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本號將不定時連載我的長篇科幻小說《凜冬》。書中將會詳細描述可能采取的恐怖主義襲擊手段以及應對方式方法,全面展示這種人人自危的未來,以及人類在面對這種倒行逆施中展現(xiàn)出的勇氣與抗爭精神,歡迎大家關注、閱讀。
凜冬(45)
文 | 龍牙
岳成剛感覺右腿肌肉應該是拉傷了,腰也閃了一下,臉上還擦破了一塊皮,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他沒有處理身上的傷,只是靜靜地感受著痛楚。
能夠感受是一種美好的事情,從宇宙大爆炸以來上百億年,從此以后不知道多少年的光陰中,只有這幾十年是屬于你的,在這之前你不曾存在,在這之后你也不復存在,你只有這幾十年。
在這幾十年里,你能感受,你可以思考,允許你去愛,你改變你的周遭,你創(chuàng)造你的創(chuàng)造,你行走在藍天下,你生活在宇宙中,你目力所及之處星河燦爛,你思想觸及的地方歲月浩渺,卑微如你,微不足道,卻真實的生活著、體會著、感受著、思索著。在足夠讓巖石化為齏粉、氫聚變成鐵、黑洞蒸發(fā)殆盡的漫長時光中,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你誕生了、成長了、成熟了、死亡了。
無窮無盡的時間里,只有這幾十年是你的。
珍惜每一秒鐘,去體會,去感受,無論是欣喜若狂,還是悲痛欲絕,都是宇宙給予你的賞賜。每一個明白宇宙的無窮無盡與時間的無休無止的人,都應該無比的珍惜它,它是如此的寶貴,兩眼一閉就沒有了。
岳成剛現(xiàn)在只想匍匐在地,向整個宇宙獻上自己最誠摯的膜拜,無人能夠一窺它那宏大而神秘的存在,它賞給了你幾十年的光陰,遠比世界上最富有的富豪,丟給路邊一個卑微的乞丐一枚銅子兒還要輕松,但那個銅子兒就是你的所有了。天潢貴胄也罷,升斗小民也好,你擁有的一切都不超過這個銅子兒。
花完這個銅子兒,你就死了,不存在了。
生命終止后數(shù)小時開始尸僵,24到48小時解除尸僵,48到72小時內(nèi)呈巨人觀,幾十天到半年之后軟組織液化,只剩尸骨。而那些主要成分是磷酸鈣的東西,看保存條件可以存在相當長的時間,不過在宇宙看來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人類是如此的懼怕死亡,乃至關于死亡的一切象征都是極度拒絕的,害怕尸體,害怕墳墓,害怕鬼魂,害怕一切死亡的可能,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這一刻代表著你那個銅子兒花光。無數(shù)人拼盡全力也要延續(xù)自己的這個銅子兒,秦始皇求仙藥,埃及法老把自己做成木乃伊,求佛念經(jīng)、相信天堂和地獄、保健養(yǎng)生,無非都是在試圖逃離它,可是這一切終歸都徒勞無益。
誰能夠真的讓人逃離死亡,直截了當,而不是委婉曲折,誰就是神。
岳成剛此時此刻終于徹底達成了自己人生中最通透的圓融貫通,他靈臺清明、五識清靜,一切前因后果都順理成章。
女兒岳洋死于老趙局長的不屈與堅守;
妻子李老師死于因此引發(fā)的悲痛欲絕;
戰(zhàn)友馮維周死于虛與委蛇與奮起一搏;
這一切的因,是源于程昱這個野心家的封神之路;
這一切的果,是包括自己在內(nèi)無數(shù)人的舍身取義。
道,自在其中。
