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我接到了前往西藏葛朗峰邊防連采訪的任務(wù)。
從成都登機時,天空陰沉沉的,空氣濕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穿著短袖 T 恤的我,不一會兒前胸后背就被汗水濕透了,像是寫滿了 “汗詩”。抵達拉薩貢嘎機場,仿佛穿越了時空,一股深秋般的清冷撲面而來。盡管空中小姐反復(fù)提醒地面溫度只有 10 度,我滿心不情愿地穿上長褲和長袖外套,可在踏出機艙門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越野車一路疾馳,經(jīng)過 8 個多小時的奔波,終于抵達了這個被積雪重重包圍的連隊。氣溫表上清晰地顯示著零下 21 度。連長見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趕忙把一件羊毛軍大衣披在我身上,這才讓我上下牙齒停止了 “戰(zhàn)爭”。
連隊坐落在葛朗峰上,海拔 4980 米。這高度,相當于在內(nèi)地抬頭看到的空中巴掌大的飛機飛行高度。
薛峰,就是這個連隊的連長。他告訴我,當初是背著父親,毅然申請到這個哨所當兵的。軍區(qū)原司令員曾是這個團的老團長,現(xiàn)任團長當年是老團長手下的一名普通士兵。團長說,當年老團長帶領(lǐng)他們爬到這個地方,回憶起打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時候,就是帶著連隊從這兒奮勇沖下去的,于是便決定把哨所定在這里。
海拔 4500 米是一條永久雪線。我站在哨所放眼望去,東西北三個方向,白茫茫的積雪一望無際,朝南的山坡則別有一番景象。哨所南側(cè)是一片較為平緩的山坡,緊挨著雪線的是一片亂石灘;亂石往下,是星星點點的無名野草;再往下,是一片開闊的綠色植被;植被之下,出現(xiàn)了稀稀拉拉的灌木;繼續(xù)往下,便有了針葉樹;針葉樹下,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片闊葉林。
“他娘的!” 薛連長突然吐出一句粗話,把我嚇了一跳。“怎么了?” 我趕忙問道。“沒怎么,心里堵得慌。” 他皺著眉頭說道。“病了?” 我又追問。他苦笑著說:“心病。”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那片朦朦朧朧的闊葉林處,叫嘎拉溝。曾經(jīng),那是個水草肥美、牛羊健壯、物產(chǎn)豐富、稻谷飄香的好地方,原本是我們的屬地。可惜,當年我軍撤退時,被對方趁機占據(jù)了。薛連長是該連第 11 任連長,上任時,前任連長就告訴他,定這個點的將軍說,每次看到山下那片闊葉林,心里就像被針扎一樣痛。從那以后,這種心痛的感覺,就一任又一任地在連長們心中傳承下來。
“哼,娘的!” 薛連長又狠狠地罵了一句。我好奇地問:“又怎么了?” 他憤怒地指著山下說:“你看看,山下直線距離不過兩公里,垂直距離 3000 米,那可不只是一片綠色,那是祖國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啊!就這么被別人占了去,你說我們做兒女的能不心痛嗎?我們守在這冰天雪地的山上,天天看著山下那片好地方,能不堵心嗎?娘的,只要我還穿著這身軍裝,總有一天,我要把母親的那塊肉奪回來,讓母親恢復(fù)完美的軀體!要是我這輩子做不到,我就叫我的兒子接著來!” 說著,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水杯被震得高高彈起,窗外屋頂上的積雪也簌簌地掉落下來。
晚上,薛連長安排我和文書同住一間宿舍。宿舍里沒有暖氣,全靠燒火墻取暖。火墻燒的是團里供應(yīng)的柴火,有時候大雪封山,柴火供應(yīng)就會不及時,所以大家燒柴時都格外節(jié)省。這樣一來,宿舍的溫度并不高,大概只有十三四度,冷颼颼的。
文書見我進來,先給我倒了一杯熱開水,說:“喝杯熱水會好些。” 我問他:“在這么冷的地方,你害怕嗎?” 文書堅定地回答:“連長那么多年都不怕,我怕啥。” 晚上睡覺的時候,文書細心地給我灌了熱水袋,塞進我的被窩。等我鉆進被窩后,他又拿來一床軍被給我蓋上,說是指導(dǎo)員的被子,指導(dǎo)員休假了,讓我先用。不一會兒,我就感覺渾身漸漸暖和起來。
躺在被窩里,我怎么也睡不著,便和文書聊起天來。文書今年十八歲,是當年的新兵,高中畢業(yè)就參軍來到了葛朗峰。連長和指導(dǎo)員發(fā)現(xiàn)他鋼筆字寫得好,就選他做了文書。說是文書,其實通信員、軍械員、連首長的警衛(wèi)員這些活兒他都得干。連隊來了工作組或者客人,他還要兼任接待員和服務(wù)員,任務(wù)十分繁重。
“累不累?” 我關(guān)切地問。“不累。” 他回答得很干脆。“想家嗎?” 我又問。“想!”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思念。“守哨卡辛苦嗎?” 我接著問。“辛苦,但值!”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怎么個值法?” 我好奇地追問。“為了山下的那片綠!” 他的回答讓我心頭一震。
我 “噢” 了一聲,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思索片刻,我換了個話題:“想不想當一輩子兵,守一輩子哨卡?” 他毫不猶豫地說:“想和連長一樣!” 我頓時來了興趣,忙問:“連長怎么啦?” 他卻猶豫了起來,說:“連長不讓說。”“為什么?” 我追問道。“這是個秘密。” 他神秘兮兮地說。我趕忙保證:“沒關(guān)系,我不會告訴你們連長的。” 他將信將疑地問:“真的?” 我肯定地回答:“真的!”
過了一會兒,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我只能告訴你一句。”“一句也行。” 我迫不及待地說。他小心翼翼地從被窩里伸出右手,翹起大拇指,輕聲說:“連長他爸就是定這個點的原軍區(qū)司令員。”“啊!” 我忍不住驚訝地叫了出來。文書嘿嘿一笑,說:“嚇著你了吧!” 說完,他便說睡覺,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此時,室外氣溫已經(jīng)降到了零下 31 度,室內(nèi)溫度也只有 11 度,可我的心里卻像燃起了一團火,渾身燥熱,在床上不停地 “烙餅”。我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那句話:山下的那片綠,山下的那片綠…… 那不僅僅是一片美麗的景色,更是邊防戰(zhàn)士心中的牽掛,是他們堅守的信念,是對祖國深深的熱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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