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按:“ 有關緊要”是由明室Lucida出品的一檔播客,專注于書和與書相關的一切,致力于邀請朋友們一起還原、搜集、探討我們心中的“有關緊要”。
早在學生時代,恩惠就和“書”結下不解之緣:開書店,做圖書分享,出版社實習……為了成為編輯,她超乎尋常地堅韌,也如愿以償?shù)赜蓯蹠顺蔀榱俗鰰恕?022年春夏,由恩惠負責營銷的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望江南》迅速爆火出圈,她也隨之成為業(yè)內(nèi)的明星營銷編輯,吸引了各家出版社模仿、學習。以此為契機,她漸漸轉(zhuǎn)崗為文學編輯,在原創(chuàng)文學這一領域深耕。同時她還是一位年閱讀量極多的編輯,在高強度、高飽和的工作之外,與朋友們一起“組局”書單,分享自己的閱讀感受,推薦好書。
在今年的法蘭克福書展,主播希穎邂逅了恩惠,被她對書、對文學強烈的愛感染,好奇她的原動力究竟來自何處。本期節(jié)目,她分享了入行經(jīng)歷、如何由營銷編輯轉(zhuǎn)為文學編輯、對原創(chuàng)文學的熱愛,以及在愈發(fā)艱難的圖書市場下如何調(diào)整心態(tài),繼續(xù)向前。
熱愛內(nèi)化為強大的自我驅(qū)動力,作為書的“理想主義者”,在這個非文學的時代,恩惠正一步一步實踐自己對文學、對閱讀持久而熱烈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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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希穎:大家好,歡迎來到有關緊要最新一期,今天和一位我一直很想交流的編輯來聊天,她是我在法蘭克福遇到的一位編輯。當時我們倆坐在咖啡廳的時候,她就開始非常富有熱情地講她的作者以及出版的一些書。很長時間以來,我們一直沉浸在“賣書賣不掉”的焦慮之中,她給了我很多力量,非常開心向大家介紹她——來自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編輯恩惠。
恩惠:大家好,我是恩惠。
陳希穎:據(jù)我所知,之前你一直在做營銷編輯,后來從營銷編輯轉(zhuǎn)過來做編輯,是嗎?
恩惠:對,準確來講,我是今年五月份才完全轉(zhuǎn)成編輯的工作。
陳希穎:為什么我會對恩惠感興趣呢?因為之前和同行朋友們聊天時,大家總會提到恩惠的名字,之前非常熱銷的一本書——王旭烽老師《望江南》是由恩惠負責的。當時你在一個大表格里羅列了一項項為這本書做的工作,寄書、聯(lián)系媒體之類的,讓我受到了強烈震撼。所以我想問一下你在其中做的具體工作,你也可以聊一下感受。
#營銷編輯的“出圈”經(jīng)歷#
恩惠:那一年疫情比較嚴重,書也都賣得不太好,當然我覺得現(xiàn)在的處境比那時更難。對于圖書市場而言,那時候一本書的熱銷讓大家一下子看到了一些希望,很多人都會來問我,領導們也要求我做一些說明、寫一些文章。
其實我一開始非??咕?,因為我很羞于談論這些。我更傾向于認為一本書的成功有很多原因,書也有自己的命運。而且我基本上不把那本書的成功看成是自己的功勞。我當時其實還挺擰巴的。我在一些行業(yè)媒體上發(fā)表的文章,其實都是在各種不同的要求下寫的。
后來我自己在豆瓣上寫的那一篇文章,倒是我自己真正有感而發(fā)的。因為我當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行都很喪。我自己如何看待營銷工作、工作這段時間以來的一些認識,這些內(nèi)容我倒是還挺愿意寫的。但是我一開始把文章發(fā)在豆瓣就是不想讓領導們看到的,最后還是被看到了。
陳希穎:因為真的太出圈了,我記得那篇文章里的表格非常細致。很多出版社的領導和上級還會拿你激勵下面的編輯。恩惠你是一個特別有熱情、有干勁的人,這種力量和動力到底來自哪里?
恩惠:那是2022年的事情了,現(xiàn)在過去兩年多了。當時那種工作的勁頭或者奔頭,其實是我階段性的表現(xiàn)。你提到的那張表放在那篇文章里也是作為配圖,是我的日常習慣。我當時想到這本書需要完成的很多營銷事項,如果不列下來可能就會忘記,所以我參照三四年前另外一本書的營銷工作列了表,只是比當時的表更加細化了。其實我們現(xiàn)在自己做營銷也是這樣,只是通過表格把邏輯告訴了大家,我們分哪些塊?每一塊要怎么做?它其實就是一個輔助工作的工具。
(恩惠為《望江南》做的營銷表格局部)
#“為了成為編輯,前期做了非常多嘗試?!?
陳希穎:你剛剛說到今年五月份才完全放下之前營銷編輯的工作,其實我們很多人也是從營銷編輯入行的。要不我們把時間回溯一下,你可以談談自己是怎么入行的嗎?
