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開鋪掌柜 畫|馬桶
(一)
公元一千九百多年間的一天,我們六年級甲乙兩班八十余人在班主任老師的帶領下,正在徒步跋涉金盆嶺,那時候的金盆嶺真的陡,那時候的金盆嶺也冇得讓你過足癮的洗腳城。
長沙地勢南高北低,金盆嶺海拔近百米,是南邊標志性的高地。
當時的女同志基本不可能踩單車直上嶺,踩到一半,就要下來推,長沙話喊“?”(cen3)。男同志能夠一口氣踩上去的也不多。高我們一個年級的海哥就是不多中的一個,每次我們黑汗水流地上了嶺,就能看見他早已悠閑的吹著口哨在那里等我們,我們一邊佩服他的運動體力和前列腺伸縮能力,一邊放學時偷偷放他車胎氣,以舒心中憤懣。
那次我們是去嶺上的公用客車廠給孤寡老人送溫暖。送完溫暖正要回家時,從另一個單元門里先飄出一陣歌聲“不要問我太陽有多高,我會我告訴你我有多真”,然后一個留著男士頭的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手里拿著兩幅乒乓球拍和球,一顛一跳地走過來。
她倒很自來熟,先問我們在干么,然后就問我們和她打球不,同學們“刷”的一下都看向從二年級以來就制霸全校乒壇的我。
我由衷發出一陣冷笑,淡淡地說:“反正冇事做,隨便打幾下。”
噩夢開始了,男士頭的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一個作為現役少先隊員的我的認知范圍,她的每一個發球我都接不住,我的每一個回球都漏洞百出,十個有八個被她狠狠地抽回來,同時還會聽到她很有職業風范的一聲“哈”。一直“哈”了我二十來聲,“哈”得我心都碎了。
回家以后我細細分析,覺得是當天的球拍太不稱手,就在屋里戀地打滾了三天,最后我爸答應帶我去東風路買了一副紅雙喜球拍。
當時東風路一線都是賣體育用品的商鋪。有了名牌球拍的buff加持,自覺球技領悟又高深了一層。等到禮拜天,我拿著球拍就發兵金盆嶺去者。那一天我還是打不過她,不過知道了她叫茜茜,知道了她是斜對面子弟小學的,最后還約定了下次打球的時間。
球打得多了,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一次她問我除了打球還喜歡什么。
“唱歌啊。”
“真的啊?唱一個聽聽。”
我聲情并茂,付出靈魂地唱了一首《濤聲依舊》。
“唱得還可以噻?”
茜茜背過身去笑:“嗯……還可以咧。”
我轉到她前面,看她彎彎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亮,也跟著笑起來。
那時候的我們可以笑得那么放肆開懷,那么沒心沒肺。
(二)
金盆嶺陸陸續續修過好多次,坡度越修越低,?單車上嶺的人也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沒有。
嶺上有個很大的加油站,我和茜茜就經常約在那里見面,旁邊的墻壁上除了偶爾會掛 “勇敢面對下崗現實,找準自身生存之道”這種不合仄也不押韻的橫幅外,還有一幅很大的“太太口服液”的噴繪,四五年不曾變過。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茜茜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一起站在噴繪前等我,三人擋住了上面兩個字,廣告變成了“做人真好,太太口服”。
那兩個男孩子一個叫銀殼子,一個叫妹子叔,都是客車廠的。
銀殼子又高又帥,標準的南人北相,天圓地闊五岳朝供濃煙大眼懸鼻方嘴,踢起球來風馳電掣,有萬夫不當之勇;妹子叔不高不帥,標準的南人南相,一個西式頭配一雙鳳眼。他還是我校友,不過是五班的。
金盆嶺往東北方向走四五百步就是電力學院和交通學院,那里有很大的球場,我們最喜歡在那里踢足球。
銀殼子之所以叫銀殼子,是因為他的口袋里總放著幾個硬幣,走起路來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妹子叔的口袋里也很有特色,永遠有一團白白的衛生紙,有點婆婆媽媽,喜歡嚼檳榔,但你若開口問他要,他永遠都說:“最后一顆,剛放得嘴巴里。”然后攤開雙手說:“不信你搜?”
