我就聽你的。”
一個月后,這位契而不舍的工作人員真的領了一位懂英語,又懂外貿運營的人來見李均。他內心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也不食言,開始做起了外貿。
為國內品牌做代加工的時候,李均做過無數支筆。但那些筆都是“純商品”,他最難受的是,一直都沒機會做“心里的那支筆”。
他在阿里巴巴國際站上架的第一支筆,出廠價是10美元,外觀是經典的款式,材質和做工完全按照他自己心里的標準來。
他是帶著不甘心上架的這支筆,因為它曾經被國內客戶“看不上”而沒能在國內銷售,“他根本不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心血做出這支筆”。
但這支筆被一位英國客戶一眼看上了。對方下了十幾只筆的訂單。后來李均才知道,這位客戶是一位中年創業者,和他同歲,出于對鋼筆的喜愛,在中年失業后決定賣鋼筆。
第一筆訂單,這位英國客戶只有十幾支筆的預算。但兩人一直保持聯系,成了長期合作伙伴,李均是看著他的公司慢慢成長的。今年,他在李均這里采購了2000萬元的鋼筆。
做C端生意與做B端生意,對李均來說最大的區別是,前者必須拼命壓縮成本,以獲取最低的價格,而后者的客戶害怕低價產品,“我報價太低,他們會懷疑質量”。
這讓他有機會將大量心思花在打磨產品上。他形容2020年是外貿業務“爆炸式增長”的一年,出口額從幾百萬元飆升到了2000萬元,2023年、2024年上海翎墨的年出口額達到了6000萬元,成為阿里巴巴國際站上的鋼筆TOP1。
做好這支筆
做外貿以來,李均做的都是出廠價50元以上的筆。那支沒有被國內客戶看上的鋼筆已經賣出了500萬支,征服了眾多國外客戶。
2020年,一個南亞客戶提出想考察李均的公司。對方在沒有下單的情況下,帶著幾只價值約5元的塑料筆到上海,問李均:“這樣的筆你們能做嗎?”
李均拿出自己做的筆擺到桌子上,說:“我們只做這樣的筆。”南亞客戶看了,立馬給老板打了視頻電話。
原來,他們是南亞某國一家大型企業,做房地產,也做汽車,老板發達了,想做做文創產品。但在他國廉價鋼筆的銷路更大,他們擔心高端鋼筆賣不動。
李均在視頻里為對方展示他給歐洲客戶做的鋼筆,勸他:“可以將鋼筆作為高端禮品、紀念品銷售,這樣就不愁銷路了。”
就這樣,原本打算做廉價鋼筆的客戶轉變思路,開始向李均采購高端鋼筆,去年,他們的采購額達到了1000萬元。
他做過最滿意的一支筆,是在2022年。一個客戶在阿里巴巴國際站上找到他們,要求打樣一支鋼筆,并且“不計成本”。為了做好這支筆,李均花了一年的時間,反反復復打樣了四五次。
這支筆上有一個鐘表齒輪形狀,出于節省的想法,李均先用了腐蝕工藝,但如果師傅掌握不好,容易出差錯,圖案的深度和線條粗細不能做到一致。他便改用雕刻工藝,“極其精細,一天只能雕幾支筆管”。
此類細節體現在鋼筆制作的各個步驟,因而成本也非常昂貴,光是生產成本就達到了1000多元,“市場售價是七八千元”。
有一天,李均把這支筆帶回家,他兒子看見了,說:“爸,你知道這個品牌嗎?”李均說不知道,兒子轉身進房間拿出一瓶香水,說:“我這瓶香水2000多元買的,同一個品牌。”
那是李均創業以來最開心的時刻之一。他用開心、幸福來形容這件做了半生的事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鋼筆被人認可了。
如今,中國已經成了世界第一制筆大國。在鋼筆領域,“中國的產品已經不輸外國”。這幾年,李均通過阿里巴巴國際站基本建立了B端品牌的影響力,也帶動了上下游同行一同發展。
在數字經濟時代,不少產業帶的商家已不被地域限制,即使沒有在當地形成產業核心,也能在線上形成“國際站小鎮”。李均的工廠在上海,但他的供應商、合作工廠分布在“長三角”“珠三角”多個城市。
他同時清楚,如今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學習鋼筆手藝了,以后市面上的好鋼筆可能會越來越少。他創業的這些年,眼看著身邊很多同行都離開了,有的做中性筆,有的干脆轉行,“留下來的人越來越少,都去賺快錢了”。
但對李均來說,做鋼筆是一輩子的事情,他也只想做好這支筆 。將來如果有機會,他想回到國內市場,重新做品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