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也發現,現在周圍一些人越來越“不說人話”,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怎么說的話都那么抽象?”
像這樣“玩抽象”的已經不在少數了:日前,小紅書評選出的年度關鍵詞就是“抽象”,2024年該平臺上有多達超過1000萬條“搞抽象”的相關筆記和1.6億條評論。在它看來,“玩抽象”為社區氛圍帶來了新的活力,人們以一種輕松的方式消解自己所面臨的困境,“用無厘頭來調劑日常,用插科打諢戲謔人生”。
但是等等,如果是這樣,那么“玩抽象”和“無厘頭”到底又有什么區別呢?
從字面意思上來說,“無厘頭”原本指的也是一個人的行為、言語都令人難以理解,因為那既沒有明確的意義,甚至也沒有道理,但卻又莫名其妙地好笑?,F在但凡談到“玩抽象”,大體上也是從這種角度解讀:那是年輕人們的搞怪玩梗,有意不按主流觀念行事,以一種解構、叛逆的姿態取消意義,獲得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快樂。
傳播學者劉海龍在國內率先研究了“玩抽象”現象,在他看來,“玩抽象其實是一種小圈子內的交流方式。當圈子越來越緊密、越來越排他,就會形成一種獨特的語言交流風格。這種風格的選擇,帶有一定的偶然性。本質上講,這種表達是在制造一個很高的接受、傳播的壁壘,這樣外人被排除,內部的人共享一種同一圈層才能理解的快樂。”
在此,他強調了“玩抽象”是一種小圈子內部的“玩?!焙汀罢覙纷印保恍枰钊霚贤?,也不需要圈外人懂,“抽象”就像一個暗語,反正“懂的都懂”。至于它要具體要表達什么、反對什么,都很空洞,不過是一種反叛的姿態,“它其實就是一種發泄,或者說是一種越軌的念頭”。
也就是說,那更多是審美意義上的,不需要什么意義——然而,幾乎所有青少年亞文化可能都是如此,“玩抽象”又到底特別在哪里?
不可否認,許多“玩抽象”的都是所謂“樂子人”,像號稱“先天抽象圣體”的圍棋選手戰鷹,就以搞笑的直播風格著稱;然而,也有很多“玩抽象”的一點也不幽默搞笑,甚至倒是在網絡空間喃喃自語吐露內心的情感傷痛。
不僅如此,“抽象”一詞最早流行起來,與充滿攻擊性的網絡暴力緊密相關:2015年9月1日,網絡主播李贛(李老八)在成都創立“抽象工作室”,其中的一個主播孫笑川在被激怒后猛烈噴人,結果這反而為他帶來的人氣,罵人的視頻都被稱作“抽象圣經”。
由此來看,“抽象”并不只是“無厘頭的搞笑”,它至少有一個被評價家們普遍忽視的特點:“抽象”的感染力與濃烈的情緒有關。
“玩抽象”的人并不是在公共空間里面向公眾理性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恰恰相反,他們可能說話、行事顛三倒四,宣泄自己的情緒,至于別人懂不懂,他們恐怕也并不在乎。
與其說是他們的話語難懂,不如說是這種強烈自我色彩的情緒讓外人費解,但卻可能在小圈子內激發一些人的強烈共鳴——這種會心的共鳴可以是基于痛苦,也可以是快樂,“搞笑”只不過是給外人的印象之一。
這其實很像孩子的行事風格。我一個侄子,從小調皮,有一次來我家玩,大人們談事,他不停地在旁邊做怪動作,自言自語,最后他媽忍無可忍:“你能不能安靜點?你都在搞什么啊?”他委屈地嘟囔:“因為你們都不理我嘛?!边€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做小動作,被老師罰站,但在墻角仍然不老實,臺下同學看了發笑,老師訓斥他怎么毫不知恥,他答:“那我尷尬嘛?!?/p>
《家有兒女》劇照
也就是說,這些言行成年人之所以覺得難以理解,恰是因為從理性的邏輯去看待,但理解的真正鑰匙是背后的情緒:他做出那些怪動作、說那些怪話,只是想引起注意、緩解尷尬,而一個青少年可能既無意遵守成年人的規范,想要標新立異,也不知道如何恰當地表達自己情緒,有時就不免顯得相當激烈而夸張,這都使得旁人看來愈發“抽象”。