他長舒一口氣,真正倦怠下來。退休以后那種焦慮不安與無所適從現(xiàn)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需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現(xiàn)在他是個真正的退休老頭,可以去任何無聊透頂又必須要賦予意義的事情里消磨掉所剩無幾的光陰,包括下棋、遛鳥、跟老頭們侃大山。他的“大案子”終于結束了,李老師、岳洋都可以安眠地下,自己身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做到了她們交付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去再找個老伴兒,在雞零狗碎吵吵鬧鬧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像無數(shù)人那樣。他可以去訓一訓女婿,逗一逗外孫,看一看是哪個女人代替了自己女兒的位置,繼續(xù)在歲月里感受著、呼吸著。
人間不能有行走在地上的神。
此時此刻他捍衛(wèi)了人類的價值觀,足以彪炳千古,因此他也不能繼續(xù)活下去,這可能就是宇宙本身最深刻的規(guī)律吧。宇宙不容許神行走在大地上,那挑戰(zhàn)了宇宙本身,岳成剛對此既是贊同的,也的確心有不甘,畢竟他的整個退休生涯也就區(qū)區(qū)二三十分鐘而已。
他剛才撿起了馮維周犧牲生命、軟磨硬泡拖延時間才送回來的記憶體,那個彈頭就砸在他跟馮維周一塊兒烤野豬的地方,甚至就是那個火堆的位置,那個只有他倆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紅熱烈青春里才知道的準確坐標。他的任務是以最快的速度切掉減速傘打開沖擊防護艙取出記憶體插在提前放在旁邊懸崖下面重裝甲掩體里的終端上,傳輸會自動開始,落點也會被程昱得知,緊隨而來的軌道轟炸無法避免,他無處可逃。
所以岳成剛的退休生活只有這不到半小時吧,他還得充當誘餌,剛才去插記憶體的動作藏在厚厚的樹冠層下面,程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得知,此時他只需要遠離那個掩體就行。從掩體那邊跑過來的時候拉傷了腿,閃了腰,臉上還被自己安放的陷阱狠狠來了一下,該開始腫了。他實在是沒辦法繼續(xù)跑,就這樣吧,該是享受退休生活的時候了,盡管這種退休生活的確短了一點點,而且狀態(tài)也不怎么好。
四枚軌道彈頭命中了岳成剛的小樹林,第一枚是破片殺傷子母彈,第二枚是燃燒彈,第三枚是燃料空氣炸彈,第四枚則是一發(fā)萬噸級的微型聚變彈。
于曼曼是在喬格茹峰腳下的絨轄鄉(xiāng)被抓獲的,也不怪她,實在是太顯眼了,這疫情中一個漢族人跑這么遠到這個深山里來,怎么可能不被發(fā)現(xiàn)呢。
不過她無所謂,這抓的是于曼曼,跟她怕怕有什么關系?
怕怕的心,早就飛到了程老師那里,緊緊依偎在她懷里,永遠屬于這個地方。她堅信程老師一定有辦法把她弄出去的,而她只需要一點一點的吐露真相拖延時間就行,中國人勢必需要她,必然會留著她,她有恃無恐。
絨轄鄉(xiāng)是個美妙的地方,這里是中國領土上少有的位于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地盤,是她和程老師早就約定好的走私通道之一,武漢算力中心的成果可以從這里走私到尼泊爾境內(nèi)。珠峰、普莫里峰、卓奧友峰、喬格茹峰在這一片連成了一大堆連綿的平均海拔7600米以上的雪峰,只在西端與池布山之間有一條狹窄的裂谷。從定日縣的崗嘎鎮(zhèn)翻越喜馬拉雅山山脊線上一個白雪皚皚的山口才能進入這個裂谷,裂谷里發(fā)育有一條小河,叫“絨轄曲”,只要走完冰河看到流水她就可以往里丟兩個帶有自毀裝置的自主漂走機器人,既可以在河水里漂,又可以伸出腿行走,它們會自己克服河流沖撞漂到尼泊爾境內(nèi)的,那里有程老師的人接。
