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對行業抱有敬畏之心。她尊重天賦,尊重靈感,尊重某種莫名其妙的獲得,尊重藝術的昂貴,也尊重熱愛和堅持。
從20世紀90年代的《十七歲不哭》開始,郝蕾穿梭在文藝片、古裝劇、話劇等作品類型之中,留下了諸多經典畫面和形象。40歲之后,她開始邁入自己的下一個階段。
更年輕的觀眾在演技類綜藝中認識她。她是那個點評年輕演員演技時不諱言的嚴格導師,以“演員不應該直播帶貨”“有流量不等于有演技”的鮮明態度,深受觀眾和業內的認可。
她將一部分工作重心轉向表演教學,許多年輕演員因此慕名而來。演員吳謹言在進組前三個月參加了郝蕾的表演課培訓,并以《墨雨云間》中的表現得到公眾認可。對于郝蕾而言,成為導師不是她的主動選擇,她是一點點地被推上了這個位置。在和行業的接觸中,她一次次地意識到荒誕的現狀。
(圖/受訪者供圖)
“我去年(2023年)聽說一個說法,我都笑了。‘現在平臺都很重視演技的。’哇,‘終于’重視演技了。(對于)演員(來說是)一樣的,我不會開車,我要當司機,那安全誰保證?你不怕死,路人怎么辦?路人就是觀眾。”
她直言自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觀看國產電影。她能想起的上一部令她印象深刻的國產片,還要追溯到2023年上映的《宇宙探索編輯部》。盡管降低了作品產量,她依然會主動擁抱和青年導演的合作機會。她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新的可能性,這也推著她跟著時代往前走。
時代也有新的變化。譬如當下流行的“給老登電影打低分”,讓她困惑并痛心:“所有大學都有一門學科,叫作歷史。學歷史干嗎?電影也需要歷史的。現在是什么原因就要批判它,隨便給它扣一個帽子?這就很悲哀。”
瞬息萬變的時代浪潮之中,她很難具體描繪下一個令她激動的角色是怎樣的。但她始終對行業抱有敬畏之心。她尊重天賦,尊重靈感,尊重某種莫名其妙的獲得,尊重藝術的昂貴,也尊重熱愛和堅持——“電影這個行業,你不熱愛就堅持不下去”。
“創作者不要假關心自我”
《新周刊》:2024年,有沒有讓你印象深刻的國產片、國產劇?
郝蕾:印象不深。這幾年的話,《宇宙探索編輯部》比較突出。電視劇,我最近在看《立功·東北舊事》,雖然很不紅,但是很好。看《立功·東北舊事》,是因為他們找過我,我看過劇本。最近沒有特別多可看的,我就看一下吧,那水準不亞于電影。作為劇來講,《立功·東北舊事》的攝影、燈光、調度、剪輯都非常好。所以,它不紅,我覺得很可惜。
(圖/電視劇《立功·東北舊事》劇照)
《新周刊》:《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哪些方面特別打動你?
郝蕾:首先,他(《宇宙探索編輯部》導演孔大山)是個新導演,挺嫻熟的。(電影)一看就是小成本,但講了一個挺大的故事——人跟這個環境、跟這個世界甚至跟宇宙的關系。我喜歡這樣的,不太喜歡小情小調的、自我抒發的。用極低成本能拍出這樣的東西,我覺得挺棒的,包括剪輯節奏、對演員的運用都挺好的。
《新周刊》:看你的很多采訪,發現你對宇宙的追問、哲學的思辨,也是特別關心的。
郝蕾:為什么會產生這些學科,包括哲學?這些學科都是跟藝術相關的。如果我們只是閉門造車地想自己的這些事情,不關心大世界發生了什么,是沒有辦法好好做藝術的。
(圖/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新周刊》:大家對于這幾年中國影視行業的討論也特別多。對此,你有沒有一個整體性的觀察?有什么是我們特別需要警惕的,又有什么是令人興奮的?
