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零年臘月,天寒地凍。母親又開始操心我的婚事了。自打我從磚瓦廠下崗后,她就整日愁眉苦臉,生怕我耽誤了好年華。那時我二十八歲,在我們河南農村,這個年紀還沒成家的男人確實不多見。
"劉鐵柱,你瞧瞧隔壁李家二小子,比你小兩歲,孩子都會跑了。"母親坐在土炕上,一邊給我縫補襪子,一邊嘆氣。自從五年前父親因病去世,她就一個人操持這個家,頭發白得更快了。
我低著頭擺弄手里的收音機,裝作沒聽見。這個紅色的三球牌收音機是我從縣城供銷社買的,花了整整三十五塊錢。那時我還在磚瓦廠上班,每月工資四十多塊,雖然不算多,但至少能養活自己。可是廠子效益不好,我就被裁員了。如今在村里打打零工,雖說能糊口,但也確實沒什么出息。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我往窗外一瞅,是王大娘來了。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在我們村是個有名的媒婆,嘴特別能說,村里有一半的年輕人都是經她介紹成的家。
"鐵柱他娘,我給你說個好事兒!"王大娘風風火火地進了屋,搓著凍紅的手往炕上坐。
母親趕緊給她倒了杯熱水:"大娘,您快說說看。"
"就是隔壁沙崗村李有財家的閨女,今年二十五,在村里縫紉社做活,人勤快,模樣俊。"王大娘喝了口水,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那姑娘叫李秀英,性格溫柔,持家有道,關鍵是人品好。她爹以前是老支書,在村里很有威望,家教也嚴。"
母親聽得連連點頭,眼睛都亮了。我知道,這回怕是躲不過去了。果然,等王大娘一走,母親就開始張羅著讓我去相親。
"臘月十八,就這么定了。"母親一錘定音,"我讓你大姐給你做身新衣裳,好歹體面些。"
我嘆了口氣,知道這是推不掉了。其實我心里也明白,作為家中獨子,我確實不能再這么耽擱下去了。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我暗暗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認真對待。
2.
臘月十八那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母親從箱底翻出一件的確良襯衫,是去年大姐給我做的。我穿上新衣服,騎上自行車,心里直打鼓。這還是我頭一回去相親,說不緊張是假的。
"鐵柱,路上小心點。"母親站在院子里叮囑,"到了人家要規矩些,莫要給咱家丟人。"
冬日的寒風刺骨,我騎著自行車在鄉間小路上顛簸。沙崗村離我們這兒有五里地,路上積雪未化,車輪時不時打滑。一路上我盤算著待會兒該說些什么,卻總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路過供銷社時,我特意停下來買了兩斤水果糖。這是王大娘提醒的,說去相親總得帶點東西。那時候買糖還要票,我托在供銷社工作的表哥幫忙才買到的。
"劉鐵柱,你小子終于開竅了?"收銀臺后的表哥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冷天的,你就別取笑我了。"
快到沙崗村時,我又緊張起來。這個村子比我們村大不少,街道也寬敞整齊。我遠遠就看見一些正在晾曬被褥的村民好奇地打量我。王大娘提前跟我說過位置,李家住在村西頭,門口有棵大槐樹。
推著車子走到村西頭,果然看見一棵遒勁的老槐樹。樹下掃得很干凈,地上還撒了一層草木灰,看得出是為我這個客人特意準備的。院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很利落,墻根下整齊地擺著幾垛柴火。
"來了吧?快進屋。"還沒等我敲門,就聽見一個熱情的女聲。抬頭一看,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娘,臉上帶著笑容,想必就是李母。我連忙停好車子,從車筐里取出糖果。
"阿姨好。"我有些局促地鞠了個躬。
"快進屋暖和暖和,外面冷。"李母接過糖果,將我往屋里讓。
剛進院子,我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順著香味望去,只見廚房的煙囪里冒著裊裊炊煙,隱約能看見有個身影在忙碌。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幾分。
3.
