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竟成了英雄。

文 | 華商韜略 金玉

1993年，19歲的布萊恩·湯普森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從南漢密爾頓高中畢業。當地人評價說：“他真的很優秀，優秀到足以去到任何地方，實現自己的遠大夢想！”

2016年，18歲的路易吉·曼吉奧尼同樣作為優秀畢業生，從吉爾曼高中畢業。在畢業典禮上致辭時，曼吉奧尼意氣風發，他告訴同學們：“要勇于提出新想法，并挑戰周圍世界！”

出生在不同年代的兩名美國學霸，命運在2024年12月4日這一天交織在了一起。在美國紐約最繁華的街頭，曼吉奧尼當街槍殺了湯普森……隨后，一場割裂的狂歡席卷美國。

【三枚子彈殼】

12月4日清晨，一起慘案震驚全美。

在紐約曼哈頓中城，一名身著黑色套頭上衣，背著灰色背包的蒙面男子，向美國聯合健康保險公司首席執行官（CEO）布萊恩·湯普森舉起手槍。

當子彈從背后襲來時，湯普森正在從街對面的萬豪酒店，步行來到希爾頓酒店，這里即將舉行聯合健康保險年度投資者大會。中槍之后的湯普森踉蹌了幾步，在墻角倒下。

短暫停頓后，槍擊再次開始，子彈繼續落在倒下的湯普森身上。

在確認湯普森中彈后，蒙面男子騎共享單車逃離了現場，進入一條小巷，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中央公園。

曼哈頓中城，是美國最為繁華的地區之一，這里擁有時代廣場和現代藝術博物館等標志性景點，以及克萊斯勒大廈、紐約中央車站、洛克菲勒中心和帝國大廈等建筑地標。

槍擊案發生這一天，洛克菲勒中心一年一度的圣誕樹點燈儀式即將于傍晚舉行。

在這個最為繁華的街頭，首席執行官被當街槍殺，不禁讓人恐慌并懷疑兇手是何動機。紐約警方隨后抵達現場，他們相信，這次槍殺不是隨機的暴力事件，而是一場有計劃、有針對性的預謀。

在案發現場，警方發現了三枚用過的彈殼和三枚未使用的子彈，彈殼上分別刻有“拖延”（delay）、“辯護”（defend）和“駁回”（depose）的單詞。其中，“辯護”出現在擊中湯普森的子彈彈殼上，而“拖延”則刻在一枚未使用的子彈上。

▲槍殺現場留下的子彈

這三個以字母D開頭的單詞，明顯呼應了美國保險業流行的一句行話：“拖延（delay）、拒絕（deny）、辯護（defend）”，意指保險公司拒絕理賠、提升公司利潤的三個步驟：先拖延時間，再尋找理由拒絕，如果還不行，那就前往法院起訴辯護。

2010年，美國羅格斯大學法學院教授杰伊·費恩曼曾出版《拖延、拒絕、辯護：保險公司為何不賠付以及您能采取什么措施》一書，對上述現象進行了詳細的討論。費恩曼在書中說，如今，保險公司的初心已經變質，不再是為了提供援助，更是為了設下陷阱誘捕他人。

結合被害人保險公司CEO的身份，人們似乎猜到了兇手的行兇動機。在美國媒體的一篇報道下，最高贊的評論是：“如果想找兇手，可以去看看最近有誰的保險被拒絕理賠了”。

“他們可能根本找不過來，因為被拒絕的人太多了。”另一條回復寫道。

【“富三代學霸”到“羅賓漢”】

槍擊案發生5天后，曼吉奧尼被警方帶走，激起的卻是人們的唏噓和聲援。

當曼吉奧尼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家麥當勞被逮捕時，警方在其隨身物品搜查中發現了一把3D打印手槍、幾張假證件以及一份抨擊美國醫保體制的手寫宣言。

在這份262個字的宣言中，曼吉奧尼重點批判了美國的醫療系統，他稱，“美國擁有全球最昂貴的醫療體系，預期壽命卻排在靠后的第42位”。

他將醫療保健公司比作“罪有應得的寄生蟲”，并表示“我為任何沖突或創傷道歉，但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他還特別提到聯合健康集團的市值，形容其是美國最大的企業之一。

有犯罪學者分析認為，曼吉奧尼將自己視為“蝙蝠俠式的人物”，他試圖為自己代表的人“尋求正義”。

更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曼吉奧尼今年26歲，過去從未有過犯罪記錄，而且出身顯赫。

他來自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當地最受尊敬的意大利家族，是一位“富三代”，他的祖父尼古拉斯，白手起家建立起龐大家族企業，其家族擁有著當地大量的房地產、廣播電臺、療養院和高爾夫球場。

家境優渥的曼吉奧尼還一直是學霸式的人物。他高中就讀于吉爾曼學校，這所私立學校可以對標英國的伊頓公學，每年的學費超過3.5萬美元。

在老師和同學們的記憶里，曼吉奧尼“非常聰明，很受歡迎”，不僅成績優異，在摔跤、沖浪、攀巖等體育項目上也展現出極高的天賦。

高中畢業時，曼吉奧尼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辭，他告訴大家：“要勇于提出新想法，并挑戰周圍世界！”