恩惠:我在2019年的2月14號正式入職浙江文藝出版社,到現(xiàn)在為止五年多了。但是為了進入出版行業(yè),為了成為一名編輯,其實前期我做了非常多實驗和嘗試,比如我的實習。我2017年8月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實習,當時我主要是跟著新媒體公眾號寫文章,也幫忙做“譯文紀實”。那時“譯文紀實”才出了21本,我全部都看過。
從何偉的三部曲開始的一系列書,打開了我思維上的新歷程。我是沖著那套書去上海譯文出版社實習的。后來我又到北京,因為北京有一個編輯面試的機會。面試沒有過,所以我留在了北京做了一段營銷實習。我在一家叫“未讀”的公司,當時負責的是“思想家”品牌的營銷工作。在那段時間的實習中,主管領導、當時的老板包括五六個營銷小伙伴,都給予了我特別大的幫助,我當時負責的那本書叫《存在主義咖啡館》。
陳希穎:也是本非常知名的書。
恩惠:對,也賣得很好,帶我的老師跟我一塊做,但我做了非常多的具體執(zhí)行。我害怕會出錯,就開始用表格工作,對接上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學者,那也是我很擅長和喜歡的一個方向。也是因為《存在主義咖啡館》運氣比較好,所以做得比較好。后來因為家里的緣故,我回了南方,但是“未讀”依舊給了我很多項目,項目當中超過10萬的也有幾本。在去浙江文藝出版社之前,其實我陸陸續(xù)續(xù)又接了幾個營銷項目,每本書的表現(xiàn)都不錯。這樣的整體經(jīng)歷讓我以一個營銷編輯的身份比較順利地進入了出版社。
陳希穎:你沒有開始正式工作前,就已經(jīng)有了很多出版業(yè)的工作經(jīng)歷。
恩惠:在這之前就是一些閱讀推廣方面的經(jīng)歷。我大二的時候就在學校里開了一個書店,研一的時候,當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閱讀一小時”(Reading Hour)、“加油!書店”等活動,我都是上海站的負責人。
我在上海的時候每個月還會做閱讀分享會,去言幾又書店、上海建投書局等等,我跟很多書店的關系也是在那時候建立起來的,我比較喜歡做這些事情。
陳希穎:那當時你為什么會選擇浙江文藝出版社呢?
恩惠:當時我男朋友因為我從北京來到了杭州,所以我還是想在杭州找一份工作,就去了浙江文藝出版社。
陳希穎:很多時候大家問“怎么入行”,我覺得恩惠就是一個大家在入行前比較期盼看到的潛力。如果有一些出版行業(yè)的經(jīng)驗,不管是在出版社,還是做項目,都非常有利于大家在出版行業(yè)找到工作。恩惠對圖書活動和閱讀活動有一種自我驅(qū)動力和愛好。許多營銷編輯即使讀書,也不會把這個品牌和公司所有的書都讀了,但是恩惠你把“譯文紀實”所有的 21 本書都讀了——
恩惠:我是先讀了才去的,我前段時間梳理了一下它的脈絡,發(fā)現(xiàn)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了一百多本,后面其實很多書我都沒有讀過,包括它的日本觀察,尤其是真實罪案那一塊看得比較少。我還是對和平隊成員筆下寫的“陌生的中國”系列比較感興趣,還有人與自然、病毒、環(huán)境等相關議題看得相對多一些。
陳希穎:你也是自己有取向和閱讀興趣的偏好。你一直做營銷編輯,沒想過要去做編輯嗎?
恩惠:可能當時我也沒太關注民營公司,看的都是出版社的招聘,以為讀了研就符合敲門磚,但我那些年做了大量營銷工作,導致在我求職時,幾乎所有HR都說我適合做營銷。這導致在我求職時,幾乎所有HR都說我適合做營銷。我也的確沒有編輯的任何經(jīng)驗,我覺得自己是有點“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營銷,好像是因為做不成編輯,才做了營銷編輯。
陳希穎:大家覺得你適合做營銷,是因為你曾經(jīng)的實習經(jīng)歷,不管是書店,還是營銷的對口資源,大家會覺得你更有這方面的優(yōu)勢。
恩惠:但其實我心里是想做編輯的,但后來我又覺得營銷編輯也是編輯,所以進入出版行業(yè)之后我也愿意用“營銷編輯”身份,并做了很多年。
#營銷編輯出身“優(yōu)勢”#
陳希穎:因為我也是營銷編輯出身,我也非常明白。大家覺得做營銷編輯會有一定的資源上的優(yōu)勢。從你個人的情況來講,你覺得會有這方面的優(yōu)勢嗎?
恩惠:我覺得會有,但我其實不太分得清楚這種優(yōu)勢是來源于我做過營銷,還是因為我關注書?但是營銷編輯的經(jīng)歷對我的編輯工作有很大的幫助。希穎老師也做過營銷,肯定知道營銷工作的瑣碎。
我做了編輯之后覺得編輯工作也瑣碎,都不一樣。而且很多人可能也不太重視營銷工作。營銷編輯的經(jīng)驗對我現(xiàn)在的編輯工作有兩方面的幫助。一個是抗壓能力的提升。我現(xiàn)在挺能抗壓的,因為我以前很多次非常極限地工作到凌晨一兩點,寫稿、現(xiàn)場工作;還有包括事務性的工作。我在浙江文藝出版社一開始是負責兩個編輯中心的營銷工作,最市場化的兩個編輯中心,一個是中國文學編輯中心,做原創(chuàng)領域,一個是外國文學編輯中心,一進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時候也經(jīng)手了一本書,當時也比較火熱,就是《埃及四千年》,很短時間內(nèi)銷量就10萬+了。
恩惠:后來在我們分社做托卡爾丘克的前三本的時候,我也是作為輔助,幫助她/他們。其他部門的一些項目也是讓我來做的,所以我感覺自己處于超負荷的狀態(tài),事情越多越做不好。但是在被分配到任務的時候,其實你很難拒絕。
我覺得四年多的營銷工作對我整體的抗壓能力、事務性工作的梳理有很明顯的提升。另外一個是人脈的積累,因為要對接很多對談嘉賓。你熟悉的一些選題,提出的一些(營銷)方向,都在不斷優(yōu)化。做了營銷之后,其實你對圖書市場態(tài)度會更加平和。有些你很喜歡的書,但怎么做都沒有賣好;有些書可能只是因為你做對了一些事情,碰到了合適的市場情緒,抓住了機會,然后它就賣得好。對于自己策劃的選題,你的心態(tài)會更加平和,反而不會怨天尤人,不會把書賣不好怪罪到自己的同事,怪罪到發(fā)行上。這是出版行業(yè)內(nèi)一個非常不好的現(xiàn)象。
陳希穎:其實你剛剛已經(jīng)講了三點,抗壓能力、人脈積累包括對市場的平和心。做營銷又轉(zhuǎn)到編輯之后有幾種情況。第一,如果這本書在營銷上沒有什么角度,我就知道這是一本很難營銷的書。那我就會考慮要不要在編輯的階段去策劃它?第二種,如果知道這本書有它自己的命運,那我會在營銷它的時候,降低對它的期許。我自己覺得這兩種都挺好的。我自己可能會是前一種,如果我營銷做不起來,它可能沒有宣傳點。我拿這本書去找博主或者一些資源、媒體等等,她/他們可能也不大會關注這個類型。
恩惠:我覺得你這個態(tài)度是我的進階版本,我還沒有到這個階段。
陳希穎:但是它可能又是你想做的那一類內(nèi)容,所以你會有所取舍。但是至少你會考慮一下——我能接受它的失敗,我能接受它上市之后可能遭到冷遇嗎?