我踢球水平很臭,和他們踢時永遠是替補,坐在場邊守書包,不到三場球,坐在場外并擁有通天慧眼的我就發現了妹子叔吃檳郎的套路。
他褲口袋的那團衛生紙其實大有乾坤,一般人都以為他愛干凈用來擦汗,其實里面包了幾顆干檳榔,每次趁大家不備,他就會把手放進口袋,在里面細細摸摸摳半天,然后裝成伸懶腰打哈欠摳癢轉頭等等方式,快速把摳出來的檳榔放到口里大嚼起來。
銀殼子球踢得好,人也長得帥,每次都有好幾個我不認得的妹子坐的場邊看他踢球。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她們還會買可樂給他喝。
但他還不是踢得最好的,客車廠還有幾個比他厲害,其中有一個是從長塘里直接報送到雅禮的,看他們踢球那才叫賞心悅目。
不過后來就很少看見他們了,我問妹子叔,他說:“他們去上海踢貝貝杯了。”我馬上神往極了,晚上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和他們一起踢“貝貝杯”,我在比賽中獨中三元,完成帽子戲法,跪地滑翔五十米,幾十個眉目如畫的美少女圍著我又跳又笑,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瓶可樂,作死地灌我,我含笑搖手對美少女們說:“搞不得了,搞不得了,可樂喝了太多了,等下會解手不贏,老話說:屎脹行千里,尿脹寸步難行……”
后來每次和妹子叔碰面時都要聊到他們,妹子叔也與有榮焉地一次次告訴我他們的行狀:被上海東方明珠選中了,去了四川全興,去了上海國際,去了香港踢球,去了新加坡踢球……
銀殼子是最早沒踢球的,聽妹子叔說他回來后也從來不講踢球的經歷,開始還打了幾年工,后來就開始搞賭博,天天賭球,把屋里輸的家徒四壁,還欠了點師傅的錢,不得歸原。
2010年南非世界杯時,我和妹子叔有次吃宵夜看球,看見一個長頭發佝著背的人手里提個塑料袋,里面有個茄子和一碗方便面,慢慢從我們面前走過,妹子叔對我說:“箇是銀殼子,看得出不?”
我搖頭,妹子叔就喊銀殼子。
那銀殼子一聽就停住了,然后馬上躺在地上,大聲說:“冇錢列,真的冇一分錢,打死我都冇得。”
妹子叔嘆氣:“不是要你還錢咧。”
他仍背對我們,慢慢地起身說:“箇是你們講的啊,那我就冇欠你們錢噠。”撿起塑料袋子,縮成一團走進了黑夜里。
(三)
茜茜應該是發大水那一年去的外地。因為爸媽離婚,媽媽要帶她去廣州生活。
當時我和茜茜去紅梅冷飲店吃東西,她點了酸梅湯,我點了冰淇淋,我用小勺子攪動著玻璃杯里面的三色冰淇淋球,小勺子碰到玻璃杯發出輕輕脆脆的叮叮聲,在我聽起來,這都是心碎的聲音。
“我聽媽媽講,也不一定就會住在廣州。”茜茜低著頭,我看不到她彎彎的眼睛,看得到她拿勺子彎曲的角度很可愛。
我記得我“嗯”了一聲,倆人也沒再多說什么了。回家下公共汽車時,她塞了一個信封給我,然后下了車,轉身給我揮手時,她的臉,讓一層夢罩住了一剎那。
我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張淡粉色的信紙,里面寫著娟秀而中二的小字: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瓊瑤阿姨的小說,也是很多年后,我聽到“向情愛的挑逗,命運的左右,不自量力的還手,直至死方休”時會喉嚨一哽,眼眶一熱。
我后來一直在城北讀書,班上有個住的黃土嶺的同學,姓汪,如果問他姓,無論你一下句接什么,他都會回一句“九李十八張,天下不二汪”,久而久之,我們就都叫他“不二汪”或“二汪”。
還有一個住小林子沖的,姓孟,因為家學源遠,不絕如縷,平常套路很多,最喜歡搞一些我們看不懂也聽不懂的路。比如我們早上買早飯吃包子,拿起來就吃。他偏不,一定要買一個糖包子和一個肉包子,先一個包子咬開一個口,再把兩個包子捘在一起,然后雙個手捧起來一起吃,吃完后萬分得意地對我們說:“箇喊‘糖跺肉,一世足’,長沙以前的里手碼子都是箇樣喫包子。”
我們最喜歡到孟套路家里玩,又大而且還有個小院子,書房里全是書,他最喜歡打開書柜,一本本拿給我們看,拿出一本《罪與罰》,問我們看過冇,我們都搖頭,他就嘆息了,用朗誦腔詠曰:
你為何不罵我?卻擁抱我?因為世界沒有比你不快樂的人了。
“這是經典名句了”,他搖頭,又掏出一本。
我偷眼去瞄,書名叫《杜詩鏡詮》,他媽的,名字都看不懂。
他好像本來要說什么,最后還是嘆息了,把書又放回去,自言自語說:“這本不說了,你們更不懂。”
孟套路大約是起別勁太多了,終于了吃了一次虧。有次他哭喪著臉對我們說,他的那雙耐克被“綿”了。他的耐克是前一陣子我們陪著他去中山路的龍之杰買的,價格之高,已經超出我們幾個年輕共青團員的想象。
“綿”走鞋子的那個我們都認識,叫白老鼠,初三就沒有讀書了,一天到晚在外面打社會流,其實聽說他家也很富裕,也不缺錢花,白老鼠只是單純地信奉技安(也有翻譯成大熊或胖虎)主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找二汪在籃球場上認得一個叫砍普哥的老兄出面要鞋子,砍普哥是三十中柔道隊的,也是我們那邊的名聲哥,一提到他,我們就會想起他的“降火氣之役”:
