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里是一個懷舊劇場。

撰文：澎湃新聞記者 王諍

《冬至》海報

新世紀初，《黑洞》《黑冰》《黑霧》等一眾刑偵警匪劇你方唱罷我登場，很是熱鬧。管虎執導的《冬至》顯然并沒有延續前作《黑洞》時的風頭。可20年后再回看這部豆瓣評分8.3的電視劇，那個粉墻黛瓦、枕水江南的小鎮，寧靜的風物人情中暗藏殺機，悠閑的生活節奏背后是心靈的焦灼熬煎，無不是對其時城市化進程風起云涌中國社會世相的絕佳摹畫。

“我相信，無論你擁有多么崇高的理想，財富一定是夢想中的一部分。禪宗史上，有一段著名的火頭僧變為六祖慧能的公案，那都是先人的傳說，針對我們這些俗人來說，只能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想象。確實，能悟空是佛的境界，我們都是些生活在塵世中的人，誰也擺脫不了欲望。一個人如何能做到風動、樹動而心不動呢？”

這段熟透人性而飽蘸悲憫的旁白，便出自丁勇岱在《冬至》中飾演的刑警蔣寒之口，說的對象則是劇中陳道明飾演的一步步墮入犯罪深淵的銀行小職員陳一平——曾幾何時，國產電視劇的旁白是人們念念不忘的回響，譬如王剛之于《夜幕下的哈爾濱》、畢克之于《圍城》，王志文之于《永不瞑目》……在《冬至》中，丁勇岱也獻上了從藝以來唯一的一次影視劇旁白。不同于近些年他在出演角色時往往會帶出些許口音，《冬至》中的“說書人”嗓音如訴家常卻低沉幽迥，同令人嘆惋的劇情發展間熨燙得極為妥帖。

《冬至》的劇情并不復雜。新世紀初大刀闊斧的城市化改造，結合上世紀90年代開啟的市場經濟大潮，加劇著世人心中固守本分與追求欲望間的張力。圍繞著一筆銀行賬面金額高達1.7億的拆遷款，利欲熏心的行長劉家善（劉斌 飾）早已染指，不甘人后的銀行出納主任薛非（李成儒 飾）火中取栗，浪子戴威（張子健 飾）、式微名門的后人郁青青（劉敏濤 飾）以及黑惡勢力頭子柯鎮華（杜玉明 飾）則環伺著這塊肥肉。老實本分的陳一平、戴嘉（陳瑾 飾）夫婦在利誘、脅迫之下躬身入局……事態發展變得愈發不可控制，在以蔣寒為首的刑警們的全力偵破下，一切的喧囂紛亂終究歸于蕭瑟寂寥。

神交與凝望，文質彬彬的“雙雄”博弈

之于該劇的卡司陣容，不少觀眾最大的驚喜抑或說疑惑，便是時年近50歲的陳道明選擇出演謹小慎微到甚至有些儒弱的小知識分子形象——且不說他在2001年同是管虎執導的電視劇《黑洞》中剛剛演繹了黑社會頭目斯文敗類聶明宇，看看新世紀初他主演的一系列片單，從《康熙大帝》中的明君圣主，到電影《英雄》中的暴君嬴政，以及《無間道3》里黑色風衣墨鏡的臥底警探——觀眾已經習慣了彼時他喜好留著工字胡亮相的大佬形象。

《冬至》截圖

但這一極大的形象反差其實在道哥的演藝生涯中并非無跡可尋。雖然是地道的北方人，但陳道明早在《圍城》中，就能把南方知識分子方鴻漸的言談舉止演繹得惟妙惟肖；而《一地雞毛》里的小林，更是一個在機關單位處處受氣、在家里事事謙讓“懼內”的小男人。在《冬至》中回到江南水鄉拍戲對他而言也不陌生，畢竟同是在1990年代，他還在杭州拍過紅頂商人《胡雪巖》。

可以說在《冬至》中，記日記、用廉價耳機聽古典音樂、騎自行車是陳道明演繹銀行小職員陳一平的外在抓手，而如何呈現人物波瀾詭譎的內心世界，則是他充分調動表演功力與人生閱歷的水到渠成。劇情一開始就展現了陳一平所居住的大雜院因拆遷搞得人心惶惶，因為拆遷費太低，居民們差點和拆遷公司大打出手。在這個小小“清明上河圖”式的環境下，陳一平過著雖不富裕卻安詳平淡的日子，他房間里貼著的那幅“厚德積?！钡哪珜?，已說明了他的人生態度。