恩惠:其實有時候能接受,但是心里還會有一些愧疚感,包括對于作者的愧疚。所以我覺得更好的狀態(tài)其實是你提到的第一種情況,這可能跟我們兩個做編輯的時間長短有關,還有身份上的不同。你需要考慮的問題更多,我現(xiàn)在面對的問題是——要多做幾本書,我還是入門級的狀態(tài)。
#一招鮮不能吃遍天下,營銷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
陳希穎:還有一個因素是各個主體,出版方、包括我們所在的機構等等,它們對銷售的期許。它是更希望書的銷售上有成績,還是書有其他的影響力等等,這也是考量的一個維度。當然我們多做一些案例上的分析啊。從你實習期間在“未讀”做《存在主義咖啡館》,到后來到浙江文藝出版社之后做的其他項目,請你分享一個你認為的營銷最成功的案例,有嗎?
恩惠:其實沒有,我當時很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我覺得營銷工作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每個階段我都會用一套方法去佐證我的這套方法是對的,但是這套方法完全不適用于下一個階段。我認為更多需要總結,不斷翻新自己的方法論。每一本書都是一個機會,你只要多做一些,做對一些,全身性地投入,你總能在哪一個契機找到自己很合適的一個典型案例。那個案例可能可以幫你短期內(nèi)過渡,復制一小段的經(jīng)驗,過了一段時間就不太行。像《望江南》成功的那一個階段里,我們用同樣的方式復制出了其他一兩本書,沒有那么暢銷,但是能復制出來。
過了兩年,到2023 年,我們還是有好多書按照這個方式成功,但是2024年就完全失效了,所以 2024 年是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年份。到目前,我沒有看到一個特別行之有效的方式,可能是在視頻號的轉(zhuǎn)播上,但是目前我還沒有成功的經(jīng)驗。在這樣的一個轉(zhuǎn)變的時機,只有靠一些成功的經(jīng)驗,你才能拿來說。這也是一個挺悖論的事情,就是我們都得靠數(shù)據(jù)來說話。
陳希穎:你剛才講了一個非常客觀的事實,曾經(jīng)一些可行的方法,現(xiàn)在就可能失效了,因為不可能“一招鮮,吃遍天”?!锻稀返某晒?,我覺得是在那個時間點,占據(jù)了某種天時地利人和,很多書的成功其實都是這樣,不在于我們做對了什么,而在于我們在做的過程中一直在摸索可能的方向。《望江南》出版的時間點,是小紅書推廣比較有效的時候。
恩惠:小紅書跟抖音都很有效,剛好是在那個階段。
陳希穎:在那時也有很多相同的書,受到了很大的曝光量。某種程度上來講,那個時候我們都算是“吃到了當時的紅利”。但是很多時候你也說到2023年還有效,2024年就失效了,今年失效并不是因為這個方法失靈了,而是很多數(shù)據(jù)好的書沒有轉(zhuǎn)化率了。從營銷編輯的角度,我們也絕對不可能只用一種方法來推廣。我就想問一個問題,如果說我們今年還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法?你覺得有哪些呢?我們就隨便探討、參考一下吧。
恩惠:我剛剛有講到,視頻號可能會是一個新的點。因為我今年觀察到,不管民營機構還是出版社都靠視頻號翻新了一些書,轉(zhuǎn)化率比較高,帶貨的情況也不錯。相對而言,視頻號會比抖音更加便捷,人們用視頻號跟周遭的圈子分享會更方便。
所以我們還是在試,如果未來能嘗試成功的話就會變好。我認為整個營銷的動作就是得把小紅書、抖音里一般的博主(不是大博主),都像當年去找媒體發(fā)稿,去找豆紅一樣,當成一個常規(guī)性的動作。你不可能不去做的,在一個越來越“卷”、信息越來越爆炸的時代,你只能先廣撒網(wǎng),去尋找出路。一開始你就可以根據(jù)書的情況診斷它適合哪些平臺,不適合哪些平臺。但是常規(guī)來講,一本學術書我基本上不會放在小紅書上,但是也絕對不會放棄豆瓣,哪怕豆瓣沒什么用,這就是不同的側(cè)重點。2018、2019 年的時候,我們靠豆瓣——2019年我印象很深,我們靠微信公眾號,各個大號,比如“人物”、“Vista看天下”、“看理想”等等公眾號。它們發(fā)一下作者的專訪,帶一下鏈接,差不多有十個左右的大公眾號發(fā)了,那本書就絕對爆了??墒俏胰ツ昕吹轿宜嘘P注的號都發(fā)了《我在北京送快遞》,我覺得它銷量絕對10萬+了,但是結果并沒有,圖書市場很明顯在縮水。
陳希穎:你剛剛講的一點都沒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興趣點,大家現(xiàn)在不愛買東西,同時也會影響到咱們各個號的轉(zhuǎn)化率,微信公眾號的整體閱讀量下降了。今年視頻號能賣起來的,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荒野上的大師》這本書。我覺得視頻號更多在于用戶的年齡層偏高。因為它是依附于微信的,所以用戶遍布各個年齡層,如果從使用習慣來講,我們的上一輩可能看視頻號會更方便一點。
像我們傳統(tǒng)文學一類的書,其實可能會在視頻號上比較有效。視頻號的轉(zhuǎn)化率的話,視頻號不是一個適合帶貨的工具,所以它的數(shù)據(jù)反饋不是那么高。我不知道視頻號之后會不會在這方面有所改進,但它可能是我們今后比較重要的一個手段吧。
#營銷轉(zhuǎn)崗文學編輯的成功經(jīng)驗(和踩雷教訓)#
陳希穎:今天想找你來聊,也是因為你從營銷編輯成功轉(zhuǎn)到了編輯崗,主要負責原創(chuàng)文學。你做了什么事情才成功轉(zhuǎn)到編輯崗?其實很多人是有這種想法和希望的,你有什么成功經(jīng)驗可以分享呢?
