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娃娃魚
魯達(dá)一出家就逃脫了命案,這么寫自然是劇情需要,不過宋朝對僧人的管理確實很混亂,真實歷史上,在宋朝當(dāng)和尚也很有可能逃脫命案。如果施耐庵不是歪打正著,那說明他對宋朝歷史有相當(dāng)?shù)难芯俊?/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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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的第四回,魯達(dá)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之后,逃到了代州,又遇到金翠蓮父女。
面對官府懸賞捉拿,她的新丈夫趙員外給魯達(dá)指了一條萬無一失的避難之法——去五臺山落發(fā)為僧。
為什么只要一出家,就能夠永久逃脫官府的通緝?
魯達(dá)能夠出家避禍,實際上是多方原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首先,有趙員外強大的財力和人情支撐;
其次,是智真長老獲得了上天的開示;
最后,根本原因在于大宋朝混亂而糟糕的宗教管理制度。
在空頭度牒滿天飛的情況下,官府其實很難抓住魯大師的漏洞。
正因為此,叢林成為犯事者的避難所,是宋代一個非常突出的社會問題。
什么是“度牒”
“度牒”小知識
《水滸傳》第四回中,趙員外建議魯達(dá)出家時說——
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愿心。
如是提轄肯時,一應(yīng)費用都是趙某備辦。
這里講三個關(guān)于“度牒”的小知識。
1、度牒的量詞是“道”
僧尼道冠的使用“度牒”作為身份證,始于唐天寶年間。
由于是國家下發(fā)的證件,故而度牒的量詞是“道”,如同說“一道詔書”、“一道命令”,此處趙員外的表述正確。
后面“武十回”里,張青、孫二娘夫婦對武松說“一張度牒、一本度牒”,那屬于民間的口頭語。
2、是“祠部”,不是“詞簿”
在五臺山上,趙員外又對智真長老說——
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愿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
《水滸傳》各種繁本這里都寫的是“詞簿”,這兩字其實有誤。
王利器先生在校注時,改為“祠部度牒”,才是正確的。
根據(jù)唐制,全國的度牒都由尚書省的祠部下發(fā),故稱“祠部牒”。
宋代沿襲這個制度,由祠部負(fù)責(zé)“受諸州僧尼、道士、女冠、童行之籍,給剃度受戒文牒”。
3、何為“五花度牒”?
“五花”,指的是“五色金花綾紙”,宋代用來印制度牒的特殊紙張。
這種綾紙在宋初的時候,是拿來書寫高官“告身”(即委任狀)和國書的。
《宋會要輯稿·職官十一》“官告院”詞條載,宋太祖乾德四年規(guī)定了內(nèi)、外文武官員告身所用的綾紙和褾軸的標(biāo)準(zhǔn)——
尚書令、侍中、中書令、平章事、使相,用五色背金花綾紙,寶裝犀軸銀鉤,暈錦紅里褾袋,紫絲網(wǎng)、銀幡踏。
然后,“樞密節(jié)度使”以上官員的告身用白背金花五色綾紙,“參知政事、三師、三公、仆射、東宮三師”用無金花五色白背綾紙,“司徒”以下者只用大花白綾紙……
同時,大宋寫給吐蕃等周邊各國的國書也用五色金花綾紙。
這么高級的紙,為什么居然拿來印度牒了呢?
原因也簡單,是為了“防偽”。
最初,度牒只用黃紙來印,唐代叫“黃牒”。
宋朝一開始也這樣,但后來發(fā)現(xiàn)偽造太容易了。
宣和二年,有一位叫柯旸的福建路轉(zhuǎn)運判官上了一道很長的奏章,痛陳當(dāng)時偽造度牒現(xiàn)象的猖獗。
他建議朝廷“織造異樣綾帛”來制作度牒,還要加上字號,要像科舉考試的試卷一樣,“如舉人試卷然”。
這事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施行,到了宋高宗建炎三年,依然有大臣上書談?wù)搨卧熘祝骸皞卧於入褐说癯梢话澹瑒t摹印無窮,兼染成黃紙,便可印造。”
于是,綾紙度牒正式啟用,模仿官告的樣式,而且在綾面上織出了“文思院制敕綾”的字樣,用于防偽。
魯智深出家那會兒,其實還沒有“五花度牒”,不過《水滸》是小說,也不必細(xì)究前后相差的這幾年。
想當(dāng)和尚不容易
按條例來說,在宋代,一個人想要出家,走正規(guī)途徑的話,其實并不容易。
首先得通過官府的考試,叫做“試經(jīng)”。
這個制度也是從唐代開始,畢竟唐玄宗最初確實希望它能夠像科舉一樣嚴(yán)格。
不僅取得度牒要考試,而且,之后還要每三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人會被追回度牒。