當時賀龍體育館每隔那么一陣子就會有一些大型的運動用品展銷會,很多學生想買運動鞋或運動包都會等到這個時候出手,因為展銷會上會打折。很熱鬧,人流大,也有很多商家會在此做marketing,“浪味降火氣”飲料就是其中一例。
這個飲料當時的外展政策是:每人每天可以免費領取一瓶。砍普哥第一天免費喝了一瓶,覺得就像牙膏水,不是滋味。第二天放學經過,經不起免費,又喝了一瓶,開始品出點味道,直到第三天,覺得喝上癮了。展銷會只搞五天,“降火氣之役”就發生在最后一天。
砍普哥當時在排隊,有五六個社會青年擠上來要插隊,要他讓位置,作為一條茅廁里屙屎臉朝外的好漢,砍普哥自然不答應,那五六人就圍上來要打,砍普哥不要兩分鐘,就把那些人打得地上起不來。從此一戰成名,受眾人敬仰。
二汪帶我們找到砍普哥,一個寸頭,個頭不算高,不到一米八的樣子,但又黑又壯,果然和NBA已經發胖的雨人坎普有幾分神似。他當時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我們,不久之后,他還真把運動鞋要回來了,孟套路就請大家到銀宮看電影《泰坦尼克號》,五個青年哥哥看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
然后又一起去打籃球。
(四)
我們都怕和二汪一起打球,因為他是個很霸蠻的人,打個比方,上課無聊時大家都喜歡搞支原子筆在手里面轉,一些女同學更是轉得神乎其技,花式百出。二汪也轉,但如果你嘲諷他“小兒麻痹哦?轉得難看死噠”,他就會忽地一下臉漲得通紅,從額頭紅到胸脯,進入殘暴模式,搞支筆在手里不停地練,不論上課下課,吃飯解手。一直練到我們服為止。
那時候的造漆廠有一個新建不久的室內籃球場,一個人4塊錢就可以打一下午,后來人多了,就變成一個人4塊錢一小時,又漲到5塊一小時。再后來就沒去過了。就在漲到4塊一小時不久后,我們幾個還差點引發一起國際架。
那天下午和我們一起打球的隊中有個外國黑人,打球很臟,一開始就和二汪頂牛起來,倆個人越搞越激烈,動作越來越大,那黑人爆發了,指著我們來了一句了中文“一熏豬”,估計他是想說一群豬,但發音不好,然后用外語罵罵咧咧。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如此時刻,我們全體發聲,團團圍上去就要揍他,黑人那邊的隊友素質都挺高,連忙拉開我們,不停勸架,作為籃球界一股清流的孟套路自然是口若懸河地丟了很多英文,不但我們聽不懂,那黑人的表情好像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倒是妹子叔最給力,直接來了一句“阿邁瑞砍的臭鱉”,這句一出,連對方的人都在笑,其中一個說:“算噠,他人其實很好的,他也不是美國的咧,是贊比亞的。”妹子叔一聽更來勁,“美國人都不是?鄉里屄!”
這場國際架如煙硝火芒般很快地升起,也如煙硝火芒般很快消散了,我們五個人快樂的喝著汽水,嘻嘻哈哈朝著夕陽走,只覺得那一刻,世界上,我們最是中心。
年紀越大,越覺得忙,砍普哥是第一個和我們沒再怎么聯系的,聽二汪說,他后來去湘潭參加青運會的時候受了傷,還斷了骨頭;第二個是北上求學的孟套路,臨走前,我們聚在他家胡吃海喝,大笑大鬧,我們還偷偷買了白酒,我至今都記得那“尖莊”酒的味道,大家都醉了,孟套路發酒瘋,用毛筆字在雪白的墻上寫:
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他媽的,還是看不懂。
畢業后,擁有七位數QQ的二汪覺得未來就是屬于電腦加互聯網的,后來他果然就去了南邊的大城市,漸漸聽說開了公司當了老總,快走到了馬斯洛需求最高層。
我和妹子叔一直留在長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現在還經常在一起比贅肉和髀肉,前兩年去造漆廠準備打籃球,才發現已經變成一個羽毛球館。黃興路變成了步行的,東風路有了體育館。電力交通學院合并成了理工大學,那時的夕陽也變成了今晚的月光。
前些年,微博流行的時候,我也搞了一個,一天有人加我,一看留言,居然是茜茜。加了她后,看見她曬的照片:她的女兒都讀小學了,那味道和長相,和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模一樣。
作者——新開鋪掌柜
2008年出版《宋朝戰爭故事探秘》,2010年至今為湖南教育出版分公司《中學生百科》雜志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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