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評論
作者:任碗瑜,俄羅斯科學院博士研究生
原標題:《論特朗普再任美國總統后
對美俄關系變遷的潛在影響》
(正文約3500字,預計閱讀時間10分鐘)
美國當地時間 11 月 06 日凌晨,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前總統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棕櫚灘會議上發表了講話,宣布在 2024 年總統選舉中獲勝。特朗普向美國人承諾的“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時代即將到來”,在此情景下,俄羅斯學術界和官方政界便展開了一場關于特朗普當選對美俄關系變遷的可能性的討論熱潮。在俄羅斯,特朗普的外交戰略歷來飽受爭議,因其顯著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特征,長期以來一直是國際政治學領域研究的熱點議題與爭議焦點,其既可能預示著美俄緊張關系的緩和趨勢,亦可能在特定領域導致對抗態勢的升級,從而引發更為復雜的國際互動格局。
俄羅斯專家的態度?
部分學者推測,特朗普可能會采取更為靈活的外交手段,以減少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并在戰略穩定、裁軍等關鍵領域尋求與俄羅斯的合作。這一預測基于特朗普在過往言論中展現出的對多邊主義與全球治理體系的質疑,以及對傳統盟友關系與戰略戰術的重新審視,這些變化可能促使他尋求與俄羅斯等“非傳統”伙伴的合作關系。例如,莫斯科國立大學政治系專家比肖克·斯坦尼斯拉夫·奧列戈維奇(Byshok Stanislav Olegovich)便對此持有獨到見解,他闡述到:“與冷戰時期不同,今天的俄羅斯在某些方面雖然不是美國和中國的競爭對手,但它仍然是一個超級大國。因此,理論上,在這種情況下,莫斯科可以有三種戰略選擇:即莫斯科可以聯合中國對抗美國,莫斯科也可以聯合美國對抗中國,更或者莫斯科可以嘗試奉行不結盟(中立)外交政策,與兩個大國保持可容忍的關系。”
奧列戈維奇還表示,“特朗普目前正在將中國而非俄羅斯視為美國在可預見的未來的競爭對手,他意識到在烏克蘭特別軍事行動和制裁沖擊之后,莫斯科不可能準備好并愿意忘記一切,而與華盛頓成為對抗中國的朋友。因此,特朗普希望阻止俄羅斯與中國走得更近,要么像即將卸任的拜登政府那樣,對中國(和其他國家)與俄羅斯有貿易往來的企業實施經濟制裁,要么反其道而行之,解除對俄羅斯公司(包括國營公司)的制裁,尤其是那些愿意與美國及其盟國進行貿易的公司。后者似乎是特朗普的宏偉計劃”。因此,莫斯科方面或許應當審慎地探索并采用一種相對克制與謹慎的交往策略。
與此同時,相較于上述溫和且謹慎的應對策略,另有一部分俄羅斯的政治學者針對此議題展現出了更為審慎且傾向于悲觀的學術立場。他們表示,即便特朗普在言辭上表現出對緩和美俄關系的興趣,但在實際政策制定與執行過程中,特別是在烏克蘭危機、北約東擴等敏感問題上,他仍可能堅守強硬立場。這些專家指出,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往往受到美國內部政治壓力、利益集團游說以及個人信念等多重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可能限制他在處理與俄羅斯關系時的靈活性與務實性。
類似的,俄羅斯高等經濟大學世界經濟與國際政治系維諾格拉多夫·安德烈·奧列戈維奇(Vinogradov Andrey Olegovich)副教授對這種說法做出了詳細解釋。他認為,“在俄羅斯的社會語境中,專家群體與廣大民眾的觀點往往呈現出非一致性特征。因此有必要分開討論,對于俄羅斯普通民眾來說,他們更愿意接受特朗普的回歸,他們一般比較同情特朗普(至少目前在俄羅斯看起來是這樣)。而對于他本人而言,他目前還無法預測特朗普當選后對美俄關系的影響,主要原因是特朗普對俄的外交政策受多重因素的影響,例如美國內部黨派政治分歧、政治精英集團等,所以特朗普的當選,可能會讓美俄關系變的更好,也可能會更糟。預測向來是俄羅斯的傳統,我們需要等待”。
