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重生/文 一直想在美國采訪斯坦福大學終身教授、知名歷史學家張少書先生，這個宿愿終于在2024年5月24日得以實現。

張少書先生（右二）在洛杉磯接受吳重生（中）采訪。

聯系張少書先生頗費周折。

2020年10月1日-12月16日，《疏影暗香——紀念張書旂誕辰120周年藝術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此展期在通過系統回顧張書旂先生獨特的藝術人生和卓越的藝術成就，彰顯一代藝術名家的人生追求和家國情懷，引導觀眾切身感受張書旂先生的文化血脈和筆墨精神，更加自覺地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此次展覽的作品中《翎毛集》畫譜以及重要代表作《孔雀》《雞》等，是張書旂之子張少書代表家屬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的。

張書旂1900年生于浙江省浦江縣禮張村，是舉世公認的國畫巨匠。他在花鳥畫題材上的拓展卓有成就，在20世紀30年代便以“白粉主義畫家”著稱于世，與徐悲鴻、柳子谷并稱“金陵三杰”。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抗戰時期畫于重慶的《百鴿圖》。《百鴿圖》先是懸掛在白宮，后陳列于海德公園羅斯福總統圖書館；1942年，曾在紐約費拉杰爾畫廊展出。1941年秋，張書旂作為當時的“文化使者”到了美國，向美國人民展示中國書畫文化，推進中美友誼，同時積極爭取美國幫助中國抗戰。因珍珠港事件爆發，無法順利回到中國，張書旂就在美國生活了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他回到了中國，而后又于1949年重返美國，一直居住在奧克蘭山，直至1957年逝世。

2020年10月初，我帶領浙江日報北京分社的記者采訪時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分黨組書記、駐會副主席馬鋒輝，從馬鋒輝老師處得知《疏影暗香——紀念張書旂誕辰120周年藝術展》即將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的消息，便萌生了安排記者聯線采訪張書旂先生兒子、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張少書的念頭。當時，馬鋒輝老師正在為紀念張書旂誕辰120周年藝術展布展的事操心和奔波。

吳重生一家與張少書先生（右二）親切交談。

2020年10月7日，我委托北京大學藝術學院丁寧教授幫忙聯系張少書先生。丁寧教授給張少書先生發去如下郵件：

親愛的戈登：

我希望這封郵件能找到你！昨天我會見了浙江日報報業集團北京分社社長吳重生先生。他出生在浦江，非常喜歡你父親的作品。他覺得現在很難訂到一張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入場券，因為你父親的畫展在國博舉辦極大地增加了觀眾的數量。我提到了我們第一次在華盛頓見面。他驚訝地知道我參與了你父親的作品在重慶的第一次盛大展覽。明天他會派浙江日報駐北京的記者來采訪我。吳先生希望能安排一次對你的線上采訪。在我答應他之前，請讓我知道你的想法。

我很高興從你最近的文章中得知克洛伊馬上就要上大學了！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好，雖然我在五月份做了一個小手術。現在我們有兩個孫女了！我現在在教室里教課程，而上學期我只能在網上教。我有一些國內旅行，并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訪問美國。

向你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你的朋友：丁寧

2020年10月11日，張少書先生給丁寧教授回了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丁寧：

很高興聽到你的消息。我很高興知道你身體很好，你的家人也在成長！我們很好，盡管這里的生活很艱難。我們在加州也遇到了許多氣候和火災問題。森林大火造成的煙霧非常嚴重，以至于我們好幾天都不能出門或打開窗戶呼吸空氣……斯坦福大學并沒有全面恢復教學：我們的大多數本科生仍然在外面，幾乎所有的教學都是遠程教學。

謝謝你給我看展覽的照片。我希望我能看一看，但我想我不能很快旅行了。我很高興能和吳重生先生取得聯系。我父親的作品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展覽真是太棒了，我們感謝所有讓它成為可能的人。向你和你的家人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張戈登

在馬鋒輝老師和丁寧教授的熱心幫助下，浙江日報北京分社記者順利完成了紀念張書旂誕辰120周年藝術展的采訪任務。兩個月后，我從浙江日報報業集團北京分社社長任上調任中國攝影出版社總編輯。

