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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失聯系
近日,《南風窗》發表的一篇《》的文章,引起了網友的關注和熱議。在追求科技進步的今天,人文學科漸漸被邊緣化,甚至被視為“無用的學科”。詩人西川在2024年1月5日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上說:“當下網絡上有一種輿論,就是文科對于國家沒什么用。如果文科的人要說話,會遭遇到很多人非常‘真理在握’式的駁斥。”
作為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學者,西川深諳當代問題的關鍵。他認為詩歌寫作必須處理時代,誠實地反映當下社會和現實,唯有如此,作品才能具備永恒的價值。不論我們的科學技術發展到哪一步,我們都需要回頭看一眼詩歌,看一眼詩歌這種創造性勞動帶來的思維方式。缺乏這種人文精神和人文關懷,很多現實問題將無法被真正解決。
在當下,文學、詩歌還有什么用?當下還有著哪些文化可能性?AI又會帶來哪些倫理問題?今天,我們與大家分享西川老師演講的實錄,共同探討人文思維的重要意義,以及詩歌所承載的永恒價值。
文 | 西川
來源 | 大漁大師課
這個時代需要文科思維
Liberal arts education
今天我要談的這個題目聽起來有點嚇人——《寫作:從0到1和從1到1萬萬》。其實這個“1萬萬”是我隨便說的,到任何一個數字都可以。
《南方周末》問我能不能談一談詩歌之用:它有用還是無用?我的第一反應是怎么又讓我談詩歌?因為我自己是個寫詩的人,剛才主持人已經稍微有點介紹,我實際上干很多工作,不僅僅是寫詩,我覺得《南方周末》太小看我了,以為我就是能談點詩。沒完沒了地談詩,我自己有時候也有點煩了。而且這個話題——“詩歌有用還是沒用”,其實我相信大家內心里是有答案的。
既然有答案,為什么還要讓我談談這個話題?我就拿不準了,但是我試著靠近這個話題。不論你的回答是詩歌是有用的還是無用的,一般人都會覺得你這個話題、你這個回答本身不一定那么靠得住。為什么呢?因為你的思維是一個人文思維,是一個文科思維。
西川
當下網絡上有一種輿論,就是文科對于國家是沒什么用的。如果文科的人要說話,會遭遇到很多人非?!罢胬碓谖铡笔降鸟g斥。這樣一種情況當然也跟這些年來我們的文化場域有關系,我們已經養成了這樣的文化氛圍。舉一個小例子,95%的綜合大學的校長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只有5%的綜合大學的校長背景是文科的。人文類的話題當然可以討論,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歷史問題、社會問題,這些話題姑且放在一邊,你要討論詩歌問題,就變成一個特別可笑的,就是“怎么在這個年頭還有人專門討論詩歌”。
回到我被問到的那個話題,“詩歌有用還是無用”,我自己沒法給出一個回答,但是我想引用一位美國詩人的話,這個人叫弗蘭克·奧哈拉。
弗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1926-1966),美國作家,詩人和藝術評論家
弗蘭克·奧哈拉是二十世紀美國非常重要的天才式的詩人,他是紐約派重要的人物,但是40歲就去世了。他有一首詩叫《陣亡將士紀念日1950》,在這首詩里有一句話說得非常有意思,他說“詩歌和機器一樣有用”。那么,我會想反過來問一句,有沒有開機器的人、操控機器的人、設計機器的人說過類似的話?就是“機器跟詩歌一樣有用”,有人這么反過來說嗎?沒有,只有詩人會說“詩歌和機器一樣有用”,但是不會有操控機器的人說:“機器跟詩歌一樣有用”。所以這樣一個狀態就能夠看出人們對于文化的理解,以及我們的文化處境??赡茉诓煌奈幕h境里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詩歌對很多人來講,離他們的生活非常遙遠,但是我舉一個例子,就是(說明)其實詩歌始終在你身邊?,F在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智能手機,一說到智能手機我們可能就會想到那些發明和推動智能手機的人,其中就會想到喬布斯。喬布斯雖然不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詩人,但是他是讀詩的人,他的工作深受詩歌的影響,深受美國垮掉派詩人們的影響。而垮掉派受到中國唐代的一位僧侶詩人寒山的影響。寒山通過垮掉派影響到喬布斯,喬布斯將他對詩歌的接受,融入到他對于機器的設想,然后這些(成果)最終來到我們每個人的手邊。