屋里暖烘烘的,土炕上鋪著新換的花褥子。李父是個精瘦的漢子,戴著老花鏡,正坐在炕頭看報紙。見我進來,他把報紙放到一邊,熱情地招呼我坐下。
"鐵柱,聽說你在磚瓦廠干過?"李父給我倒了杯熱茶。
我點點頭:"是,干了三年,后來廠子不景氣就回村了。"說這話時我有點窘迫,怕人家嫌我沒正經工作。
"那挺好,有手藝。"李父卻很認真地說,"現在是改革開放,咱農村也在搞鄉鎮企業,有技術的人吃香。"
正說著,廚房傳來一陣響動。我偷偷往那邊瞄了一眼,只見一個身影在灶臺前忙活,穿著藏青色的棉襖,扎著整齊的馬尾辮,看起來很干凈利落。
"秀英,把包子端上來吧。"李母朝廚房喊道。
不一會兒,李秀英端著一個大鋁盆進來了。我這才看清她的模樣:瓜子臉,眉清目秀,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很耐看。她低著頭把包子放在桌上,臉微微泛紅。
"嘗嘗看,這是秀英包的。"李母夾起一個放在我碗里。
那包子個頭不小,足有拳頭大小。我小心地咬了一口,鮮嫩的豬肉和香甜的白菜讓我眼前一亮。這味道比我娘包的還好。一個包子下肚,我竟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
"好吃吧?秀英在縫紉社上班,每天要走兩里地去織布廠。她早上四點就起來給工友們蒸包子,大伙兒都說她的手藝好。"李母臉上滿是自豪。
我又吃了一個,真心實意地稱贊:"阿姨,包子確實很香。"說這話時,我偷偷瞄了李秀英一眼,發現她的耳根都紅了。
"別客氣,多吃點。"李父也往我碗里夾包子,"老話說得好,秀才不出門,全憑嘴一張。今天咱就是坐在炕頭認認門。"
就這樣,我一個接一個地吃著,竟然不知不覺吃了十個。李母笑瞇瞇地說:"看來是投緣,這是緣分到了。"
4.
"鐵柱,今年多大了?"趁著我吃包子的功夫,李父拉起了家常。屋里的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二十八了。"我放下手中的包子,擦了擦嘴,"在村里做些零活,平時也跟著瓦匠師傅學點手藝。"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李父點點頭:"踏實肯干就好。你也知道,現在鄉鎮企業多起來了,有技術的人不愁沒活干。"
"是啊,隔壁張家村的磚窯廠前幾天還在找熟手呢。"李母接過話頭,又往我碗里添了個包子。
我發現李秀英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每次我抬頭,她就趕緊低下頭去。那害羞的樣子,倒讓我心里覺得暖暖的。
"秀英在縫紉社干得不錯,每月能掙四十多塊錢。"李母自豪地說,"她從小就愛干凈,針線活更是一把好手。"
聽母親說過,縫紉社的活不好干。每天要坐在機器前忙活十多個小時,眼睛累得很。我不由得多看了李秀英幾眼,發現她雖然穿得樸素,但衣服剪裁合體,針腳細密,一看就是自己做的。
"鐵柱,你還想吃嗎?鍋里還有。"李母見我碗空了,又要去端。
我連忙擺手:"不用了阿姨,我已經吃了十個,再吃就太貪心了。"
這話引得大家都笑了。就連一直低著頭的李秀英也忍不住抿嘴偷笑。我突然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秀英,你帶鐵柱去院子里轉轉。"李父忽然說。
5.
李秀英紅著臉領我出了屋。院子里一片靜謐,只有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天已經擦黑了,東邊的天空泛著淡淡的暮色。
"你...你覺得我家的包子怎么樣?"李秀英怯生生地問。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跟我說話。
"特別好吃,比我娘做的還香。"我實話實說。不知怎么的,面對她時,我一點也不緊張了。
"那是媽教我的,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學包包子。"她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認真勁兒,"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給生產隊的社員們準備早飯。"
我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想起王大娘說的話:這姑娘勤快,持家有道。確實如此,二十五歲的年紀,已經能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你在縫紉社累不累?我聽說要織很多布。"我試探著問。
"還行,就是有時候趕工期,要加班到很晚。"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快速低下頭,"不過能掙錢補貼家用,我就覺得值得。"
夜幕漸漸降臨,院子里的柴垛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整齊。我注意到每垛柴火都用草繩捆得結結實實,顯然是個心靈手巧的人的杰作。
"那些柴火是你碼的?"我問。
她點點頭:"冬天燒炕要用。我爹身體不好,我就想著盡量多幫襯著點。"
聽她這么說,我心里更加敬佩。要知道,現在農村的姑娘都往城里跑,像她這樣安心留在村里、孝順父母的已經不多了。
6.