唐末時,“試經(jīng)”的內(nèi)容很復(fù)雜,包括講論科、講經(jīng)科、表白科、文章應(yīng)制科、持念科、禪科、聲贊科……
既有筆試,又有口試,還要加試唱功、禮儀等等,難度不小。
從周世宗柴榮時起,對于男十五歲、女十三歲以上想出家的人,考核的內(nèi)容是能背誦經(jīng)文一百頁,熟讀五百頁(見《容齋三筆·卷九》)。
宋代沿襲此制,試經(jīng)的時間一般是每年的“誕圣節(jié)(承天節(jié))”,即皇帝生日那天。
不過,不管何種難度的“試經(jīng)”,對于前經(jīng)略府提轄魯達(dá)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好在趙員外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因為,從宋英宗治平四年起,度牒可以花錢買了。
就像科舉制度中,參加鄉(xiāng)試一般要先取得秀才的身份,但如果能夠“納粟入監(jiān)”,花錢買一個監(jiān)生的身份,也可以直接下場去考舉人。
趙員外送了一道度牒給魯達(dá),他就順利通過了第一關(guān)——直接免試出家。
沒錢的人就比較慘。
《水滸傳》第四十五回中,替潘巧云、裴如海的奸情打掩護(hù)的胡頭陀就是。
他在廟里敲木魚報曉,兼職打雜,卻沒有度牒,只能等試經(jīng)考試通過之后,再行剃度。
裴如海為了收買他,許諾幫他買度牒——
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
胡頭陀感激不盡,不料卻因此送了性命,死在石秀的刀下。
從這件事,可見一道度牒的吸引力。
空頭度牒大有用
趙員外送給魯智深的度牒是“空頭”的,也就是“空白”的。
這里就涉及到宋代的度牒管理。
按律,出家人享有免納稅、免兵役和傜役的福利,但是,朝廷并不愿吃虧。
雖然很多皇帝崇佛、崇道,好像對宗教感情很深,可一談到經(jīng)濟問題就不一樣了,屬于既要、還要的那種。
光靠考試,免費發(fā)度牒怎么行呢?國家當(dāng)然要想辦法把損失撈回來。
“售賣度牒”就是一種方式。
其實早在唐代,楊國忠、王智興已經(jīng)干過靠賣度牒來籌集軍費的事,李德裕曾經(jīng)上書指出這件事的弊端。
可大宋需要的是錢,自然顧頭不顧腚。
售賣度牒的風(fēng)氣一開,很快就變成了“只要有錢”就能出家。
洪邁在《容齋三筆》里吐槽說:“今時只納錢于官,便可出家也。”
“試經(jīng)”考試逐漸形同虛設(shè)。
紹興六年四月,尚書省的奏章說——
近年僧徒猥多,寺院填溢,冗濫奸蠹,其勢日甚。
諸州每年經(jīng)試,其就試者率不過三四十人,經(jīng)業(yè)往往不通,州郡姑息,惟務(wù)足額,蓋給降度牒,許人進(jìn)納。
官中舊價百二十貫,民間止賣三十千,稍能營圖,便行披剃,誰肯勤苦試經(jīng)?
顯見此科亦是虛設(shè)。
反正都成買賣了,收錢要緊,考試啥的,走個過場就行了……
售賣度牒行為的巔峰狀態(tài),便是出售“空頭度牒”。
為什么要賣“空頭”?
因為大宋朝為了斂財,干脆把度牒當(dāng)成有價證券來使用。
《宋史》、《文獻(xiàn)通考》等典籍中,記載了不少實例:
神宗熙寧元年,降空名度牒五百道付兩浙運司,令分賜本路,召人納米或錢振濟。
這是賣空頭度牒用來賑災(zāi)。
孝宗淳熙三年,詔減四川酒課錢四十七萬三千五百馀貫,令禮部給除度牒六百六十一道,補還今歲減數(shù)。
說是給四川減免酒稅,但國家又不肯損失這些錢,于是下發(fā)661道度牒,讓當(dāng)?shù)刭u掉,把錢補回來。
總之,在宋代,大臣遇到打仗、救災(zāi)、修路鋪橋這些要花錢的事,朝廷常常兩手一攤:
趙官家的國庫,錢不多,度牒倒不少,你們拿幾百道去賣了當(dāng)經(jīng)費吧……
后來清朝人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說:“宋時,凡賑荒興役,動請度牒數(shù)十百道濟用,其價值鈔一、二百貫,至三百貫不等。”
這種無本生意,趙宋一朝,干得很歡。
當(dāng)然,法律上,度牒的填寫權(quán)力還是只限于官方。拿著空頭度牒出家的人,仍然要回到本州(軍)去登記。
畢竟空頭牒出售時,官府只記錄了編號,卻不知道它最終落入了誰的手中。
然而,來看魯智深出家時的情況——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zhuǎn)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
度牒由書記僧填寫,寫完之后,直接交給魯智深收著,隨后也沒有任何地方提到再去官府備案。
由于國家狂印濫賣,空頭牒在社會上四處流轉(zhuǎn),去不去登記,全憑自覺,沒去備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你怎么抓?