郝蕾:網絡這么發達的狀態下,我真的覺得,除了修正自己——但修正自己好像也有點來不及——其他都沒什么意義。
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說很多人在豆瓣給以前的經典電影打低分。他們(給這些電影)起了個名字,叫什么“老登電影”。這個對我來講真的太悲哀了。很簡單,所有大學都有一門學科,叫作歷史。學歷史干嗎?電影也需要歷史的。現在是什么原因就要批判它,隨便給它扣一個帽子?這就很悲哀。
《新周刊》:你覺得,會不會是現在大眾的口味正在發生變化?
郝蕾:這個變化的原因是什么?變化以后得來的結局是什么?這個真的挺值得探討的。但說實話,我們探討又有什么意義?因為我們是絕不會去做這種事情的。如果這些打低分的人內部不進行一個反思和探討,那(情況)不會有變化的。人云亦云的人群變得越來越大。說句實在話,當下誰還要去拍、誰還要去表達?那就變成很無聊的一件事情了。
是不是年輕人會覺得“哇,顛覆了”?以前他們有那么好的電影可以學習,現在,在還年輕、沒有堅定的信念和準確的判斷的前提下,他們會覺得那些電影是錯的。那應該怎么樣?他們就更混沌了。
《新周刊》:那這幾年有沒有比較好的變化?
郝蕾:有一些人蘇醒了——不能說“覺醒”,是“蘇醒”。他們想看看自己,看看周遭發生了什么,我覺得(這樣的人)還是有的。
我始終覺得,創作者不要假關心自我。很多(創作者)就是假的關心,表達出來,你會覺得那是麻木、自私的狀態。你真的關心自己是 OK 的——關心自己的每時每刻,但很多人只關心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新周刊》:創作者的真關心、假關心,怎樣比較好地加以分辨?
郝蕾:真的(關心)源于創作者自己,你是看得到的。哪怕他寫的是他觀察到的其他人,或者他看到的一個社會事件,其實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與他的自我相關,因為是他在觀察。如果他寫的東西好像不是他在觀察,而像張藝謀(在觀察),不好意思,那其實就沒有(和自我相關)。
《新周刊》:這一次《新周刊》的“2024中國視頻榜”,屬于媒體類評選活動。在你看來,傳統媒體和自媒體目前在大眾文化中處在什么樣的位置?
郝蕾:傳統媒體都快消失了,或者說近乎消失——大實話。自媒體的“自”,是自己的“自”,他們自己想抒發些什么,誰能控制住?有n多個“自己”,他們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傳統媒體被攆走了嘛。這個東西在這個時代可能都不用了。
(圖/小紅書@李子柒)
《新周刊》:你之前在對談中也提到李子柒。電影和這樣的自媒體有什么差異?或者說后者有沒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郝蕾:你看她運鏡的流暢度,看她怎么講故事。雖然沒有旁白,也沒有什么對話,但就很“電影”——幾乎就是最好的電影。她做到了。我經常說,好的東西大家可以一眼就認出來,大家喜歡的原因很接近。
“我和青年導演是相互扶持的”
《新周刊》:現在有很多科班出身的學生去拍短視頻、短劇,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郝蕾: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就像我們小時候演小品一樣,這是一種鍛煉。但是,不要迷失。只要不迷失,這只是一個過程。
《新周刊》:這幾年你也跟一些青年導演合作,比如參演了楊荔鈉導演的《春潮》、夏昊導演的《23號》。你是如何決定和他們合作的?他們有什么共性?
郝蕾在《春潮》中飾演報社記者郭建波。(圖/電影《春潮》劇照)
郝蕾:年輕導演都是編導一體的。這個故事就是他自己寫的,那么,從這個故事,就能很容易地看到他要表達什么。初步接觸之后,我會判斷他的審美是怎樣的、三觀是怎樣的,如果這個表達接近于我在當下想表達的,我就覺得大家可以合作了。
《新周刊》:能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嗎?