夜色漸濃,李家院子里亮起了昏黃的燈光。我和李秀英站在老槐樹下,聽著遠處傳來的鞭炮聲。臘月里,總有人家在操辦喜事。
"你...你今年春節回不回村里?"李秀英輕聲問道。
"回。我娘一個人在家,得回去陪她。"說起母親,我心里一陣愧疚,"自從我爹走后,家里就靠她一個人撐著。"
李秀英靜靜地聽著,眼神里透著理解:"我知道,王大娘說過,你很孝順。"
"也說不上孝順,就是覺得虧欠我娘太多。"我嘆了口氣,"這些年,她一直操心我的婚事,就怕我耽誤了。"
"其實......"李秀英欲言又止,臉在暮色中紅得更厲害了,"其實我覺得你挺好的。能干,實在,又孝順。"
這句話讓我心里一動。我偷偷打量她的側臉,發現她眼睛里閃著點點星光。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母親常說的"看對眼"是什么感覺。
"秀英,我也覺得你特別好。"我鼓起勇氣說,"不光會做飯,還這么能干。最重要的是,你懂得孝順父母。"
這時,院子里傳來李母的聲音:"秀英,鐵柱,進來喝碗姜湯暖暖身子。"
7.
喝完姜湯后,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李父看了看窗外說:"天不早了,鐵柱你早點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臨走時,李母特意給我包了幾個包子帶給我娘嘗嘗。李秀英站在堂屋門口,羞澀地說:"路上慢點騎。"
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雖然外面天寒地凍,但我渾身暖洋洋的。路過供銷社時,我特意停下來,又買了兩斤水果糖。這回不是為相親,而是想送給李秀英。
"娘,我回來了!"一進院子就看見母親在門口張望。
"咋樣?人家姑娘看著中不中?"母親迫不及待地問。
我脫下外衣,笑著說:"挺好的,能干、懂事,最主要是特別孝順。"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喜滋滋地拍著手,"王大娘說這門親事準沒錯。"
我把李母包的包子遞給她:"您嘗嘗,是秀英包的。"
母親咬了一口,連連點頭:"手藝好,確實不錯。鐵柱啊,我看這姑娘就挺合適,你可別錯過了。"
"娘,我知道。"我笑著說,"您放心吧。"
8.
第二天一早,王大娘就風風火火地來我家打聽情況。母親笑著說我吃了十個包子的事,把王大娘樂得合不攏嘴。
"這是緣分到了!"王大娘拍著巴掌,"我就說這門親事準成。李家那姑娘,我看著長大的,勤快又懂事。"
這時,院子外傳來自行車的聲音。我探頭一看,是李父騎著自行車來了。他手里還提著個籃子。
"鐵柱在家吧?"李父下了車,笑呵呵地問。
我趕緊迎出去:"李叔,您怎么來了?"
"秀英非讓我給你送些包子來。"李父把籃子遞給我,"那丫頭一大早就起來包的,說怕你吃完了想吃。"
聽到這話,我心里一暖。母親連忙把李父請進屋,張羅著泡茶。
"老李啊,你看這事?"王大娘打開了話匣子。
李父抽了口煙,笑著說:"我和他娘都覺得不錯。鐵柱這娃子實在,又孝順。最主要的是,我看秀英也對他有意思。"
這話一出,屋里的人都笑了。我低著頭,感覺臉上發燙,心里卻甜滋滋的。
9.
很快到了臘月二十八。這天,王大娘來說,李家同意了這門親事。我和李秀英定在正月初六訂婚。
"鐵柱,你去把秀英接來,讓兩個人好好聊聊。"母親提議。
我騎著自行車,帶著前天買的糖果,又去了李家。李秀英已經換上了新做的紅色棉襖,更顯得明艷動人。
"上車吧。"我拍了拍后座。她紅著臉,輕輕扶著我的肩膀坐上來。
一路上,她給我講她在縫紉社的趣事,說準備攢錢買臺縫紉機,將來可以在家做衣服。我聽著她的計劃,心里充滿期待。
10.
正月初六,我和李秀英訂了婚。整個沙崗村都沸騰了,大家都說我倆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席間,王大娘喝得臉紅紅的,逢人就說:"你們是不知道,鐵柱第一次去相親,愣是吃了十個大包子!這不是緣分是啥?"
李秀英聽了,羞得直躲在我身后。我卻開心地摟著她的肩膀,大聲說:"那是因為,秀英包的包子,天下第一香!"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歡聲笑語中,我看著李秀英幸福的笑臉,心里無比踏實。
日子就這樣紅紅火火地開始了。每當李秀英包包子時,我總會想起那個臘月里,我們相識的情景。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那十個包子,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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