假作真時真亦假
魯達(dá)出家的道路上,還有幾道關(guān)要過。
第一是度牒上的信息。
按規(guī)定,度牒作為僧尼道冠的身份證,通常上面填寫的內(nèi)容包括:
本人的籍貫、俗姓氏、法名、年齡、所屬寺院道觀名、本師名、出家的時間
此處的關(guān)鍵點在于:只要俗姓,不要俗名!!!
所以,魯大師的度牒上,必然寫的是:俗姓魯,法名智深,投于五臺山文殊院住持智真,禮為本師,政和三年十月剃發(fā)受具……
這樣一來,通緝犯魯達(dá)就消失了。
第二是受戒。
選擇了吉日良時,禮拜、剃發(fā)、念偈、賜名,最后摩頂受記,都合乎儀軌,且有全寺上下五六百號僧人作為見證。
如果官府到文殊院查,僧侶的花名冊完全可以證明確實有這么個人,某年月日在本寺出家,人證俱在。
第三,這個其實比較關(guān)鍵,就是“本師的態(tài)度”。
趙員外并沒有避諱魯智深是軍漢出身,原名叫魯達(dá)。雖然出家理由給的是“見塵世艱辛”,但這個幌子一眼就能識破,甚至首座和眾僧都看出魯大師“形容丑惡,貌相兇頑”,“一雙眼恰似賊一般”。
但智真長老考慮問題的角度與眾不同。
從“俗”的角度看,他顧忌到了趙員外的面子。
趙家是大財主,幾代都是寺里的檀越,趙員外這一代又和智真長老過從甚密,以兄弟相稱,這次為了介紹“表弟”來出家,還送了一大堆禮物。
從“佛”的角度看,他獲得了上天的開示。
焚香入定后,真長老得到的回復(fù)是:“此人上應(yīng)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卻得清凈,正果非凡。”
也就是說,從“天意和人情”兩方面,他覺得都可以通融。
后來魯智深兩次大鬧文殊院,真長老拿出來堵眾人口的理由也始終是這兩條——
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面皮?
且看檀越之面,后來必改。
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來卻成得正果。
智真長老的主意拿定,首座、監(jiān)寺也無可奈何。
當(dāng)然,從法律的角度,宋代也規(guī)定了寺觀不得收容亡命之徒,包括臉上刺了軍號、身上有刺青的人都不能出家,否則寺院要受罰——
天禧二年三月詔:
刑責(zé)奸細(xì)惡黨山林亡命賊徒負(fù)罪潛竄,及曾在軍帶瑕痕嗜,并不得出家。
寺觀容受者,本人及師主、三綱知事僧尼、鄰房同住并科罪。
不過,天殺星李逵說過:“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
在人情和天意面前,智真長老并沒有把寫在紙上的條例當(dāng)一回事。
如此一來,魯大師的出家介紹人兼擔(dān)保人是一位大財主,他的師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他手里的度牒如假包換,填寫的內(nèi)容真實可靠,整個受戒的過程是正規(guī)操作,比拿著二手度牒假冒頭陀的武松,靠譜多了。
所以,從官府的角度,想要抓住逃犯魯達(dá),幾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就是有知道他過去身份的人,主動去首告。
然而這并沒有發(fā)生。
相反,在《夷堅志》等各種宋代筆記、話本、史料中,后人看到了大量僧道作奸犯科、違法亂紀(jì)的故事,盜賊、逃犯以各種方式混跡于叢林。
在《水滸》里,魯智深好歹是正式剃度、武松手里的度牒起碼也是真的,就是拿著假度牒的當(dāng)時也不知有多少。
前述柯旸上給宋徽宗的奏章里,就說在邵武軍抓獲了一個叫陳樞的人,查獲了偽造度牒193道。
甚至有的寺觀自己違法,把死亡、還俗者的廢度牒收回之后,洗改一下,再賣出去。
乾道八年,禮部就在廬州和處州發(fā)現(xiàn)了僧人倒賣“反魂”度牒的事。
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本質(zhì)上還是“亂自上作”。
王利器先生注《水滸》第四回時點評道——
當(dāng)是時也,度牒之出無節(jié),乃至于賣空頭,于是逃于佛者,溜溜皆是,致有“無路不逢僧”之諺。
財力既窮,兵源亦竭,而宋之為國,日益不可救矣。
注:
1、文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據(jù)《宋會要》;
2、文中插圖來自人美社《水滸》連環(huán)畫第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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