恩惠:最關鍵一個點可能是熱愛吧。如果你真的喜歡某一個具體的、細微的領域的話,你可能會更加想要去鉆研,但我自己認為我從營銷編輯轉(zhuǎn)到編輯這邊的必要條件是熱愛。一定要喜歡這個具體領域,你才可能成功。說實在的,五年多轉(zhuǎn)到編輯崗并不是什么特別成功的案例。其實我意識到自己的決心沒有那么強。我剛來的時候雖然做營銷比較忙,但是營銷是我的舒適區(qū),所以我沒有想要變動。2023 年整一年我過得非常累,因為我要做部門整體的營銷。很多人說市場不好,我最近在做一些復盤工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去年的營銷數(shù)據(jù)還是漂亮的,我們?nèi)ツ暾麄€部門的加印量是53萬冊左右,今年可能只能達到去年一半多一點。
陳希穎:已經(jīng)非常厲害了!當然,其實要看基本盤。
恩惠:去年做營銷的同時,我從3月份開始出版了自己分到的一些書,后來又做了自己策劃的一些書。所以,去年做營銷的同時,我還出版了八本書。
陳希穎:這八本書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從頭到尾跟的嗎?這個工作量也太強了。
恩惠:還沒完。去年我們領導休產(chǎn)假,所以我?guī)退鞒至税肽甑牟块T工作,所以我去年整一年是屬于高負荷的狀態(tài),雖然我去年就做了編輯,但是沒有辦法思考自己的編輯工作是怎樣的,我完全是一腔熱情撲進去了,沒法回看。今年五月份完全沒有營銷工作之后,其實我回看出了編輯生涯當中的很多問題。我覺得這才是一個很清醒的、應有的狀態(tài),但就是因為我特別想做編輯,一定要做,哪怕我的身份不是編輯,也不給我任何的考核。所以我覺得決心非常重要,你的決心其實是可以感染到你的領導和所處的環(huán)境的。我領導跟我說過,她覺得如果我當年就去做編輯,我絕對不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她覺得我肯定會是個很好的文學編輯。但我為什么當年沒有做成呢?我倒不是后悔,只是覺得自己曾經(jīng)的決心沒有這么大。
陳希穎:剛剛說到你喜歡待在舒適區(qū),還有2023年你除了做編輯工作之外,做了七八本書。一本書的流程跟下來,其實很多事情是非?,嵥榈?。做營銷當然也非?,嵥?,兩個職位的工作其實都很瑣碎。在這么多瑣碎里,你想要把七八本書做出來、宣傳好,流程上要達到自己比較滿意的狀態(tài),其實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因為我曾經(jīng)也嘗試過一邊做營銷編輯一邊做編輯,非常困難。其中有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需要討論,就是做編輯的技藝這件事兒和做營銷編輯實際是完全不一樣的。
恩惠:我覺得是兩種狀態(tài)。去年,其實我很多時候稿子就帶回家看,因為你在那里一直被人找,你是不可能去看稿子的。如果不能沉下心去看稿子,其實你就會忽略很多問題。
陳希穎:看稿是一方面,當我們深入到一個文本的時候,其實是不能被任何東西打擾的。哪怕我要寫一段新書的文案,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我一直需要不停地對接工作,就會被不停打斷,做不好。很少有人能在這兩種狀態(tài)里切換,所以我一度覺得營銷編輯和編輯這兩個工作是不太能共存的。因為我以前做營銷編輯的時候,是一邊做策劃一邊做營銷的,我不太看稿,到后面完全做編輯之后才看稿。你在身份的轉(zhuǎn)換中很絲滑嗎?轉(zhuǎn)換過程中你有遇到什么困難嗎?
恩惠:因為去年我實在是太忙了,沒有時間思考。像剛剛說的那樣,我去年就是在學習,首先是順流程。我之前連流程和專業(yè)名詞都根本不知道,別人跟我說a,我可能理解成b,比如特定的用紙是多少噸。但是我剛剛說到,我是一個非常會學習的人。作為J人我還有一個特點是對數(shù)字很敏感,所以在大概一年不到的時間里,我就對社里所有用紙、噸價、開本、紙的種類、常用的特種紙的類型、各種顏色非常熟悉了。其實我自己做的時候是沒有感覺的。直到有一天跟同事聊的時候,一個工作了五六年的同事非常震驚地跟別的同事說,感覺我在這一領域的成長進步,讓她/他們覺得自己沒長進。
但是我覺得我很大的一個問題其實在于我沒有做過編輯。我的編校能力、常識,尤其是文稿上的處理,完全是從校對那邊學。一本稿子去學一個,流程順得是快的。當然做編輯還是會一直踩雷,今年我一直在印廠的塑封上踩雷。我以前都不知道塑封還能出問題,直到我的兩本書在不同的印廠都出現(xiàn)了這個問題??赡芤恢痹诓纫恍┬吕祝悄切┏R?guī)的事務其實很快就順下來了。稿子質(zhì)量、質(zhì)檢、寫申辯材料這些方面,完全就需要時間跟經(jīng)驗積累,我現(xiàn)在是遠遠不夠的,也經(jīng)常會反思。
陳希穎:你說的對,你剛剛講的踩雷,我覺得做編輯可能一輩子都會踩雷,包括印刷和工藝(在什么紙上呈現(xiàn)什么效果)等等。我今天在打樣的時候也遇到了,因為是啞光的紙,所以它印上金屬的專色的時候,效果沒有那么好。
很多東西我們也在摸索,但是我覺得恩惠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就是愿意把自己主動投入到里面學習。不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很多人會覺得,我做編輯,要了解這個干嘛?印務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了。她/他不是很關心這些,但不是說所有人都不愿意關心,有人可能被更重要的事情擠占了思維空間。因為我也比較喜歡研究紙張、裝幀和封面設計之類的,所以我會和設計師和紙商交流很多,自然而然就從她/他們那里知道了一些東西。
一直聽恩惠說做文學類原創(chuàng)的書,這個編輯方向是你自己決定的嗎?
