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正在熱映中的電影《小小的我》目前票房已突破5.5億元。這個關于腦性癱瘓患者和他的家庭的故事，賺足觀眾眼淚的同時，也引發網絡上眾多討論。

《小小的我》海報

影片講述了患有腦癱的劉春和（易烊千璽 飾）與家人們度過了一段有笑有淚的難忘盛夏。從8個月大就被外婆帶大的春和，面對緊繃到格外嚴厲的媽媽，外婆的隨性和松弛與尊重讓春和重新正視自己的尊嚴和選擇。被外婆照料和影響著的春和，在困境中不斷努力探尋自我，完成了令人動容的成長跨越。而鏡頭也透過春和的視角，照見了不同代際關系的境遇與人生。

電影上映期間，本片編劇游曉穎，主演林曉杰、蔣勤勤與澎湃新聞記者談論起“小小的我”背后，沉甸甸的人生。

蔣勤勤、林曉杰、游曉穎

松弛外婆和緊繃媽媽，都從生活里來

故事的緣起，是編劇游曉穎的媽媽說起自己所在合唱團中，一位阿姨經常帶著自己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孫子參加活動。“這個事情，我不是聽了一次。我是持續的，每年回去都會聽到他們的進展，聽了將近十年。那個小孩從生下來到他快十歲，一直跟在這個奶奶身邊。”

游曉穎會想象，這樣一對祖孫的相處是什么樣子，直到有一天她隨口把這個故事說給編劇尹露聽，曾一起合作過《我的姐姐》等影片的尹露對這個人物同樣傾心，又請來曾合作《媽媽！》的導演楊荔鈉，一群富于創造力和責任感的女性聚到一起，開始了對電影《小小的我》的創造。

電影展現出一個病患家庭所要面對的層層切面。“相比于醫院的治療，家庭治療是所有殘障孩子成長面臨的更長期的過程，一定是需要整個家庭投入才能支撐起孩子的人生。所以就是我在結構這個故事的時候，會把重點放在這個家庭關系的營造上。”游曉穎解釋，在劉春和的家庭中，“母親”的代際傳遞，支撐著春和的生活。

之前《漫長的季節》里林曉杰扮演的羅美素是個傳統、樸實且善良的東北女性，每當抱著熱水袋，一臉滄桑的形象出現，毫無刻意的表演都一度讓觀眾以為劇組從哪兒找來的東北大媽，自然到不像演的，而這一次林曉杰飾演的外婆陳素群是個熱辣的川渝老太太，開朗隨性，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子自由松弛的坦蕩氣息。

林曉杰 飾演 外婆陳素群

不同于過往影視劇中塑造的那種過來“幫著帶孫子”的“賢惠”祖輩，林曉杰談到，這個外婆敢想敢做，年輕時候為了支撐家庭一直在外面打拼，經歷過很多風雨后，她依舊很樂觀熱愛生活，也非常支持春和大膽追求夢想和情感。

她把春和當作一個普通的孩子，不僅僅是傳統呈現祖孫關系中那種寵溺的“隔代親”，在外婆眼中春和就是完美的孩子，外婆對春和并不是單純的愛和付出，她非常理解春和的精神需求，所以她鼓勵他去工作、去學習，哪怕會受傷，也要讓春和經歷到正常孩子的一切。外婆堪稱電影中最吸引人的角色，以至于在電影路演的現場，引來觀眾對臺上許愿“想讓林老師做我一天外婆”。

同時，林曉杰談到，盡管片中沒有展現，其實外婆很長時間陪伴春和，所以能夠體會春和所承受的，也信任春和的能力，外婆很愛春和，也給予了春和最需要的精神支撐。

相比于外婆滿滿的松弛感，蔣勤勤飾演的媽媽要辛苦得多。她是照顧患病兒子事無巨細操持大小事務的母親，是自出生以來就沒有得到母親照拂無助成長的女兒，同時，她還需要面對那個因為在生育時“不會用力”而釀成嚴重后果，久久無法和解的“自我”。