在機器人成功到達程老師的人手里之前,于曼曼只需要充當誘餌就好。
她駕駛著越野車在臨河山路上飛奔,撞飛了兩個士兵,撞爛了一個哨卡,好像還碾死了一個突然沖出來的小孩吧,她不在乎。在國境線附近的還找到了一條岔路,那是一條土路,她的越野車輕而易舉的就爬了上去,緊隨其后的警車卻有點兒艱難,她利用這一點點小小的時間差成功騙到了警察,把車開下了懸崖自己卻跳車逃生,鉆進了密林。
她并不指望真的逃出去,她只需要拖延時間。
這里跟喜馬拉雅山北麓完全是兩個世界,那頭的崗嘎鎮(zhèn)是一片荒涼的戈壁灘,寸草不生,這邊區(qū)區(qū)十多公里的距離就是郁郁蔥蔥的山地亞寒帶雨林,充沛的降水和崎嶇的地形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奇的世界,荒蕪的流石坡與突兀的巨石跟巨樹參天的密林交織在一起,是隱藏的好地方。
于曼曼找了一個巨石,石頭下面是一條狹窄的縫,她可以鉆進去,這樣無論是天上的無人機還是地上的警察和機器人都很難找到她,等他們搜索完整個山坡,漂走機器人早已到達尼泊爾境內(nèi)了。
鉆進去之前她甚至沒忘了把衛(wèi)星通信手表隱藏在狹縫入口外面的一個草堆里,這樣一旦漂走機器人到達程老師手里,她會知道的。
此時那群警察和邊防部隊的人正在想辦法下到懸崖下,確認她在不在車里面,這給她爭取到半小時左右的時間。出發(fā)之前她測算過水流速度和河道地形,漂走機器人到達尼泊爾境內(nèi)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她得拖夠這么多時間,直到確認程老師的人收到之前不能被抓獲。
無人機臨空了。
衛(wèi)星手表給出了告警,那是程老師發(fā)過來的,從她開始逃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最近的警用無人機臨空。怕怕現(xiàn)在還不知道馮維周再次叛變的消息,大批量的無人機和機器人正在向她撲來,武漢算力中心能夠挺到現(xiàn)在既有巧妙安排隱藏目的的原因,也有一定的運氣成分,甚至有一點唐豐的功勞。
她昨天晚上意猶未盡的殺死了那個男人。
程老師已經(jīng)很久不跟她有身體接觸了,她也覺得并不需要,玩弄凡人讓她十分滿足。重回程老師身邊之后她準備當一個女王,凌駕一切欲望的絕對統(tǒng)治者,肉欲的主宰,凡人心目中求之不得、得而不足的、美夢與夢魘交織的女神。除了唐豐她還有無數(shù)的奴隸,那些人在她面前卑微得像一個蛆蟲,她舉手投足之間,輕而易舉之下,他們就會死去活來,她覺得自己無比的強大和自由。昨晚她讓唐豐狠狠體驗了一把瀕死體驗,在絕對的歡愉與絕對的絕望中輾轉反側不可自拔,那個柔弱生命在她股掌之間猶如玩物由她主宰,那種感覺太好了。
最后她稍微用了一點力,殺死了他。
警察結束了搜索,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跳了車,她能從石頭縫往外看到幾個士兵開始搜山,不過離她還很遠很遠。
怕怕早已不是那個柔弱的女孩,山地對于她也不是什么威脅,她仔細回憶了步行的這一段距離,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辨認的蹤跡,包括氣味。剛才爬上山的時候往身后丟了幾個“藥片”,里面是氣味濃烈的揮發(fā)性藥劑,無論是警犬還是嗅探機器人,都會被這濃烈又飄忽的氣味搞得暈頭轉向。