恩惠:是我自己決定的。
陳希穎:你的一個主動選擇?
恩惠:對,因為我閱讀的興趣點一直都是華語原創(chuàng)、女性主義、非虛構議題、理論書,我一直都是這四個方向。我每年讀的書也基本上是平均分布在這四方面。直到這兩年我讀了非常多華語原創(chuàng)的書,尤其是新書。
陳希穎:為什么你的興趣會忽然轉(zhuǎn)到這些方面呢?
恩惠:倒不是興趣轉(zhuǎn)到這個方向,是工作促使我讀了更多。有時候嘉賓想請你去做活動,那你是不是要讀一點?可能本來也感興趣,但以前是沒有目的,現(xiàn)在就有點目的,但這才剛開始,以后肯定會有更多工作和生活的交集。
#“陪著那些默默無聞的人成長起來”做原創(chuàng)文學的驅(qū)動力#
陳希穎:策劃選題和自己有興趣去讀這本書其實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從策劃選題的角度來講,原創(chuàng)文學是我們現(xiàn)在公認比較難做的一個領域。所以你的驅(qū)動力是什么呢?
恩惠:我覺得還是因為對這一塊內(nèi)容比較熟悉。很多認識我的年輕作者都會認為,我是她/他們認識的編輯里面最忙,但也是原創(chuàng)文學讀得最多的。我可能還是比較適合待在自己的舒適圈,我并沒有強烈的冒險精神,人是要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但我也不想過度地岔開注意力。最近幾年原創(chuàng)的整個業(yè)態(tài),一些新人的可能性是有的。我現(xiàn)在非常關注的,一個是女性作家,一個是 90 后或者00后的作家。我覺得一個編輯最大的成長期,就是陪著那些默默無聞的人成長起來。這是一個很好的彼此成就的過程,時間也會證明很多東西。
陳希穎:我們在普遍說原創(chuàng)文學可能沒有那么好的情況下,你會不會和別的做暢銷書的編輯有心理上的落差感呢?
恩惠:還好,原創(chuàng)是我們一個很重要的重陣,但是我們做的速度其實并不快,一年差不多四五本的頻率。青年作者這一塊領域,我們大概一個部門是四五本,分攤到每個人就是一兩本。所以我們一開始是能接受虧錢的狀態(tài),如果一定要虧,我們就用盈余的部分去填補,但不能長期虧。
陳希穎:現(xiàn)在做的這些書里,哪些讓你覺得好像做得還不錯的?
恩惠:有些書可能沒有我想象中賣得那么好,但是它帶給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去年做了一個95后小說家,周于旸,96年的,因為他比較小,我把他當小孩子看。我們有時候晚上可能都還在聊一些文學上的事情,好像不是一個常規(guī)的編輯跟作者的關系,更加親密一些。我在他完全沒有被看見的時候讀了他的書,挺感興趣的,就去找他,所以很順利地約到了他的書。當他被很多人看到的時候,我也一直鼓勵他去大平臺看一看,以后再想寫長篇的時候再回來找我們。我去年做那本書其實花了非常多精力。
今年從效果上來看,這本書就處在不到1萬的階段,但實際上我在這本書上花了很多精力,去年 10 月、11 月、12 月,基本上每個周末我都會陪著他做活動或想事情。但跟他差不多時間出來的另外一本書,我基本上沒花什么時間,就很輕松過完了。心理上會有落差嗎?當然會有,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我只能說我已經(jīng)做了,只是我做得還不夠好。還有一本書我也沒有做得太好,江弱水老師的《天上深淵》,其實這本是我當時跟領導一起想出的文學批評系列。因為大家都覺得沒有人看原創(chuàng)小說,更不會有人看文學批評一類的書,然后我們就策劃了一年四本這樣的節(jié)奏。今年是第三年,但其實第一本書——江老師講魯迅的作品賣得也還好,口碑也還好,是整個系列比較好的一個亮場。我們現(xiàn)在出了四本,三本都加印了,好像整個系列也還可以。
我認為我做的還不夠,比如《天上深淵》那本書,我覺得他寫得特別好,不應該只是現(xiàn)在這個數(shù)量。因為它已經(jīng)是本舊書了,然后我又被困于現(xiàn)在的工作中,就好像沒有心思再去顧到它,心里會生出很強的愧疚感。我這種愧疚感對很多書都出現(xiàn)過,所以……
陳希穎:但是你好多時候就只能讓它過了。
恩惠:對,你沒有辦法。
#原創(chuàng)文學市場的悖論#
陳希穎:確實每本書都有它的命運,而且我也相信讀過它的人可能以后會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或某個時刻再想起這本書。做原創(chuàng)文學過程中有遇到什么比較難的或者最難的地方嗎?