同樣的,莫斯科國立國際關系大學副教授、瓦爾代辯論俱樂部項目主任季莫費耶夫·伊萬·尼古拉耶維奇(Timofeev Ivan Nikolayevich)在其最新的文章《Trump or Harris? No Difference for Moscow》中,亦闡述了與此相契合的觀點,他強調“事實上,美國總統不太可能對俄美關系產生太大影響,莫斯科也不應該關心美國到底選誰當總統,特朗普看上去像是一個能夠做出這種妥協的政治家,但事實證明并非如此。在特朗普執政期間,他宣布的與俄羅斯對話措施并未取得任何實質性成果。而且鑒于當前歐盟持續對俄羅斯實施制裁措施的背景,特朗普正致力于積極斡旋,以促使美國向歐洲市場增加能源供應。最后,特朗普重新掌權不太可能破壞美國政治體系的穩定,即使美國內部分歧加深,也不會影響其外交政策。美國總統大選對俄羅斯來說是次要的,甚至是第三重要的”。
由此可以看出,俄羅斯學界針對特朗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的前景,普遍持有一種審慎且略顯悲觀的學術立場。在俄羅斯的政治分析框架內,特朗普的再次回歸、其對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影響均被視為次要因素。這一判斷基于一個核心觀點:即美俄之間的根本性矛盾源自雙方關系的結構性特征,而非單純取決于美國總統的個人角色或政策取向。例如,近年來,為了進一步限制俄羅斯的金融體系發展,美國頻繁頒布行政令對俄羅斯進行制裁與二級制裁,為了將俄羅斯趕出歐洲能源市場(即為了轉移美國國內過剩的天然氣資源),美國積極游說且推動本國能源加速進入歐洲市場(在特朗普 2019 年執政期間,他就曾明確表態支持對俄羅斯的北溪 2 號天然氣管道項目實施制裁。具體表現為,他不僅支持了《2019 年保護歐洲能源安全法》[Protecting Europe's Energy Security Act, PEESA],而且還進一步支持了 2020 年對該法案的修正案)。
更為核心的是,目前,在北約組織持續東擴的議題上,俄羅斯所提出的關于烏克蘭未來前景的構想——如俄羅斯知名政治學者德米特里·特列寧(Dmitry Vitalievich Trenin)在“Profile”網站中明確闡述的觀點,即“俄羅斯最為理想的策略是將反俄情緒強烈的群體遷移至烏克蘭西部地區,并探討在烏克蘭其余區域構建一個全新的主權國家”——深刻揭示了以美國為主導的北約集團、俄羅斯及烏克蘭之間在戰略目標上的巨大分歧。據此,可以推斷,在未能找到有效手段化解美俄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之前,美俄雙邊關系難以迎來根本性的轉變。因此,特朗普是否再度當選美國總統,對于俄羅斯而言,并不會構成顯著的變量,亦不會對俄羅斯的外交政策走向產生根本性的影響。
俄羅斯官方的矛盾態度
相較于俄羅斯學術界所展現出的審慎悲觀態度,俄羅斯官方層面對于特朗普新政府的態度似乎呈現出一種更為復雜且矛盾的特性。俄羅斯當地時間 12 月 06 日凌晨,俄羅斯外交部長謝爾蓋·維克托羅維奇·拉夫羅夫(Sergey Viktorovich Lavrov)在接受美國記者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采訪時,對有關特朗普當選總統的議題經行了闡述,他強調稱,“特朗普實力強大且友好,但并不親俄,特朗普是一個非常強硬的人,他想要結果,他不喜歡拖延任何事情。他在討論中非常友好。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像有些人試圖表現的那樣是親俄的。在上一次執政期間,特朗普政府對俄實施的制裁數額非常大”。但拉夫羅夫同時又補充道,“俄羅斯尊重美國人民在投票中做出的選擇,一切都要等到特朗普正式就職后再觀察。正如普京總統所說,球在他們那邊。俄羅斯從未中斷過美俄雙方在經濟、貿易、安全等領域的聯系和合作”。
▲俄羅斯外交部長謝爾蓋·維克托羅維奇·拉夫羅夫(Sergey Viktorovich Lavrov)
通過此番聲明,可以洞察俄羅斯官方針對特朗普潛在第二任期所持有的復雜態度,即交織著消極憂慮與一定期待。其消極憂慮態度的根源,在于依據已公開的特朗普新政府團隊構成及部門人事任命信息,特朗普再度執政似乎相較于2016年展現出更為周密的籌備與更為堅決的意志。特朗普新團隊的組建深刻映射出共和黨的基本意識形態(例如美國中心主義、軍事強大理念及反對過度監管等)與政治聯盟特性,盡管表面呈現多樣性,實則內部高度統一。特朗普的新政府與傳統共和黨人相比,意識形態化程度較低,特別是在國際政治領域,但這并不表明其立場中立。相反,對于諸如中國和俄羅斯等不接受美國霸權地位的國家,特朗普政府可能采取更為強硬的態度,持續運用提高關稅及實施制裁等手段。此外,特朗普政府極可能繼續高度重視并支持以色列,同時對抗伊朗,這些因素均直接或間接地推動美俄關系朝向不利方向演進。然而,需強調的是,此種消極悲觀情緒并非絕對化。俄羅斯官方仍對特朗普可能對俄羅斯釋放善意抱有期待,克里姆林宮亦一再重申,美俄之間的對話渠道始終保持暢通無阻。