《冬至》截圖

作為一家之主，陳一平固然可以安貧樂道，可敵不過妻子戴嘉的枕邊風。自己收入微薄，妻子所在的樂器廠半死不活幾個月發不下工資，為了哄女兒開心一家子下頓館子竟如過節一般。他不是沒有想過改變，狠狠心請位高權重的同學吃飯，卻著實體驗了一把中年人同學聚會的攀高踩低、虛與委蛇，于是有了生平第一次道德上的虧欠——酒醉佯狂，高呼著“別讓我有錢！”逃單而去……

樹欲靜卻風不止。銀行發生失竊案后，陳一平堅持要向公安機關報案，心地坦然的他渾然不知自己將要捅破的是怎樣的一張窗戶紙。接踵而來的則是一連串噩耗，曾經救過他的薛非因掌握行長的罪證被害身亡，朋友老蔡遭遇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需要他代為支付醫療費，而行長為了堵住他的口，許諾的升職獎金也搞得他方寸盡失。一個機會終于把陳一平沖到了人性操守的臨界點上。薛非死前似乎早有預感，他把銀行的權限密碼和行長的罪證裝在一個軟盤里，留給了陳一平。而這仿佛就像是莫扎特《魔笛》變奏曲，予取予求間，陳一平終于簽下了浮士德契約。

盡管拿到了行長一級才有權使用的轉賬密碼，但陳一平必須采用最原始的手段“夜宿”單位才能實施犯罪，而在幾次偷竊過程中，他其實也并沒有徹底黑化，如果不是戴嘉姐弟在旁慫恿，他不是不懂得適可而止，卻只能由著一步踏錯，步步深陷的節拍器，直至搞到家破人亡。

《冬至》截圖

陳道明的表演全程分寸感極佳，完全不似類型片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乖張，而是自始至終框定在小人物哀歌的基調里，進而成全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至理名言。劇末，陳一平瘋掉了。身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陳道明在一回眸間，還是帶出了那股大佬才有的凌厲狠辣，但他馬上聰明地嘬出一聲“呿”，既是驅散探望的眾人，也輕巧而完滿地回歸了人物的元神。

“這個懦弱的中年人，喜歡在《魔笛》聲中安靜下來，這一點和我很像，所以我知道，這個人一定擁有一個外人無法知曉的內心世界，那是一個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激烈、矛盾甚至勇敢的世界?！倍∮箩返呐园祝粌H是對陳一平個人世界的注腳，也顯現了他在劇中與陳道明的對手戲將是一場智識層面旗鼓相當的較量。

《黑洞》中聶明宇與劉振漢（陶澤如飾）間的黑白對決拋開善惡與法律，某種意義上，也帶有著不同階層間的不理解與不妥協。而在《冬至》中，蔣寒與陳一平間則與其說是對決，毋寧說是“對弈”——銀行連續發生竊案，大額公款在系統內的電腦上被挪用，內部人作案的判定很容易就可以將嫌疑對象縮小在幾個人的范圍內——饒是陳一平矯情鎮物的本事了得，可似乎是同類相吸，蔣寒一出場就注意到了這個人物。

《冬至》截圖

丁勇岱在劇中的出場顯然經過精心設計。蔣寒是獨自一人駕車從公安部所在地北京駛往齊州辦案的，與他的刑警身份極不相稱的是，車上竟然載著一臺不停播放古典樂的大喇叭唱片機。到了齊州后，他的行事風格也是經常游走于市井里巷，和各色人等交流攀談，在談笑間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而摸清對手的心理特點。完全不是很多影視作品中警察辦案大都離不開領導召集會議、集體研究案情、部署動員表決心這些老套路。

我們甚至可以說蔣寒一到古城，就顯出他的與眾不同。他對周圍環境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在旁人看來，還捎帶著幾分“不務正業”的閑情雅致。然而這種敏感并非全然出自職業，也有一種人文悲憫的底色和飲食男女的性情。他善于察勢，從旁白畫外音中，已經道出新舊交替之際的人心浮動；他也有感情，同酒家老板娘紅葉（柴鷗 飾）和野心勃勃的郁青青間都有著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愫，卻從不會沉湎于女性的溫柔，而是在光明正大地交往中逐漸厘清了郁家變故的頭緒——是以在銀行內部幾個重要罪犯紛紛落網之后，市公安局內部已經開始準備結案時，唯有蔣寒緊緊咬住另外一筆去向不明的款項，直至掀開了全部的謎底。