當我們每一次接到電話的時候,當我們每一次拍照、每一次要發信息的時候,在你身后都有可能站著一個詩人,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當下中國的文化處境和文化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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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文化界的情況非常有趣。我們在網上、在電視里都能夠看到有詩詞大會之類的比賽,去一些景點還有人攔著你一起背古詩。于是就產生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如果你能夠背很多古詩,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個大才子,因為你能背那么多詩;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寫詩的人,基本上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個傻瓜,是個笨蛋。這就是我們的(文化)處境:一個人重復別人的話,被稱作大才子,一個人想干出點新東西來,被別人貶斥。
如果我們不面對這個問題,我們不光是在詩歌寫作當中遇到很多麻煩,我們在很多問題上都會遇到麻煩。
左陳雨漫畫西川,右荊歌漫畫西川
在當代寫作中,的的確確有很多的問題,而其中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很多人寫出來的可能是垃圾。但是一種文化要想往前推動,就不能小看這些垃圾。
英國的一位當代藝術的贊助人曾被人問到,“當代藝術里面充滿了革新的野蠻的垃圾的力量,你難道不知道嗎,99%都是垃圾”。而這位贊助人講了一句非常好的話:“我知道,但是為了那1%的可能性,我依然要贊助當代藝術?!蔽幕耐七M可能伴隨著99%的垃圾的生產,與此同時有1%的可能性。只有當你從事創造性勞動,你才知道這里面的含義。而且如果你仔細打量這個問題,你會發現它本身是非常幽深的。
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古典詩歌是得到大家一致認同的。我們每個人,至少是在你要顯示自己有修養的時候,都離不開中國的古典詩歌。當然也不是全部的古典詩歌,很少有人張口就開始背《楚辭》,因為《楚辭》太難背了,所以也就是一些“大陸貨”的唐詩宋詞。
現在還有AI寫作,這些高科技寫作,它們寫古體詩總是不錯的,雖然有時候別人會指責它沒有靈魂,但是遣詞造句還不錯。為什么呢?因為AI的工作方式叫做“深度學習”,它可以把過去所有的古詩都囊括在它的知識庫里,那么當它需要產出新的古體詩的時候,是比較容易的。它工作的基本原理就是把現有的東西拿來攪拌一下,生成新的東西。當然現在依靠大數據,攪拌的面非常廣闊,但是它的基本原理還是攪拌一下,然后生成。攪拌-生成,不外乎這些東西。那么這是真正的文化創造嗎?也許正是因此,AI寫古體詩可以,寫新詩效果總是不好,因為新詩寫作還沒有變成知識,它是進行中的東西。
我有一位詩人朋友歐陽江河,他有一首長詩叫《鳳凰》。在不久前的一個AI大會上,被人拿來作為樣本,用AI仿寫了一首詩叫做《獵鷹》。那首仿寫詩很像是歐陽江河的《鳳凰》,水平差得也不是太多!但是我看到這首詩的第一反應是:“這就是抄襲!”因為句式是一樣的,句子結構是一樣的,節奏、音樂性都是一樣的,只是遣詞造句不一樣。
過了一陣子,我看到美國的一位思想家、語言學家喬姆斯基的反應,他說這叫“高科技剽竊”。我不是在批判AI寫作,而且AI寫作、創造性勞動只是AI工作的很小一部分內容,它的長項不是藝術文學的創造性勞動,但我覺得它在這里面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難題,就是當我們考試的時候,作為一個人,你是不能作弊的。但是讓一個機器在邊上抄襲、作弊,而你把這些整合,再生成新的東西,這是不是作弊?是否違背了我們人的倫理?這就是問題了。一方面,我們非常高興地看著這個世界的科學技術往前推進,另外一方面,我們發現只要是文化、科學往前推進,我們一定會遇到倫理問題。
倫理問題需要人文的角度來介入。撇開AI不談,我曾經碰到一群做科技研究的年輕人。
非常有意思,似乎所有跟科學技術打交道的年輕人都是非常樂觀的,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工作很好,能夠產出,能夠造福人類,他們也能夠掙到錢,就業前景非常好。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是可以把控的。