恩惠:剛才我們其實也有聊到過,這個市場真的是太小了。我舉個例子,因為我這兩天過年度選題,不就是一定要跟市場部碰一個又一個的作者嘛?其實你拿開卷數(shù)據(jù)甩過去看都是好看的,但他們覺得不過萬的開卷數(shù)據(jù)就不值得一說。
陳希穎:過萬的開卷這個要求挺高的。
恩惠:這其實挺悖論的。原創(chuàng)這一塊生態(tài)并不友好的。你不要看原創(chuàng)賣不好,原創(chuàng)代價可不低呢!尤其是被一些大民營公司或者大出版社“哄抬”之后,有一些作者價碼其實你很難談的。我們整個部門現(xiàn)在在做這一塊的時候,已經(jīng)在盡可能為社里省一些成本,盡可能進行一些談判。但是整個市場就這樣,我們的市場部同事或者一些對這塊不了解的讀者,可能還是會一開始就跟你說,這個選題、這個人沒名氣。
陳希穎:除了不懂市場之外,還有今年的數(shù)據(jù)確實普遍都不是那么好看。剛剛你提到的原創(chuàng)文學過程中作者的價碼被抬得過高,也是我普遍感受到的。從今年我和一些作者交流的情況看,大公司其實也開不出太高的首印量了,所以我覺得可能后面會有一些變化。因為確實所有人,不僅僅是編輯,作者自己也感受到了市場的冷遇。不是說今天簽了一定能賣個三萬、五萬,乃至十萬。我只能說我簽了,以一個不高的代價簽下來,我先做做看,先試一試。其實大多數(shù)公司,哪怕大公司,現(xiàn)在很多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了,所以原創(chuàng)作者價碼過高的情況,個別大作者除外,后面肯定會有一些變化。
恩惠:另外,其實成名作家的資源是非常多的,但是青年作家很難被看到。我覺得這樣一個名利場其實是很難讓人踏實寫作的。大家都說出版窮,其實如果你真正想要從事寫作的,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也很清貧的。文學整體其實處在一個墜落的語境當中,就是非常差,所以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們期盼一些很好的文學作品出來,其實挺難的。
陳希穎:剛剛講的這些困難,都是做原創(chuàng)文學的一個困難,但其實我們無論在什么時代,我們還是可以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無論是做原創(chuàng)文學也好,還是做其他的書也好。你從去年開始到今年也做了有……
恩惠:今年有十本,但我明年可能要做20本書。完蛋了,我覺得我做不出來,反正我已經(jīng)放棄了。
陳希穎:在這十本書的過程中,個人有比較喜歡嗎?
恩惠:其中我比較喜歡的是魏小河的《讀書的人》。我跟他做了挺多活動,因為跟他活動做得太多了,所以每次做新活動的時候,我一定要找個主持人,不然我跟他沒有話聊,我只能在下面默默當一個聽眾。小河是我做《存在主義咖啡館》時加上的一個博主,當時他的微信公眾號還特別厲害。但是我最早知道他還是我在大二、大三的時候,他的“不止讀書”公眾號。后來做“批評家”系列的時候向他約稿子,一開始沒有約成,因為他的手稿剛剛給出去。第二年,磨了一段時間,今年出來了,整個過程有點像偶像奔現(xiàn)。跟小河的交流中,包括跟很多作者交流當中,我其實會在他們的認可或者一些瞬間里明白自己工作的意義。
小河是一個言辭不太多的人。我初審結束給他寫了一封信,三審結束又給他寫了一封信,這是我的常規(guī)工作,我對每個作者都是這樣的。但只有小河跟我說,他每次收到這個信,信上我鄭重其事地指出他輸入或者表達上不對的地方,告訴他如何處理,給他舉一些例子之類的時候,他說他都會覺得特別感動。但我之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覺得這是對我工作的一種肯定。我們的工作說實在的,都讓人非常沮喪的,或者忙得都不想多說什么,但就是靠這樣一個小小的瞬間活過來的吧。這本書的內(nèi)容和《讀書的人》這個書名我也非常喜歡。
陳希穎:你剛剛講到你給作者寫信,其實我想問問你和作者的關系,或者你怎么看待和作者的關系吧?我覺得我和一個作者在一起,我做了她/他的書,我和她/他是需要有一種靈魂的碰撞和交流的。因為在選題階段、創(chuàng)作大綱時、每一個細節(jié)的調(diào)整等等,每時每刻我們都需要一起碰撞。她/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也要去支持她/他,我覺得不是大多數(shù)人都能夠做到的,你會希望你的生命中有這樣的交往和碰撞嗎?你會跟作者是這樣的關系嗎?
恩惠:我會希望是這樣的關系。我最開始為什么會做那么多呢?為什么我要開一個學校里面的書店?為什么去做一些圖書閱讀分享工作?其實都是因為我想成為編輯。那我為什么想要成為編輯?其實就是想出一些好書,我自己在讀書的時候感受到了圖書帶給一個人的觸動。當你人生中碰到一些不知道該怎么過去的事情時,后來在一些書里,哪怕是幾百年前或者當下一些人的生命經(jīng)驗里,你找到了一些共識,你覺得這個事情好像就能撐過去,尤其是讀女性主義,它真的是我生命當中非常重要的支撐。很多作品其實是作者和編輯共同助力才能出來的,所以當你知道這個內(nèi)在邏輯的時候,你肯定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共同打造一個更好的東西的人。
我也是以這樣的一種標準工作的,我們看稿子、調(diào)整的時候,有時候去說服作者其實是挺難的。但你只要本著為了書稿好的目的,作者是能感受到的。也許她/他不采納你的這些改動建議或者怎樣,但是她/他知道你的目的不是嫌她/他寫得不好,你有你自己的一套邏輯在。所以我還蠻希望能夠成為這樣一個能跟作者比較深入溝通、跟她/他一起打磨書的關系。但我就怕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去做這些事情。
陳希穎:你會不會有一個感覺——做原創(chuàng)更能夠抓住一些東西,因為其實做版權書,只是在引進一個現(xiàn)成的出版物,但做原創(chuàng)的話,我可以創(chuàng)造一些什么,甚至可以把它賣到國外,讓別的國家來翻譯出版這本原創(chuàng)書籍,你會有這個感覺嗎?我覺得它對一個編輯的信心、職業(yè)生涯的意義是不一樣。
恩惠:肯定會有這些讓你很自豪或者很有參與感的瞬間,但是這個瞬間遠遠比不上我讀到一本好書的瞬間。當我讀到《我在北京送快遞》和《生活在低處》,以及后來跟胡安焉見面聊的時候,他談到書的時候帶給我的感覺是“侃侃而談”,跟他本身是一個比較拘謹內(nèi)向的人之間的那種真實的關聯(lián),讓我特別觸動也很令人難忘。
我自己也是,因為一直在讀書。2023年的時候不是特別忙嘛?有一個小紅書博主來杭州領獎,她/他來拍我們工位,跟我聊天。她/他突然問我有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書?我就順手拿了手邊一本我特別喜歡的原創(chuàng)小說。其實我自己是沒有感覺的,但她/他當時跟我說了,在自己的視頻里面也專門講了這件事,她/他說我聊工作的時候雖然也是比較熱情的,但是聊起書的時候,突然整個人就狀態(tài)變了,她/他說我眼里是有光的。我做出一本好書,這種感覺肯定也能帶給相應的千千萬萬的讀者,她/他們會有我這樣的感受。這也是做好書的一個動力。
#與愛書的人一起,用記錄抵抗遺忘#
陳希穎:但是很多編輯,包括我自己,做編輯之后再去這樣全心全力地投入閱讀,其實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你還對讀書有這么強的熱情,每個月都和其他編輯發(fā)起“每月薦書”的活動,所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堅持閱讀這么多年的?