蔣寒與陳一平的首次直接交鋒，是在一盤圍棋手談中看似不經意地完成的。棋布錯峙的沉吟間，寥寥幾句問答，雖多少顯出了后者轉移懷疑對象的意圖，可陳一平的答話終究滴水不漏，蔣寒也就明白了，在沒有拿到鐵證之前是無法讓對方伏法的。而他們倆之后的往來，也總是帶著彬彬有禮的謙和，因為他憑直覺就知道陳一平是個有修養的“好人”。

《冬至》劇照

這部劇的高明之處，也在于讓二人的博弈一直處于引而不發的態勢，全劇中他們都沒有發生直接的對抗，沒有像此前的反腐劇《黑洞》那樣，由兩位主人公的尖銳對抗演繹出高潮迭起的情節。這些都讓位給其他人物之間的爭斗，在兩個主人公的關系之外展開。在這兩個人之間，仿佛始終糾纏著智者的神交與凝望。

不妨還是拿《黑洞》作為對照，同劉振漢對聶明宇的情感一樣，蔣寒從內心深處也不希望犯罪的是陳一平。劉振漢是在開始就面對著情與法的選擇，在事態逐漸不可控地走向尖銳化后，才堅定地選擇了后者；蔣寒則不需要這種選擇，卻能將人性化和理智較好地統一起來。從理性分析的角度，蔣寒是從條件和動機的前提來審視犯罪可能性的，當然陳一平也不能是例外，同時又不排除他對陳一平犯罪的惋惜。他憑職業的敏感，漸漸摸到陳一平的沉淪的脈搏，在這樣的氣氛之下，觀眾體驗到的是獵手尋覓獵物時的外松內緊和動物面對陷阱中食物時的進退失據。

劇中的蔣寒不僅代表著法律的鐵面無私和公正不阿，同時極富人性化的光彩。作為一名刑警，他在劇中極少有動作場面，卻在最后面對窮兇極惡、頑抗到底的柯鎮華時毫不遲疑地射出了正義的一槍。另一場驚心動魄的動作戲則是，陳一平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爬上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塔。蔣寒冒著生命危險緊隨其后，并牢牢抓住陳一平已經跨出欄桿外的身體，連扯帶拽地把他營救下來。

《冬至》截圖

事后，陳道明曾帶著幾分后怕回憶說，當時拍攝這組鏡頭時，由于時間緊張甚至沒有來得及在水塔上采取保護措施。不過，這組鏡頭對于表現蔣寒的內心真實來說，的確收到了異常好的效果：他始終把陳一平當成一個“人”來看待，不論他是過去的“好人”，還是現在的罪犯、精神病患者。

夜長晝短，劇中的“舊時空”市井氣象令人難忘

電視劇畢竟要面對廣大的觀賞群體?！抖痢吠ㄟ^對社會現實的廣泛觸及進而完成了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探尋，同時也沒有因此而削弱諸多為大眾預置的觀賞空間。劇中陳一平心理變化之外的另外幾條線索，不管是銀行高層的監守自盜，還是戴威、郁青青、柯鎮華們的巧取豪奪，無不充滿激烈的矛盾沖突，富于戲劇性的情節變化，這些顯然都是引人注目、令人震驚的外在商業性觀賞元素。不過，由于陳一平命運主線的強悍存在，大大遏制了案情可能帶來的“暴力美學”傾瀉，使該劇始終固定在社會——心理——案情的三角形結構之內，也使得每個激烈的情節點都最終有所指向。

一曲終了，看過這部劇的觀眾總會有種驚魂未定的感受。盡管人們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去觀賞它，但是劇作帶給每個人的可能不僅僅是那份沉重感，還會有更多的對于社會和人性的思考。

比如詰問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一恒久的哲學命題：陳一平從沉淪到瘋癲的歷程，其實反襯出的恰恰是新世紀初，面對整個社會的快速發展變遷，普通人內心的失序與彷徨。在這一點上，導演管虎把人性看得很深，也看得很透。是以盡管劇中蔣寒面對的都是有罪之人，但他卻能深入他們的內心揆情度理，進而顯現出法律的嚴肅與執法的溫良。