“陳露是一個有性格缺陷的人。原生家庭不幸、父母離異。在成長過程中，母親又缺席，使她在一個沒有愛的環境里長大。沒有安全感、防御心強、偏執己見、不擅溝通和表達，更沒有愛與被愛的能力。她內心其實非常渴望與母親親近，但又因常年的‘積怨’變得陌生而疏離。對春和，每天他的冷暖穿衣、營養補給、學習規劃、康復時間都安排得清清楚楚，還有那滿滿一盒尋醫問藥的火車票……陳露怎么會不愛春和？他有那么豐富的精神世界和健全的人格。但是她又很難，是她把這樣一個殘缺的生命帶到了這個世界上來，她非常的自責、懊惱和痛苦，也有很多難捱的時候。長久的物質和精神折磨，把這份愛磨成了疲憊。她每天要如何面對這樣一個孩子？如何下決心，不屈服于命運，要再生一個孩子？她又該如何面對春和的眼睛？”

蔣勤勤 飾演 媽媽陳露

無論是外婆的平常心，還是媽媽的緊繃感，都來源于主創細致的前期調研和生活體驗。電影開拍前，片中的兩位母親林曉杰和蔣勤勤走訪了真實的病患家庭，深受觸動。

回想起對這些人群的接觸，林曉杰說，令她意外的是，這些家庭的家長們并不抱怨吃苦受罪，反而是那份平和與淡然給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我們看到這樣的孩子會覺得特別可憐，覺得他們多么不容易，但媽媽說起兒子的病和生活，沒有流淚，沒有難過，就像在說特別平常的事情。”這也影響了她對角色的處理，在片中全然不帶任何異樣地差別對待劉春和。

“我覺得這些媽媽都好勇敢，她們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是非常痛苦和煎熬的，甚至她會特別殘忍地對待孩子，因為她害怕自己無法陪伴孩子一輩子，我希望他可以學會生存自立，但是我又害怕他要面對波折，面對社會異樣的眼光。”

蔣勤勤說，這些春和媽媽們也都很堅強，帶著孩子做康復訓練，那個訓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疼痛和煎熬。一開始媽媽們會跟著孩子們一起哭一起痛，會不忍心、想放棄。可當她們想到，未來總有一天，父母終究會離開，他們必須要獨立行走、獨自面對生活，柔軟的心又變得鐵石起來。

蔣勤勤感謝對手后生可畏，林曉杰帶傷學四川話上陣

影片的上海路演現場，脫口秀演員小佳作為主持人，仿佛影片的一種延續，“大家看到我，是不是覺得電影還沒結束？”小佳一上場就引發一片笑聲，“易烊千璽的完美詮釋，讓劉春和們被更多人看到。”

《小小的我》中，易烊千璽脫胎換骨式的表演全然讓觀眾忘記了他原本陽光光鮮的模樣，而沉浸地投入人物生活的喜怒哀樂。身為對手演員，外婆和媽媽在現場的感受更為強烈。

兩位前輩在談論起此次和這位青年演員合作時的感受，都不吝表達欣賞和尊敬。

“演員之間的彼此給予很重要，因為對手給予你的東西是不是準確，會影響到你的信念感。千璽從來沒有讓我們覺得出戲的，真覺得他就是那么個孩子。”林曉杰說。

蔣勤勤也高度評價了易烊千璽的表演。“千璽在現場，總是默默靜靜地坐在一邊。他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都輕聲細語、不疾不徐。可是，一旦開始進入拍攝，他滿身散發的激情、熾熱，準確的肢體語言和臺詞，通過眼神傳達出來的，真是非常的動人。”

蔣勤勤還記得在現場的情形，常常讓她百感交集，“看著春和那個樣子，作為演員，我真想過去擁抱他；可是作為媽媽，我又必須走向角色，讓自己保持在戲中的母子關系里。”

上世紀八十年代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開始主演了一些電影，還提名過金雞獎最佳女配，之后林曉杰遠赴澳洲，很長一段時間都遠離了演戲的行當。近年來，她又憑借好萊塢電影《別告訴她》、高分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等片中入木三分的角色被國內外專業電影人高度關注和認可，而今年由她主演的好萊塢電視劇《內景唐人街》一經播出就獲得爛番茄高分。不再是曾經靚麗的“掛歷女神”，卻憑借精湛扎實的演技讓觀眾深深記得她演出的角色。