郝蕾:這很難舉例。每時每刻我都在變化,我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變化。我的變化,跟我的三觀有關系,跟世界的變化也有關系。只能看一個契機:剛好這個人來找我,剛好我覺得我們是接近的,(我)就可以投這個東西;如果你想表達的不是不好,但確實不是我當下想表達的,那大家就不合適。
《新周刊》:很多成名已久的演員,還是會對跟新導演合作有一定的排斥心理。但我覺得你是很開放的,甚至扶持新導演。
郝蕾:是的,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這是一個相互扶持的過程,我們得跟時代在一起。時代在往前走,你不能停在原來的地方。和新導演合作起來固然會有非常多的困難,這是可以想象的,因為他們經驗不足;但是你總歸要給這樣的時間或者空間,讓他們去做這些事情。要不然就斷代了,要不然就變成我只跟那十來個人合作,中間的這種差異性就會變得越來越大。我覺得,還是應該能夠做點什么就去做。
《新周刊》:新導演有沒有給你一些靈感或者啟發?
郝蕾:我有很多年輕的朋友。我和我的學生或者合作伙伴,都能聊到一起去,因為我愿意知道他們是怎樣生活的,又是怎樣看待藝術的。如果我老是不進步、老在原地踏步,我恐怕就會脫節。我也不希望那樣。
《新周刊》:剛剛也講到,有些年輕觀眾會給老電影打低分。你感覺自己和更年輕的創作者會有觀念上的差異嗎?
郝蕾:打分的人我不知道是誰,但是我愿意相信,電影專業的孩子們不會這樣愚蠢。我甚至都沒有憤怒,我只覺得悲哀。我覺得是他們的悲哀。那些電影比我老很多,但是我認為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可以看到這么好的東西,是我的福報。你要無緣無故地去扣帽子、評判它,那不是悲哀嗎?認知的悲哀。
《新周刊》:你這幾年也擔任了很多創投項目的評委。根據你的觀察,一個青年創作者想要有自己的作品,或者想出頭,會遇到哪些比較大的困難?
郝蕾:我經常在我的表演課中說一句話:煩惱總比困難多。意思是,困難沒有你想象中的多,但是你自己先在那兒糾結上了。實際上,如果放棄這種糾結心理,好好看一下真實的困難到底是什么,其實沒那么難。
青年創作者有一個問題就是缺乏溝通。他們之間也缺乏溝通,甚至忘了怎么溝通了。包括學表演的學生也一樣。你不會溝通了,你怎么演戲啊?演的是人,對吧?(很多人的溝通)到不了真的心心相印、真的體悟的這種程度。
(圖/《23號》)
社會是怎么存在的?社會不是從天而降的。有人才有社會嘛,集體創造了社會,這個是根本。
有一個說法:最好的導演是情商、智商雙高;次一點,智商高;再次一點,情商高;最后就什么都不高。你聽過這個故事嗎?一個導演第一次拍電影,用了一個很牛的攝影師,他讓攝影師挪機位,攝影師不挪,導演直接就把攝影師攆出現場。但是,這個導演后來成為大師,這是智商高,沒有辦法。
如果這個也沒有,那就要情商高。為什么我可以讓所有人為我服務?反正最后是導演的作品,沒有人會在乎背后的故事。那(作品)不是溝通形成的嗎?讓攝影師拿出最好的東西,美術拿出最好的東西,演員拿出最好的表演,都貢獻給我(的作品)。
“我從來不期待,也從來不挑戰”
《新周刊》:這幾年大家對你的印象很深,因為你在各個演技類綜藝中做導師。但我也很意外,因為你接受采訪時說過,以前不太喜歡做主動輸出、主動表達的工作。這幾年為什么發生了這樣的轉變?