時光流轉到2024年春天。這一年，我們家有一個重要的出行計劃：5月份女兒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研究生學業完成之時，我要攜妻專程赴美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

早在2月29日，我就通過微信聯系張書旂先生侄子張海天先生，想通過張海天先生聯系采訪張少書先生事宜。張海天是連環畫泰斗賀友直的女婿，中共早期特科張紀恩的兒子，他向我推送了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舒建華館長的微信名片。舒建華館長創辦的硅谷亞洲藝術中心是北加州最具影響力的華人藝術機構之一，他與張少書先生保持著密切聯系。很快，舒建華館長通過了我的微信名片申請。他要求我發一份采訪提綱給他，以便他幫助對接張少書先生。

在此期間，我還聯系了家鄉浦江縣政協、縣委宣傳部和縣文旅局的有關領導，了解張少書先生與家鄉的種種關聯，對采訪提綱進行打磨。

2024年5月24日，在洛杉磯，由盧鳳羽先生陪同，我們一家人見到了張少書先生。眾所周知，“前吳”和“禮張”這兩個書畫名村是支撐起浦江 “中國書畫之鄉”這座大廈的基石，而吳茀之先生和張書旂先生分別代表著兩支書畫文脈。我和茀之先生同為前吳村人，按輩分，應喚吳茀之先生和吳山明先生為“叔太公”。如今，作為“前吳后人”的我和小女，與作為“禮張后人”的張少書先生在美國相逢，無疑是兩支書畫文脈在萬里之外的交匯。

吳重生向張少書贈送方奇草書

我們見面的地點在亨廷頓圖書館，那是張少書先生在斯坦福大學任教之余，潛心從事科研的地方。

亨廷頓圖書館全稱“亨廷頓圖書館、藝術博物館和植物園”，坐落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圣馬力諾城一座占地近1300畝的莊園內，是一個優美靜謐的園林式圖書館。圖書館的主人亨利·亨廷頓生于紐約，后為太平洋鐵路的擁有者之一，他投資了洛杉磯市內的捷運公交系統，還經營水能源與房地產，享有美國鐵路大王之稱而富甲一方。

熱衷于收集世界各地文化精華的亨廷頓退休后致力于珍版圖書、手稿及藝術品的收藏。亨廷頓夫婦在1919年時簽署了一份契約，把他們的莊園及收藏轉給一個非贏利的教育托管會，由此創建了亨廷頓圖書館、藝術館和植物園綜合體。圖書館收藏了很多古籍、珍本、孤本，有喬叟的故事集、莎士比亞早期作品、華盛頓簽署的文件、雪萊手稿等等珍品。三座獨立的美術博物館，分別收藏著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十八世紀的英法佳作和美國三百年來的藝術精品。亨廷頓圖書館現藏600萬冊珍本藏書及手稿，主要是英美文學與歷史著作，有些有著五六百年的歷史，還有不少16世紀的中國地圖。在珍版館，有葡萄牙地圖專家1547年在印度果阿印制的根據葡萄牙文翻譯的英文中國南部地圖，還有馬可·波羅的第一版中國地圖。

亨廷頓圖書館的另一杰作是其精湛的花園群。張少書先生事先幫我們申請了參觀券，在請我們喝咖啡之后，還饒有興致地帶我們參觀這座擁有14000多種樹木花草的巨大植物園。當時玫瑰、月季和山茶花盛開，儀態萬千，美不勝收。

在月季花和茶花區域，張少書先生停下了腳步。他告訴我們，月季花在歐美國家的名稱叫“Rose”，也就是如今花市上的各種玫瑰，鮮少有人知道月季原生于中國，世界上的月季品種母本皆是中國月季。茶花素有“花中嬌客”的雅稱，它原生于中國南方，被引進到歐美各國后誕生了很多園藝品種，歐美各國公園和平民宅院也時常能見到漂亮的茶花樹，就連香奈兒品牌也用茶花做品牌標識。