“抽象”一詞原本指的是沒有具體經驗的理論演繹,因而難以具體地感知,然而現在所謂“玩抽象”和這種純理性推導的意思完全相反,恰恰是極為感性的,只是那種情緒表達一旦脫離具體語境,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就會變得無法理解——那其實不是原先意義上的“抽象”,只是因為和抽象概念一樣難以理解,才根據這種感覺而被類比。
本來在熟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完全憑借語言,眼神、語氣都能表達豐富的意味,同樣的一句話,根據說話者的口吻和當時的具體語境,就可能有相去甚遠的不同含義。
伊娃·易洛思在《冷親密》一書中指出,情感“總是關注自我以及自我與處于不同文化中的他者的關系”,因而可以為行動賦能。
她舉了這么一個例子:“你對我說‘你又遲到了’,我對此是感到羞愧、憤怒還是內疚,幾乎完全取決于你和我之間的關系。要是上司對我的遲到發表這番評論,我可能會感到羞愧;如若是同事的話,它可能會叫我憤怒;而如果是在學校等我來接的孩子說這番話,我可能會深感內疚?!?/p>
反過來說,如果你和對方不熟,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說,那就極有可能感到莫名其妙。
《功夫》劇照
周星馳的電影《功夫》里,街頭混混阿星在重傷垂死之際,用血手畫下一個棒棒糖的圖案。觀眾們都知道,那與他少年時的一段創傷記憶有關,然而劇中的包租公并不知道此事,完全摸不著頭腦,急得喊:“喂喂,說中文??!”也就是說,如何解讀這個信息,取決于背后那個語境。
社會學家愛德華·霍爾曾提出“高語境文化”的概念,他發現,在一些文化中,交流形式“一半采用語言,一半不采用語言”,“不使用正式的語詞來傳達信息會使理解變得倍加困難。因為無論哪一方對正在發生的什么都不太清楚?!保ā稛o聲的語言》)
在中國傳統的熟人社會里,這是常有的事:人與人之間知根知底,根本不需要把話說全,甚至說出來的話也不是字面上的意義(比如“呵呵”),只言片語就能會心一笑。
現在,隨著中國社會快速的現代化,這種熟人社會已經大規模瓦解,別說是公共空間面對著一大群彼此不認識的人,就算是家庭內部兩代人之間也都有了代溝,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年輕人在小圈子里彼此能理解的話語,在出圈后就突然變得很“抽象”了——“抽象”意味著社會上已經出現了不止一套文化系統,以至于難以譯解對方的語言,不知道他在表達什么。
當然,如今的“玩抽象”已經變成了一種有意識的行為藝術,一種風格。從某種意義上說,“抽象”也是他們應對日常困境的一種方法,他們由此可以消解自己面臨的無聊、平庸和困窘。
盡管有時這難免讓他們顯得難以被人理解,但這種獨特信號卻也會給他們帶來同好,還有自我保護的作用——因為那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的大人,往往 也正因此而不知道如何介入干預。就像劉海龍說的,“它很難理解,甚至是無意義的。當一個東西連意義都沒有,你怎么禁止它呢?”
吊詭的是,對這種“玩抽象”的亞文化來說,最大的威脅可能正是它正逐漸開始得到主流文化的承認。盡管它仍然顯得很“抽象”,但一旦出圈成了流行詞,就勢必面臨來自外界的界定、模仿,而這種承認卻往往伴隨著誤解、收編和改造。
別的不說,如果“玩抽象”只是被看作“為社區帶來輕松愉快的活力”的無厘頭搞笑,那里面是不是有某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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