我問那幾個年輕人,你們是做什么的?他們說自己是做區塊鏈的,然后我說,區塊鏈我不懂,你們給我講講吧。他們就很高興地給我介紹什么叫區塊鏈,但是我覺得他們有點過于得意了。我一旦看到過于得意的人,就有點想使壞,所以我對他們說:“你看,那邊還有幾個年輕人,你們認識他們嗎?”他們說:“不認識?!蔽艺f:“我剛才跟他們聊?!逼鋵嵨沂窍咕幍?,我說:“我剛才跟他們聊了會兒天,他們也是做科技的,是做轉基因食品的。我就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做區塊鏈的人,吃不吃他們做轉基因食品的人弄出來的食物?”結果這幾個年輕人就愣在那兒了,說:“沒想過這個事。”這個時候,文化處境就開始呈現了。你是做這個行當的,他是做那個行當的,都是高科技。但是如何處理這樣一些問題?
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是需要哲學、倫理學、社會學、心理學介入的,是需要我們很多做人文研究的人介入的。所以,這個世界不可以把人文社科研究放逐,甚至把詩歌放逐。詩歌寫作是創造性勞動,并不是人文研究,但是在人文精神方面,它們是相同的。缺少了這些人文關照,很多的問題就是無解的!如果無解,你的生活一定會遇到麻煩。所以在這個時候,我們就能夠看出來,不論我們的科學技術發展到哪一步,我們可能最終都不得不回頭看一眼詩歌。不只是看一眼詩歌,而是詩歌這種創造性的勞動所帶出來的一種思維方式。
從0到1和從1到1萬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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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走到這個節骨眼上,僅僅是學習可能就不太夠了。這就涉及我今天的主題,你的工作究竟是從0到1的工作,還是從1到1萬萬的工作?從0到1的工作就是原創,從1到1萬萬的工作就是學習、積累,從別人那兒獲取。
西川手稿
我見過一個非常有趣的小古董——光緒年間的一個煙盒。卷煙不是中國人發明的,但是我們做煙盒是會的。光緒年間那個小煙盒是一個銀絲掐龍(紋)的,漂亮極了!但是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反諷。如果我們的工作都是這樣一種從1到100萬、到1000萬、到1萬萬,那么它永遠與從0到1的工作是沒什么關系的。
在今天的這樣一個歷史處境中,從0到1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光對詩人是如此,對每一個行當的人來講都是如此,不論你是做商業,還是從事學術研究、文學寫作。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詩歌,還缺你這一筆么?不缺了!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小說,還缺你那一筆嗎?不缺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你依然對文學能夠做出貢獻,這個貢獻是什么?這個貢獻就是從0到1的工作。這種東西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非常的困難。
那么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關注別人,同時也關注我自己;研究別人,同時也研究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喜悅,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委屈,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難受,我也看到別人身上的委屈、難受、幽暗等等。當文學、當一個詩人能夠關注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有可能就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領域。
文學家、作家,或者人文工作者們很容易變成一個悲觀的人,而搞科技的人很容易變成樂觀的人。因為人文學者們看到的是過去,而過去已經有那么多歷史的例子發生了。但也許你走到某一天會發現,你讀到的、你聽來的、你經歷過的過去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許都有它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確證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獨一無二的存在。
最后,我想引一位美國詩人瑪麗·奧利佛的短詩《悲傷之用》,在這首詩里她說:
一個我愛過的人給了我
一盒子黑暗
許多年后我才明白
這,也是一件禮物。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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