別看電影里，外婆操著一口地道的四川話，連帶著舉手投足的潑辣勁兒渾然天成。林曉杰透露，一開始接到這個本子時，她是拒絕的。一方面她完全不會說四川話，雖然片方也沒有嚴格要求屆時必須以方言演出，但游曉穎在劇本字里行間呈現出的語感已經自帶一股子“辣味”，專業演員的直覺讓她“看著字就覺得腦海里自動蹦四川話，不用方言說怎么都不對味”。

此外，當時林曉杰腰舊疾復發，連正常的站立和行走都困難，“你看我們在那個公園里跳舞，我跳得很歡快。其實現場旁邊一張床是擺在那兒的，一拍完我馬上就得躺下，連吃飯都得趴著吃。”

但大抵好演員都扛不住好劇本的吸引力，林曉杰一方面被片中的人物打動，一方面更看重電影的社會價值。在首映禮上談到自己接演的初心，林曉杰還會忍不住哽咽。“他們在生活中所經歷的和面對的，比我們很多人艱難得多。應該要有更多的人看到他們，在生活中給予他們更多的幫助和愛。讓他們能夠獲得一些公平，可能盡管是很小的東西，他們的路就會簡單很多，這是超出一部戲本身的意義。”

“不完美”的媽媽，更豐滿的女性

除了是病患的家屬，陳素群和陳露也有自己的人生。陳素群年輕時沒有給予女兒足夠的陪伴，造成女兒的誤解，留給陳露深深的創傷，以至于她再也沒有叫過她媽媽，而陳露高壓控制式的教育，以及再次生育的選擇，也讓她的兒子感到受傷。這些并不完美的母親，有別于傳統觀念對母親“無私奉獻”的期待，編劇游曉穎近年來的寫作中有意無意地“漏”出了女性的“暗面”。

兩位母親在片中“相愛相殺”

“我覺得她們應該被看到了。”游曉穎說，“她們并沒有不符合什么期待，只是我們習慣了某種‘圣母’式的光輝，似乎母親的奉獻都應該是理所應當的。”游曉穎談到，當自己在生完小孩，以及在照顧孩子的那個過程當中，常常面臨的那種崩潰，“我想讓大家看到，不必被母職綁架，我們有沒有可能就是卸下那些擔子哪怕只是一兩秒。”

編劇游曉穎

蔣勤勤盛贊游曉穎寫下這個“不完美媽媽”的勇氣，也坦言一開始有擔心過，這樣的母親呈現在大銀幕上是不是會被觀眾所接受，但現在看來，觀眾對于陳露的共情也令她感到欣慰，“作為演員來說，能夠遇到這樣一個真實、復雜，不加矯飾的角色，是幸運的。而編劇，就是為這個角色，提供情境、土壤、舞臺的人，也是電影的關鍵。”

今年上半年憑借《草木人間》中吳苔花一角斬獲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的蔣勤勤，這次塑造出一個鋒利冰冷，令觀眾窒息又心疼的母親。不同于年輕時楚楚動人的“水靈”，如今的蔣勤勤的表演更顯歷經歲月沉淀的質感與功力，讓觀眾忘卻了她是那個驚艷歲月的古裝美人，只記住了片中這位在生活泥沼中掙扎、在親情漩渦中徘徊的母親。

《草木人間》劇照

“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蔣勤勤形容自己當下的狀態，“我變得更從容、更豁達、也更堅強。從98年畢業到現在，26年的職業生涯，讓我累積獲得了一些表演經驗和生活閱歷，它們為我創作提供了很多滋養。我渴望能扮演更多富有挑戰性的、深刻、復雜和更豐滿的角色，也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有更多的表達。”

面對當下市場上越來越多的女性角色以更豐滿的姿態走進觀眾的視線，蔣勤勤也感嘆，中年女演員迎來了更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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