郝蕾:很早之前,我工作的時候,比如在一個劇組(的其他演員),因為我認為我們是同事,我不是老師,所以我不太去說“你應該怎么演”。別人問我,我就說“挺好的”“就這樣就可以了啊”。后來做了一些沙龍,我發現:哇,大家的困惑好多好多。慢慢才變成了我去教學。然后這些演技類綜藝會來找我,不管其他導師是為了什么目的而來,我就是去教課的。
2024年9月11日,湖北襄陽。在唐城影視基地,劇組和群演正在拍攝古裝劇。(圖 /IC photo)
我覺得,能讓大眾甚至行業內其他行當的人多了解一下表演和演員,并不那么容易,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情。不是說你長得好看一點、你不怯場,你就可以做演員。它是非常復雜的一個學科。能讓更多的人知道,其實是好事。
《新周刊》:你在采訪里也說過,你只上專業范疇內的綜藝,很多真人秀你就不會考慮參加。
郝蕾:那不是我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就去完成我的工作。
《新周刊》:很多演員因為上了你的表演課而上了熱搜。我們也觀察到一個變化:不少流量演員的粉絲逐漸看重演技的重要性,流量演員本人也是。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又怎么看待自己作為演員導師的角色?
郝蕾:像你做記者,如果連寫一篇500字的文章都困難,那你憑什么做記者?演技的“技”,是技術的“技”、技能的“技”,所以,大家的要求怎么低成這個樣子?我去年(2023年)聽說一個說法,我都笑了。“現在平臺都很重視演技的。”哇,“終于”重視演技了。(對于)演員(來說是)一樣的,我不會開車,我要當司機,那安全誰保證?你不怕死,路人怎么辦?路人就是觀眾。
不過我不想去擴大我的班,原因有幾個。第一,我現在挑選學生是非常嚴格的,近乎三大院校的標準。我教他,他能給行業帶來什么?我們不能對不起我們的事業。如果我教他,他只不過想拿(這個經歷)來說他的老師是名師,那我不要這樣的人。
第二,我不是誰都能教的,我又不是神仙,我只教我教得了的。
再有一點,師資有限,因為課程是我自己研發的,不是傳統的課程,所以這個課程必須關注每一個學生。我只有一雙眼睛,每個班加我一共4個老師,要看20個人,隨時隨地要做記錄,觀察他們的狀態、他們的情緒。
最后一個,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醫不叩門”“道不賤賣”。醫生不會上你家敲門要給你治病的。很多人會說,“你很了不起啊,你們都不收我”。那這樣我就是了不起了(笑)。我不想解釋這件事情,任何事情得有一定原則,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新周刊》:前些年大家還說,“一定要找流量演員,能扛票房”。但現在大家也逐漸意識到,光有所謂流量,沒有演技,對于票房的作用也不大。
郝蕾:現實多棒啊。最后大家還是會回歸到一個正軌上。跑偏一下我覺得也很正常,但是萬事都有規律,它就是逃不出一定的規律。
這個行業,你不熱愛,堅持不下去。星二代也好,富二代也好,觀眾不接受,依然是不接受。學藝術從來都是貴的,從古至今、從中到外都是貴的。一個靠自己的窮孩子,能夠一直堅持到被看見的那一天,如果不是有極大的熱愛,堅持不住。
(圖/《盛夏未來》)
《新周刊》:未來你會很期待、讓你感受到激動的角色,會是怎樣的?
郝蕾:我從來不期待,也從來不挑戰。合適是最重要的,合適了你就舒適,舒適了你就可以自如地表達。
《新周刊》:但這些年來還是能看到你的很多突破和轉型。
郝蕾:“突破”和“轉型”,特別像成功學。藝術是沒有這個的,只能是非常尊重某種靈感,或者是某種莫名其妙的獲得。要轉型、怎么轉,是很難的,我覺得不存在這個東西。真的,能好好接納(自己),就已經很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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