工作之余，張少書先生喜歡在花園里散步，當經過月季和茶花區域時，會忍不住停下腳步。見花如見祖國。“南枝欲寄憑誰達，時花無語不勝情。”我們去的時候正值花季。月季花和茶花花型碩大，令人驚奇。我告訴張少書先生，金華市的市花是山茶花，因此，茶花也是咱們的“家鄉之花”。

張少書帶領吳重生女兒（右一）及女兒同學參觀亨廷頓植物園。

由小女充當翻譯，我和張少書先生邊走邊聊。我從張書旂先生一直致力于增進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了解和聯系談起，稱贊張書旂先生本人就是積極的太平洋關系的象征。徐悲鴻稱張書旂為古今畫鴿第一人，鴿子是和平的象征。英文版《書旂畫法》于1961年由紐約維京出版社出版，此書受到美國讀者的廣泛歡迎。張書旂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

“令尊在美國親手栽種的松樹、柏樹等，現在還在嗎？倘若方便，我想親臨現場看一看。”“令尊經常去野生動物保護區寫生，他最喜歡速寫的鳥類是？鶴或者白鷺？為什么？您有親眼見到他寫生嗎？”“令尊大人在家里也穿西服嗎？除了衣著，他國際主義的身份還體現在什么地方？”“令尊大人多才多藝，除了繪畫，對音樂也有很高的造詣。他經常吹的笛子曲目叫？”“令尊大人的生日或忌日，有哪些美國友人前往紀念？能否講幾個令尊大人與美國友人交往的故事？這種友誼在您這一代以及下一代身上是否得到延續？”“令尊大人與同時代書畫大家如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潘天壽、吳茀之等均有交集，他如何評價這些大家？”

“令尊大人和令堂大人很早就國畫作品拍攝照片制作成明信片在全國發行，具體發行到哪些地方，一共發行了多少份？明信片的樣式和內容是？”“浦江是令尊大人的出生地。您有回過故鄉嗎？請談談您對故鄉的印象和希望。”“您和家人一起，將令尊大人的部分畫作捐贈給了中國國家博物館和浙江美術館，請談談您對捐贈活動的看法。”“您的兄弟姐妹當中有學習中國畫藝術的嗎？您如何看待令尊大人的藝術成就，您認為應如何傳承并弘揚令尊大人的中國畫藝術？”“當前中美關系遭遇了一些困難，您如何看待中美文化交流的前景？世界的希望在青年。您對當代中國青年有哪些寄望？”“令尊大人于1941年秋從中國赴美，1946年返回中國，于1949年再次赴美，一直到1957年在美國逝世。令尊大人到美國后非常懷念祖國和家鄉，能否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多年來，您和您的家人為弘揚令尊大人念茲在茲的中國畫藝術作出了不懈的努力，這當中最令人感動的人和事有哪些？”“您是世界知名的學者、教授，您主編的《美國亞裔藝術史》影響廣泛，您對中國畫走向世界有何建議？”

“您是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學術成果豐碩，令尊大人對您的學術研究產生過哪些積極影響？”

……我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張少書先生一一認真作答。可惜1957年8月張書旂在舊金山家中因病辭世時，張少書才9歲，關于父親的往事記憶并不全面。

赴美之前，我請高中同學方奇以草書形式書寫了我的部分詩句，用以分贈在美國的友人。贈給張少書先生的方奇草書內容為“沸騰的鄉音溢滿我們的酒杯，胖了的是歲月，瘦了的是流光”，頗為應景。

張書旂先生逝世后，其夫人方亦民女士摘選《翎毛集》畫譜部分內容并進行英譯，以《書旂畫法》為名在美國用英文出版。張夫人去世后，畫譜中文原稿由其子張少書和張美生珍藏。為實現父親遺愿，張少書夫婦、張美生夫婦將父親的《翎毛集》畫譜原稿以及作品《孔雀》《雞》無償捐獻給中國國家博物館。

張少書先生告訴我，時至今日，很多美國人依然不了解中國文化，看不懂中國畫。中美文化交流任重道遠。他為祖國所取得的偉大成就而欣喜，祝福家鄉浦江越來越好，同時希望家鄉的年輕人能追隨先賢足跡，自覺承擔起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的重任。

（作者系文化學者，現任浙江外國語學院教授、文化和旅游學院學術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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