這之后，曼吉奧尼被賓夕法尼亞大學錄取。賓夕法尼亞大學是美國頂尖大學，是包括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在內的八所常春藤盟校之一。

在這所學校，曼吉奧尼繼續展示出學霸的特質，他攻讀計算機和信息科學專業，輔修數學，僅在4年內，便獲得了計算機科學碩士和學士學位，以及數學輔修學士學位。

碩士畢業后，曼吉奧尼進入位于加州的汽車在線購買網站TrueCar工作，擔任數據工程師直至2023年。

在他的家人和朋友眼中，曼吉奧尼友善、紳士、陽關，關心他人和世界，是個極具魅力的人物。

對于曼吉奧尼的直接行兇動機則有兩種猜測：一是，曼吉奧尼在一次背部受傷后，加重了脊柱病變。此后與醫療保險公司交涉過程中，他遭遇被拖延和拒絕等不公正的待遇，從而激起對整個系統的憤怒。

也有傳言說，曼吉奧尼在探望一家養老院期間，發現老人們苦受病痛折磨，卻被冷冰冰地拒保，而這些老人大多使用的是聯合健康保險公司的產品。

最終，曼吉奧尼決定精準刺殺一名保險公司CEO。槍殺案發生后，很多人把他視為“為民除害”的“英雄”“蜘蛛俠”和“羅賓漢”。美國民眾對醫療保險系統積攢的不滿，也以各種形式發泄了出來。

被捕后，曼吉奧尼的各社交平臺粉絲數快速翻番，X平臺的關注人數達到了近50萬；印有他頭像的T恤出現在各大平臺上；《拖延、拒絕、辯護：保險公司為何不賠付以及您能采取什么措施》在亞馬遜上銷售一空，并躍居Kindle暢銷書榜首……

而舉報曼吉奧尼，并導致其被捕的那家麥當勞，則被憤怒的人們在網站上刷起了差評，打分跌至1分。人們還寫道：“這家麥當勞里有很多‘老鼠’和‘告密者’”，以及“你背叛了你的階層！”

曼吉奧尼被捕當日，有人前往麥當勞店門外，高舉標語，上面寫著：“腐敗的保險CEO必須死”。

【“小鎮學霸”到“被痛恨的保險CEO”】

當曼吉奧尼被追捧為從美國大片里走出來的“全民英雄”時，50歲的布萊恩·湯普森卻被化身為“被痛恨的保險CEO”。

“我和許多其他美國人一樣，在布萊恩被殺后，感到欣喜。”美國評論員泰勒·洛倫茲在一檔直播節目中公開表示。

聯合健康保險公司發布的悼念湯普森訃告下，人們以黑色幽默的形式發出質問：

你去的醫院是保險公司覆蓋的嗎？

你真的需要急診嗎？

你怎么不用urgent care？（這是一種處理不危及生命病癥的醫療服務）

負面評論不斷涌入之下，聯合健康公司不得不關閉了訃告的評論。

湯普森自2021年4月起擔任CEO的聯合健康保險公司，是美國最大的保險公司，總部設在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圣保羅都市區，公司為4900萬美國人提供保險服務，2023年市場份額達到15%，年保費收入高達近2810億美元。

但在湯普森任內，公司的風評卻在不斷遭遇挑戰。

2021年，該公司計劃拒絕支付“非關鍵性醫院”急診室費用后，美國醫院協會公開發表譴責。

2023年，該公司收到了一份集體訴訟，他們指控聯合健康保險使用人工智能代替真正的專業人士審核，拒絕為老年患者提供長期護理，錯誤拒賠率高達90%

據湯普森的家人和同事透露，在被殺害前，他已經意識到投保者們的不滿，健康保險公司也曾有多位高管收到過死亡威脅。

在認識湯普森的人看來，他為人友善、謙遜、是一位好父親和顧家的丈夫。

在擔任聯合健康保險CEO之前，湯普森是愛荷華州小鎮農場長大的孩子，父親是一名谷物存儲升降機工人。

童年時的玩伴希爾說，湯普森是個“聰明又有趣的人”。離開小鎮后，他考入了愛荷華大學，這是一所美國國家級研究型公立大學。他在這里獲得了工商管理學士學位，主修會計學。

1997年畢業后，湯普森以注冊會計師的身份開始職業生涯，之后成為專業服務網絡普華永道的經理。湯普森一直擔任該職位直到2004年，之后他加入聯合健康集團，并于2021年升任該集團聯合健康保險部門的CEO。

“布萊恩出身卑微，一路憑借自己的奮斗，走到公司高層。”南漢密爾頓社區學區負責人希瑟·霍爾姆說。

霍爾姆還記得，1993年湯普森從南漢密爾頓高中畢業時成績優異，是明星學生和運動員。他認為，“布萊恩優秀到足以去到任何地方，實現自己的遠大夢想！”緊接著，霍爾姆嘆了一口氣，“被冷血槍殺，本不該是他的命運。”

