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多數情況下,是對現實的關切。事實上,它是新聞人或退役新聞人的“避難所”:一切未盡的新聞,都通過非虛構來實現。
撰文丨連清川
多年以來,我一直極度厭惡“非虛構小說”這種提法。所以,特魯門·卡波蒂的書,我一個字也沒有看。
在我看來,非虛構就是真實,而小說就是虛構。一種寫作,要么是真實的,要么是虛構的,怎么可能既真實,又虛構?“薛定諤的非虛構”怎么可能存在?
非虛構小說的存在,對新聞是一個羞辱。
非虛構寫作要求的,是在作品之中,每一個字都是有來源的。但是即便是真實的事件,一經發生,其中一定有許多的細節、證據或人物會遺失,被掩蓋,無從還原,怎么辦?彌補的方法可能是傳言、推理和猜測,但是它也必須被作者明確地指出和標明,以免誤導讀者。
然而,任何真實事件或者人物在重構的過程中,都不能以想象或虛構來填充。
我們時代最偉大的非虛構寫作者,在我個人看來,是蓋·特立斯,他的《王國與權力》訴說了《紐約時報》從創立之始直至他寫作時的20世紀60年代,橫跨了百年歷史,其中的人物與細節無比精細與詳盡。“每個人物,場景,故事,句句屬實”。
蓋·特立斯是一個記者,“新新聞主義”的創始人。他篤信新聞,但同樣認為,新聞必須如同小說一般引人入勝。
01
非虛構幾乎從來就是與新聞相關的。
新聞在許多情況下是一種未盡的遺憾。它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新近發生的事件,以最詳盡的方法披露給期待了解真相的公眾。但是,恰恰因為其時間的限制,與媒體篇幅的有限,所以常常有許多的人物、場景與故事,必須從新聞中排除出去。
可這些被排除掉的事實,是無關緊要的嗎?當然并不是。甚或說,構建起一個完整的敘述,有時比新聞更加接近于真相。
普利策獎獲得者伊麗莎白·科爾伯特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環境寫作者,她的作品《大滅絕時代》(英文名實際上是《第六次大滅絕》)構筑了我們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巨大環境危機。而她在《紐約客》上所進行的報道,都不過是單一的環境災難,根本無從了解環境危機的全貌。
是的,非虛構多數情況下,是對現實的關切。事實上,它是新聞人或退役新聞人的“避難所”:一切未盡的新聞,都通過非虛構來實現。
普利策獎非虛構類目是他們的圣殿,許多的新聞人或退役新聞人的追求,就是獲得普利策非虛構獎。在過去的多年里,他們也成為了這一獎項的常客,例如2005年斯蒂夫·科爾的《影子戰爭》,2015年的《大滅絕時代》,2022年安德里亞·艾略特的《隱形的孩子》。
在中國,我們這個時代當然也有優秀的非虛構寫作者。
我的朋友易小荷在四川住了一年,寫作了《鹽鎮》。這是近些年里一部優秀的女性主義非虛構寫作。
劉子超穿行在全世界,寫作了《午夜降臨前抵達》、《失落的衛星》和《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在旅行寫作上無人能及。
袁凌在過去幾年里出版了《寂靜的孩子》、《青苔不會消失》,他的文字和真相都極其驚人。
我們沒有普利策獎。袁凌前一段時間成了新聞,因為他要找工作,以維持他的非虛構寫作。
我們每個人都有關切的現實,只是各自所關切的東西不同。
我是學國際新聞的,也曾經做了多年的國際新聞記者和編輯。
2024年是國際新聞的大年:這個世界上有兩場地緣沖突正在進行,俄烏沖突和以哈沖突;2024年是大選年,除了美國大選之外,歐洲有許多場重要的大選正在進行;中東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倒臺,伊朗內部改革派上臺;韓國發生了民主化以來最為深刻的政治危機;米萊在阿根廷的改革日益深入,行將帶來拉美的多米諾效應……
這個世界正在步入一個新的、巨大的轉型期,以上所列舉的每一個事實,都將會深刻改變這個世界的面貌。
02
幸好還有歷史非虛構。當現實難以言說的時候,歷史寫作是一種“逃難”。
我的朋友陳季冰說,歷史寫作是他從現實的一種退卻。他的專業領域是財經,而他近年來卻在研究宋史。
但進入歷史寫作,并不是從現實中脫離。我們這些做新聞的,最終都難免筆下是歷史,眼中是今天。新聞是我們的專業,沒有新聞可做的時候,用歷史來觀照現實,起碼是假裝還在“務正業”。
但是歷史又如何能觀照現實?