對于這部處在管虎導演生涯電視劇和電影創作分水嶺的罪案劇，觀眾當然可以有著不同的看法。翻看豆瓣評論，一位銀行從業者就表示，這部劇對銀行這一行業的演繹充滿著謬誤，但這與那類穿越、瞎編亂造等完全不同?！耙驗檫@壓根就是一部藝術片。與管虎多數作品一樣，《冬至》也是那種披著現實主義外衣的藝術片。因此，用過多的邏輯推理來衡量本片，可能是走錯了路。它揭示的是那種普通人——有欲望也有壓抑欲望的理性，有作惡的動機也有行善的本能，在日漸壓抑的社會中的處境?！?/p>

也有網友將《冬至》定義為心理劇的杰作?！靶睦韯⌒枰每此啤享场墓澴嗪嫱袎阂株幧姆諊?。如果一再糾結情節的合理性，則屬于張冠李戴了。這是一部相當注重細節的戲，娓娓道來，線索很多而不亂?！?/p>

還有網友評論說，“全劇36集，劇情有些拖沓，中間幾次想棄劇，但是總有一種回到舊時空的感覺把我拽回來，將自己沉浸在那個即將拆遷的江南大雜院中，看劇中人物在短短三個月之間經歷生命的大沉淪，這對自己死水般的生活是一種刺激?！边@一說法倒是讓筆者覺得深獲我心，不是人到中年兩鬢染霜，不是經歷了些世事拎得清斤兩，的確很難體會到“舊時空”中人物的沉浮起落，以及他們對于命運的無奈。

浙江紹興倉橋直街歷史街區。視覺中國 圖

據介紹，電視劇《冬至》的拍攝地點是在浙江紹興的倉橋直街。倉橋直街位于越王城歷史街區內，府山東側，全長1.5公里。老街主要由河道、民居、石板道路三部分組成。河道兩旁以水鄉民居為主，大多建于清末民初，其中有各式臺門43個，集中反映了紹興的傳統建筑特色與民情風俗。2003年時，該街區還曾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優秀獎”。

《冬至》劇照

這條充滿歷史韻味的街道，與劇中的“齊州是一個普通的南方小鎮，平靜而祥和”的風格相得益彰。這里保存了許多清末民初的傳統民居，有著獨特的建筑風格和歷史文化氛圍。電視劇中的虛擬場景“齊州商業銀行和平區支行”以及主角陳一平的居家，便是在這條街上取景的。

值得一提的是，倉橋直街上的馮家臺門也是該劇的重要拍攝場地。馮家臺門建于1927年，是一處具有典型紹興臺門建筑特色的民國時期院落，其精美的石雕花窗、木質沿廊和青石板鋪就的甬道，都展現了紹興傳統老民居的韻味，也不難令人聯想到劇中郁家老宅幽深、神秘的氛圍。

管虎導演曾說過“電影是藝術，電視劇只是快餐?！边@從他近十幾年來的創作轉向以及所取得的成就便可見一斑。從他在新世紀后拍攝的《黑洞》《生存之民工》以及這部《冬至》中，我們不難發現即便在被業界視為“行活兒”的電視劇中，也經?？梢钥吹剿娪盎奶幚硎址ā１热鐒≈胁粫r出現在石板橋畔的拉弦老人，同之后在《老炮兒》里佝僂著身形坐在銀淀橋邊的“二爺”（管宗祥 飾），以及今年公映的電影《狗陣》中斷壁殘垣間頹然坐在沙發上的老嫗，都可以說是他在作品中透過老人渾濁迷離的視角，掃視當下光怪陸離的世相時慣見的“符號”。

《冬至》的藝術細膩還體現在許多鏡頭的考究上，他善于運用空間和色差畫面的處理方式，讓懸疑感并不算很強的情節總能牢牢地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再比如，劇中開頭戴嘉聽說丈夫的銀行遭到搶劫，她從辦公室中失魂落魄地走出，一路小跑，跑到工廠門口，蹬上自行車，驚慌中第一次沒有踏穩腳蹬，第二次才蹬上了，自行車一溜兒歪斜地騎出巷子……這一系列動作是由一個長鏡頭跟拍完成的，而劇中此類長鏡頭，或用景深同時進行多個敘事的橋段可謂比比皆是，皆能體現出導演的能力和用心。

《冬至》截圖

在劇中，不動如山的陳一平有記日記的習慣，他將踏入黑暗的那天記為“在這一天將是我生命中的冬至”。與劇名呼應，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這天，太陽直射南回歸線，北半球白天時間最短，夜晚最長。夜長晝短、陰多陽少，在寒冷的冬季重溫20年前的電視劇，恍然大悟，這原是一部市井氣象的警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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