恩惠:年數(shù)一長就不存在“堅持”了,我可能在大一、大二的階段可能還能用到“堅持”,因為你有很多別的愛好,你只是把它作為一個樂趣,但干這件事慢慢都已經(jīng)快15年了。但是像記錄讀書這件事反而是跟小河學的,大概2020年我才開始記錄書。原因很簡單,我記不住,四五年前看過的書,我完全不記得講的是什么,我就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學著記錄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好像對書的遺忘程度沒有那么快了,可能這只是一個佐證的方式吧。但讀書這件事,我認為是不存在“堅持”的,它就跟我平時吃飯睡覺、喜歡看電視劇也是差不多的。我不認為一個編輯可以忙到不看書,我也不認為一個不看書的人可以做出好書。我覺得你肯定比我忙,客觀來講,但我肯定比我的同事忙。
恩惠:所以我如果看到我們部門的同事完全不看書的,那我會懷疑她/他們在我這個部門能不能做成事、做好事,其實更關鍵的是一個選擇。
陳希穎:所以對你來講,讀書不是堅持,而是你的日常。你每天大概會有多長時間花在閱讀上面呢?
恩惠:不太一定。特別忙的時候,天天加班,就少看一點,沒那么忙就會稍微多看一點。我一般的話中午會看半個小時,晚上有時候看,有時候也看劇、看綜藝,不太一定的,但是基本上看書的時間還是比較恒定的。我上班的時候比較投入,一離開上班的環(huán)境,回到家里面的時候,我也是非常享受生活的。我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的人,我并不覺得我對生活的熱愛亞于我對工作的熱愛。像看書的時候,我基本上在出差的高鐵上、出差時在酒店的晚上,是我看書最密集的時候,在法蘭克福的時候我在來回的飛機上看完了四本書,其實小河也是這樣的,小河出差的時候就會隨身帶一本書,我覺得只是一個通勤上的習慣。
陳希穎:其實我在大學的時候還是非常有讀書熱情的,包括在工作剛開始那段時間。但閱讀量驟降是一個無奈的事情,因為當你的注意點和吸引力是在你必須要做到某件事情,你會為圖書銷量、市場焦慮的時候,你常常會忘記自己閱讀的初心,所以我有時候還是挺羨慕你這種狀態(tài)的,因為我看你日記里有提到有一年好像你讀了八十多本書。
恩惠:我以前不工作的時候基本上是一百二三十本。
陳希穎:還是很羨慕你能一直保持這種比較好的讀書狀態(tài),在讀書之余還能做很多書。我覺得這就是很完美的一個編輯的生活了。因為很多人說,我看稿子看累了,回去我就不想看書了,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都是可以理解的。
恩惠:人都是這樣的,我有一段時間還沉迷于刷短劇,有那么一段時間特別累,腦子根本就不想思考什么,刷了大概有十多天,后來就卸掉了。
#“做文學編輯對我而言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工作?!?
陳希穎:作為一個文學編輯,你覺得你能夠堅持什么,或者接下來你還能做些什么呢?
恩惠:可能我心里有一些期待的作者,也有一些想要做出來的書。我一直認為工作中一年能做三四本自己特別喜歡的書,一年有20%的工作時間是為自己在打工,而不是服從于各種會議、各種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其實就夠了。我不知道自己具體還能做什么,我是一個挺能抗壓,但同時也很容易沒勁的人。我現(xiàn)在所有的,你覺得我熱愛工作也好,或者熱愛讀書也好,可能都是靠我自己內(nèi)驅(qū)的一種不知道怎么說的動力存活著的。如果哪一天我這股勁突然沒了,有可能是因為工作,有可能是因為做書過程中的小細節(jié),或者因為一件小事,我會很果決地離開,不是離開出版業(yè),是離開工作場域。所以做書或者做文學編輯對我而言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工作,我沒有其他的考慮。
陳希穎:有沒有覺得特別痛苦,覺得干不下去的時候?
恩惠:我在剛坐班的那一年,2019年,其實是挺痛苦的。我覺得不是一個坐班環(huán)境導致的,是我自己陷入到一個“不太知道要處理的是什么”的狀態(tài),尤其是國企的環(huán)境,我當時的領導一直告訴我要處理人際關系。其實好累啊,我不會,那個時候在工作上還哭過,我當時是真的鬧著說,我不要在這干了,我不想干了,但我后來就再也沒有這樣一個階段。
陳希穎:你剛剛?cè)肼氉嗟哪嵌螘r間,當然有生活狀態(tài)或者環(huán)境的改變的原因,后來你沒有再萌生過退意,你是自己做到了某種自洽,是嗎?