【美國折疊】

翻看曼吉奧尼和湯普森兩人的人生履歷，他們出生相差24年，但都是學霸，都擅長運動，都是人們眼中的佼佼者。但一個從富家少爺到冷血殺手，一個從小鎮青年到保險精英。最后輿論逆轉，殺手被譽為英雄，保險精英被稱為寄生蟲。

這一切都源自不受歡迎的醫療保險體系，以及普通人與精英階層不斷加大的鴻溝。

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醫療，但它卻是唯一沒有建立全民醫療保險系統的發達國家。除了專為老年人、殘疾人、低收入家庭和個人設計的醫療保險（Medicare）和醫療補助（Medicaid），其他人都需要購買商業保險以便滿足醫療需求。

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顯示，2023年，美國的保險覆蓋率大約為92%，其中商業健康保險為65.4%，公共保險為36.3%。對于大多數不符合公共保險的人來說，他們必須選擇商業健康保險，否則一旦生病接受治療，賬單上可能會是天文數字。

但自2000年開始，美國的健康保險費用連年上漲，遠超通貨膨脹率。根據美國凱撒家庭基金會（KFF）的統計，2024年，美國家庭健康保險的平均保費為每年25572美元，單身員工為8951美元。同時，家庭保險的平均免賠額，即需要自費金額的基礎部分也在逐年增加，2023年已經達到了3700美元。

蓋洛普民意調查還發現，2023年約有81%的美國人表示，對美國的醫療成本不滿意，創下16年來的最高水平。

除了健康保險費用上漲外，美國人還對拒絕承保表示憤怒。綜合各州和聯邦監管機構的數據，超過2億美國人購買的商業醫療保險中，理賠申請遭到拒絕的高達1/7。面對法務系統強大的保險公司，許多人只能自己支付，愿意提起申訴的僅占0.1%。

其中，賓州大學學生麥克諾頓就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他的上訴未取得成功。

麥克諾頓在2021年被查出患有嚴重潰瘍性結腸炎，隨后，其投保的聯合健康保險稱其治療方案過于昂貴，拒絕報銷。最終，麥克諾頓和家人必須承擔80萬多美元的醫療賬單。麥克諾頓擔心，自己一生都要經歷這種壓力的重重折磨。

美國凱撒家庭基金會的另一項調查還顯示了，約有2000萬美國成年人背負了醫療債務，醫療債務也成為美國人申請個人破產的主要原因之一。

“美國的醫療保險，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愛荷華州居民吉姆表示：“活在底層的人買不起保險，付不起高昂的醫療費用，甚至可能終身背負著高額債務，而保險公司CEO們卻拿著千萬年薪。”

一組數據顯示，過去十年，美國的醫療支出增長了67%。但同期，美國三大保險巨頭聯合健康集團、Elevance健康保險、信諾保險集團收入卻增長了262%。

湯普森被殺害后公眾的態度，不僅暴露了人們對美國醫療保健系統的強烈憤怒，也暴露出公眾對資本貪婪的抗拒。

目前，美國醫療、銀行等更多機構紛紛將高管的個人照片從網站撤下。安保公司Global Guardian負責人表示，在槍擊事件發生后的36個小時內，他們收到了約70份私人安保訂單。

退役美國陸軍上校、現任該公司副總裁塞思·克魯姆里奇說：刺殺醫療保健CEO是憤怒者當前的目標，但沒人知道，下一個目標是誰？

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和公共事務教授圖費克奇提醒到，針對槍擊案公眾的反應，我們應該敲響警鐘，19世紀末美國“鍍金時代”資本貪婪、剝削和經濟不平等大有回潮之勢，當時的暴力主要就是針對企業巨頭、政客、法官……如今社會財富的集中程度已經超過了“鍍金時代”。

她還提出了一組數字，1965年美國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的收入是普通工人的21倍，但現在他們的收入是普通工人的290倍。

“我和我們國家的精英們，活在不同的平行世界。”愛荷華州居民吉姆評論說。

目前，曼吉奧尼正面臨紐約州11項指控，包括一項一級謀殺罪和兩項二級謀殺罪。此外，他還面臨四項聯邦指控，聯邦指控可能會判處死刑，而州指控的最高刑罰是終身監禁，不得假釋。

12月23日，曼吉奧尼出庭，看起來非常平靜，當被法官問及如何對指控辯護時，曼吉奧尼俯身靠近麥克風說“無罪”。

法庭外，曼吉奧尼的支持者們手舉標語，上面寫著：“釋放曼吉奧尼”“曼吉奧尼無罪”……

【參考資料】

[1] 布萊恩·湯普森訃告

[2]《誰是被指控謀殺的路易吉·曼吉奧尼？》商業內幕

[3]《KFF健康追蹤調查》 美國凱撒家庭基金會

[4]《路易吉·曼吉奧尼與現代反英雄的形成》紐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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