除了克里姆林宮的直接聲明外,近兩個月以來,俄羅斯的官方智庫所發布的系列分析報告同樣持續傳遞出這一信號,進一步印證著俄羅斯官方對于特朗普所持復雜情感的現實狀況。例如,在2024年11月01日至12月22日期間,俄羅斯的兩所官方頭部智庫——俄羅斯國際事務理事會(Российский совет по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м делам)和瓦爾代俱樂部(Клуб ?Валдай)——分別就特朗普的再次執政對俄影響的相關議題經行了細致謹慎的分析與討論。在俄羅斯國際事務理事會的相關分析議題中(圖一),有45.19%的語義情感(即122個句子)呈正面,31.48%的語義情感(即85個句子)呈現中性,23.33%的語義情感(即63個句子)呈負面。瓦爾代俱樂部也是一樣,在瓦爾代俱樂部的相關分析議題中(圖二),有48.53%的語義情感(即66個句子)呈正面,30.88%的語義情感(即42個句子)呈現中性,20.59%的語義情感(即28個句子)呈負面。
因此,不難看出,當前俄羅斯官方在審視特朗普重掌政權及其對美俄關系潛在影響時,其情感態度展現出一幅復雜且多維的圖景。一方面,俄羅斯官方對特朗普外交政策中表現出的多變性與不確定性表達了深刻的憂慮,尤其關注其在制裁措施、俄烏沖突以及巴以沖突等關鍵議題上可能采取的對俄羅斯不利的立場。此外,俄羅斯官方已清醒地認識到,盡管美國國內黨派紛爭激烈,但這種分歧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美國外交政策的基本軌跡與戰略導向。另一方面,俄羅斯官方對特朗普的回歸又抱有某種期待。特朗普的再次執政被視為一種右翼主義的政治轉向,這與克里姆林宮近年來所倡導的歐亞主義或保守主義價值觀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共鳴。同時,特朗普提出的讓歐洲盟國承擔更多費用的主張,可能會進一步加劇北約內部的團結問題。這兩個動態因素或許促使特朗普在重新評估國際政治版圖時,對美俄關系的戰略定位與互動策略進行更為深入和細致的考量與調整。
總體趨勢
總體而言,在審視特朗普重新掌舵美國總統職位可能對美俄雙邊關系造成的潛在波動時,俄羅斯的專家群體及官方部門展現了一種交織著審慎戒備與潛在期許的復雜心境。這種審慎戒備主要植根于美俄間根深蒂固的結構性沖突,這些沖突跨越地緣政治版圖、經濟利益分配及安全顧慮等多個維度,且難以憑借單一政治更迭實現根本性解決。這一現實情境構成了當前剖析美俄關系動態演進不可或缺的前提基礎。
與此同時,俄羅斯方面也流露出些許的期許傾向,其依據在于特朗普的再度執政在意識形態層面與俄羅斯近年來所弘揚的價值觀展現出明顯的共鳴。此外,美歐間在軍事負擔分擔及能源支出議題上的分歧,為特朗普政府可能采取的對俄政策調整預留了潛在的操作空間,盡管這種調整的實際可行性相對較小。在可預見的未來時段內,這一潛在的政策轉向被視為俄羅斯試圖緩和與美關系的一個難得機遇,盡管其實現路徑布滿了不確定性因素。
特別鳴謝:莫斯科國立大學政治系專家比肖克.斯坦尼斯拉夫.奧列戈維奇(Byshok Stanislav Olegovich)和俄羅斯外交部中國與東亞和東南亞國家統一協調委員會委員、俄羅斯高等經濟大學世界經濟與國際政治系副教授維諾格拉多夫.安德烈·奧列戈維奇(Vinogradov Andrey Olegov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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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碗瑜,俄羅斯科學院中國與現代亞洲研究所(原遠東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習興趣為俄羅斯政治與外交 。
編務:鄭思宇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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