在新聞操作中,有一個禁忌叫“主題先行”。就是說,我們先假設了一個事實,然后尋找證據來證明這個主題。這就是在我們心中先假設了一個新聞事實,而所有收集來的資料,只不過為了證明這個主題。這種新聞寫作,最終就會脫離新聞的事實本身。
但是在我看來,非虛構寫作恰恰相反,所有的非虛構,都是“主題先行”的。也就是說,我們想要去觀察一個領域,或者觀點,或者現象,就要先設定一個主題,然后用我們所收集來的資料去觀察它。
當然,它就未必是一個事件,而有可能是一個人物、一個現象、一種觀點或者一種社會變遷。
例如,普利策獎獲獎作品《形而上學俱樂部》所觀察的,就是美國社會如何進入現代化。作品考察了美國在19世紀到20世紀之交的幾個關鍵人物,最高法院大法官溫德爾·霍爾姆斯、哲學家杜威、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和教育學家查爾斯·皮爾士,他們的人生與他們的思想的變遷過程。
但是這里面就產生了與新聞操作同樣的風險。人物、現象與觀點,事實與故事,并不總是與主題相同,相一致,相契合,難道這個時候就引入想象和虛構嗎?
這可能就是“非虛構小說”與“非虛構寫作”的本質差別了。
我之所以說非虛構寫作與新聞相通,本身的關竅就在這里。新聞操作的核心,是提問。
新聞的目標從來不是給答案。新聞是追尋真相,無限接近真相,但從來無法到達真相。我在最近出版的非虛構作品《曹操的自白書》里說,歷史一經發生,就已經是不同的歷史了。
所以新聞和歷史非虛構的目標,都是提問。我們提供關于這些人物、現象與觀點有關的一切事實與證據,甚至包括推測和傳聞,從來無法提供答案。答案永遠在讀者自己的判斷之中。
《曹操的自白書》并不是要告訴你,曹操的終極面目是什么,紅臉還是白臉,忠臣還是奸臣,它所要提出的,仍然是我們如何去看待歷史,如何去尋找真相。
尋找真相才是終極涵義所在。我們很多人依然習慣用黑白分明、忠奸立辯的方式去看待我們自己的歷史,而無法以客觀的眼光去看待我們的過去。于是我們就永遠困在正確和錯誤的二元對立之中,而無法進化,無法理解在歷史的真實情境中所發生的一切,恰恰是我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原因。
我的主題是,我們如何看待昨天的曹操,是我們如何看待今天的自己。
葛劍雄老師在給我的序中提出了主觀非虛構和客觀非虛構的見解,我十分欽佩。他說,“歷史事實屬于科學,只有一個事實,而事實本身存在標準答案”。
在這樣的定義面前,我只能承認我自己的寫作的確屬于“主觀非虛構”。因為我試圖用歷史事實來討論一個并不存在標準答案的問題。
如果我還能有所辯解的,那么就是我的專業所決定的:新聞人的責任從來都是提問,而不是提供標準答案。我們提出所有的疑問,列出所有的證據,提供所有的推測,但是我們沒有答案。
在普利策獎的獎項設計中,除了非虛構寫作獎(General Nonfiction)之外,還有歷史寫作和人物寫作。我所十分鐘愛的作品《奠基者》(Founding Brothers: The Revolutionary Generation)就是歷史寫作獎。
我們這些非歷史專業出身的非虛構寫作者比起歷史學家而言,有著更大的風險。因為我們比起專業的歷史研究者而言,缺少歷史的專業訓練,缺少文獻解讀的能力,缺少歷史科學的研究方法。
我想,這就是我們新聞出身的歷史非虛構寫作者,與歷史學者的非虛構歷史寫作的差別:他們想要尋找關于歷史的答案,而我們想要提出關于歷史的問題。
03
但是非虛構寫作,無論是現實題材還是歷史題材,它的終極目標,還是如何講一個好故事。
這是一個類似于新聞的專業。我們設置了一個問題,然后我們從中去收集證據和資料,構建其中的邏輯性,尋找人物行為的情境,重塑他們所處的環境,搜尋相互之間的關系,呈現時代與空間的復雜性,然后,我們通過一個完整的故事,將他們講述出來。
歷史的發生,與我們今天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和不同的時代背景中,采取了不同的行動而已。
之所以可以通過歷史來觀照今天,恰恰是因為人性與文化,有著巨大的延續性,我們通過看見歷史上所發生的事情,可以去思考我們從他們的身上,繼承和改變了什么。
如果我們無法在歷史的情景中去重構一個故事,我們也就無法去理解他們的人性,他們的行為,以及他們的時代和環境。
沒有故事,就沒有歷史。
和其他歷史寫作者可能不同的是,我更加在意的是非虛構。我想要寫作的,是一個完整的曹操的故事,他所面臨的時代,他與當時人物的關系,他所處的環境,他所采取的行動的原因,他所面臨的困境,以及他的行為所帶來的連鎖反應,他在當時以及后世中之所以成為他的理由。
歷史真相是無從認定的。但因為非虛構,我們得以重構他的時代和他的生活,從中我們能夠看見自己,看見國家,看見文化,看見我們從兩千年前,如何演變成了今天的我們。
因為現實難以言說,所以我們必須從歷史的線索中去尋找今天。我們做新聞的,終究難以逃脫自己的宿命,我們關心現實,我們關心事實,我們關心真實。
我們始終只有一個使命:關心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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