恩惠:對,自洽非常重要,人最難過的就是“既要又要”,你既想要一種松弛度,但是又不想放棄穩(wěn)定性,那很明顯是達不到的。你既不想那么努力,但是又想收獲很多榮譽或者什么,都挺難的,所以我覺得自洽是非常重要的。我現(xiàn)在也沒有很自洽,但比以前要好一些。
陳希穎:有點像初入社會的某種綜合癥吧。日本叫“五月病”,你可以說是后來自洽了,但是你也可以說是成長。當然了,我們用一個比較好的方式去解釋。其實某段時間我也曾經(jīng)想過要走。但是在一瞬間這個念頭消磨掉、消失掉以后,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說要離開這個行業(yè)了。因為你知道在那一瞬間你選擇留下來之后,可能就永遠留下來了。人生總會有那幾個瞬間,我會回過頭再去看,確實這個決定或者這個想法也不奇怪,但是你也很難說它的對錯,它就是人的某種命運,而且這是你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的職業(yè)目標,你一直走到現(xiàn)在。
恩惠:我已經(jīng)比很多人幸運了,做的是自己喜歡的行業(yè),但我依舊不快樂。我2019年剛?cè)胄?,那時候的挫折就讓我明白了,工作都是這樣子的。只能你自己去跟工作協(xié)調(diào),除非你不想賺錢,不想怎樣,不然的話這些問題都會永遠存在,所以你只能自己去解決它。
陳希穎:對,其實就是工作的某種社會關系,你真的處理不好社會關系,確實是一個很大的課題,對很多人來說。這個坎要邁過去了可能就解決了,邁不過去可能沒辦法,就離開了。反正我感覺,至少我在這個環(huán)境里、在當下,這已經(jīng)是能夠滿足我的最好的一個條件了。
恩惠:而且隨著你工作時間越久,接觸到的人、編輯,接觸到了各行各業(yè)的事情越來越多的時候,其實你是可以從別人身上汲取到力量的。我特別喜歡跟優(yōu)秀的人共事,或者向優(yōu)秀的人學習,我很多時候不太會把自己的眼光放在自己所在的具體單位,我會放在行業(yè)里面去看。這兩年我真的覺得明室做得特別好,上次法蘭克福我就特別想約你去,結果跟你見面那一天我在處理一個很瑣碎的事情,所以一直在打電話。
但是我掛完電話之后我能跟你說話的時候,以及后來趙磊老師也來了,我還是很珍惜跟你們說話的那段時間。因為我覺得你們很前沿,有更多成功的關于市場的經(jīng)驗,你們比我們離市場更近,了解更多人。跟你們聊天或者探討一些東西,其實是可以給我自己打很大的氣。
陳希穎:謝謝。這個真的是謬贊了。我也會從年輕的編輯身上看到更多可能性,汲取到更多的力量。不瞞大家說,其實做這個行業(yè)這么多年,疲憊感每時每刻都存在。又是在這一個非常難的時代,畢竟自己做編輯和開一個公司,還是非常不一樣的,心態(tài)上來講確實是這樣。所以有時候我特別需要汲取一些能夠鼓勵我的力量,每次看到你分享喜歡的書和作者的時候,我真的有被鼓勵到。這也是為什么我想跟你聊的原因。最后我們也分享一下新書,可以是自己讀到比較喜歡的,也可以是自己出版的。
恩惠:其實我最近手頭上在編的兩本書,我都還挺喜歡,在明年一月出來,默音的兩本書,一個叫《她的生活》,一個叫《筆的重量》。我前期還是參與了很多,比如怎么跟作者一起磨合、書名是怎么定、篇目上怎么選,然后要有所取舍,我覺得是按照我所設想的感覺一點點走下來的?!端纳睢肥撬囊粋€小說集,是六篇小說,全部都是女性記憶的一個聚合體,特別有意思。
《筆的重量》是一個評論集,講的是日本作家,有好多篇,你可能都讀到過兩三篇,但是我們把她新寫的田村俊子那一篇,基本上又按邏輯再順了一遍。在這個碰撞的過程中,其實當時改動還挺大的,因為實在沒有時間處理了,我是在出差的間隙,帶著稿子在外地的酒店給跟作者約時間,商量怎么調(diào)整,因為實在是調(diào)整有點大,又沒有時間去上海找她,只能打電話溝通。其實打電話之前也非?;炭郑俏覀兊淖髡哒娴耐茫灰X得我們的邏輯是順的、這一塊講的是對的,她基本上會采納。有一些她不認可的也會跟我們提。這兩本書,雖然一個是小說,一個是評論,但我覺得它都讓我們看到那些消逝的或者身邊的一些女性經(jīng)驗,它們有一定的互文性,我覺得都很特別,也是我明年年初非常喜歡的兩本書了。
為什么會叫“筆的重量”?因為當執(zhí)筆者是女性的時候,筆上面還有生活的重量。這是一個非常戳人的點。哪怕是到現(xiàn)在,哪怕今年諾獎給的是一個韓國女作家,我覺得女性的困境或者真正的一些艱難,遠遠沒有被看見。我希望不僅是我們自己的書,我希望更多女性相關的圖書讓女性勇敢地訴說她們的命運,我也希望更多女性能夠站到管理層或者站到更高的位置上,改變一些大家已經(jīng)習慣的或者已經(jīng)墨守成規(guī)的規(guī)則。
陳希穎:你剛剛說希望更多的女性能站到一個更高的位子,其實我也是希望更多女性有權利去抉擇,無論是我們想要出版的書,還是我們對文學的評判標準,也期待像你這樣的編輯能出版更多我們女性自己的文學、自己的作品。前兩天我跟蕎麥老師在南京的時候也聊到,我們以前可能是在相對而言男編輯或者男領導比較多的情況下、在他們的框架體系下,出版我們自己的文學。但是我們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女性讀者,我們有了更多女編輯,可以一起來努力豐富整個女性文學的閱讀市場。
很多時候一些變化、一些鼓舞人心的事情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所以在這個比較艱難的時代,讓我們也能對文學充滿期待。今天也非常謝謝恩惠能跟我交流這么多,我覺得恩惠對很多作者、做書、對書本、對文學作品本身的熱情非常打動我。當然除了對文學作品本身的熱情,還有你對生活的熱愛。謝謝你。
恩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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