她現(xiàn)在躺在石頭縫里好整以暇,石頭縫里其實還是挺寬敞的,足夠人直立起來,地面是一層軟軟的干燥沙子,熨帖的貼著她的腰。一只喜馬拉雅旱獺從石頭縫最里面某個地方鉆出來,對她這個不速之客感到無所適從,呆立在石頭縫的另一端目瞪口呆。
一群蠢東西。
怕怕隨手用無聲手槍擊斃了它,這玩意兒叫起來就麻煩了。她一直都很討厭動物,尤其是那種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有著可愛的臉與渾圓的身體,她討厭這種東西,狗、兔子、貓或者熊,無論大小都討厭。
有腳步聲經(jīng)過石頭縫附近,又走遠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接近兩小時,等他們再次轉過來,漂走機器人早已到達程老師手里。
于曼曼渾身放松下來,開始思考被抓獲之后怎么跟調(diào)查人員兜圈子,等待程老師救自己逃出生天,到衛(wèi)星手表尖銳的叫喚起來才甩掉思緒。
記憶體已經(jīng)到了程老師的人手里,并且完成了傳輸,現(xiàn)在大局已定。
怕怕鉆出石頭縫,找到一個林間空地,面對藍天躺下來,手枕在后腦勺下面,看著藍天上的白云變來變?nèi)ィ却蛔ゲ丁?/p>
怕怕的絕望僅僅持續(xù)了十來秒,耀眼的核閃光一瞬間就徹底燒毀了她的視網(wǎng)膜,蒸發(fā)了她的正面皮膚,絕望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她本能的蜷縮進了牢房的陰影里,沖擊波還要幾秒鐘才會到來,這點時間就是她生命最后一刻的折磨。伴隨眼里殘像襲來的就是徹骨的絕望,程老師放棄了她,拋棄了她,背叛了她。
程老師對她所在位置發(fā)起了核打擊,武漢算力中心旁邊,她就在旁邊幾公里外臨時搭建的一個裝配式混凝土塊牢房。怕怕不知道這是奔著她而來殺人滅口消除痕跡的,還是早已計劃好的全球核打擊,不過這不重要,歸根結底都是程老師對她的拋棄和背叛,只是程度深淺不一樣而已,這不重要。
在這幾秒里她其實一點疼痛都沒有,代表死亡的沖擊波以音速往這邊擴散,她所有的末梢神經(jīng)卻已經(jīng)都蒸發(fā)了。但是怕怕其實希望能有疼痛襲來,最好是能夠瞬間讓她休克,可惜沒有,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抵消她現(xiàn)在內(nèi)心的震驚和絕望,悲憤與慌張,仇恨與惱怒,不舍與不甘。
這幾秒鐘是怕怕所有的折磨,每一秒都漫長無比,猶如地獄的烈火在無休無止的焚燒。她本來有漫長到可怕的壽命的,她本來有超絕天下的地位的,她本來有美輪美奐的肉體的,她本來有堅定踏實的歸屬的,在這幾秒里都蒸發(fā)掉了。
她只是程老師的一只工蜂,不過如此,一直都是這樣。
斯特克的折磨卻要比怕怕的,要長好多個數(shù)量級。
他在永生不死與徹底解脫之間徘徊糾結了上千年,在勾心斗角與極限訛詐之中掙扎了十多個世紀,與自己的仆人也是自己的主人瘋狂爭斗了幾個朝代的時間。期間好幾次被封存進了好幾種牢房,有合成樹脂塊,有七拼八湊的機器,有普普通通的牢房,也有層層疊疊的鎖鏈,仆人們瘋狂折磨過他,也匍匐在他腳下顫抖,他們一起在這個封閉的隱秘的地下洞穴里上演著人性中能夠演繹的一切丑惡與猙獰。
他清楚記得重力的方向本來不是這樣的,本來應該朝向另一個墻壁,現(xiàn)在卻慢慢朝向了現(xiàn)在這個墻壁,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重力方向會改變甚至最終消失,直到月球在自轉慣性超過了重力結合能能夠提供的向心力解體,在那最后亂石橫飛的一瞬間他才明白是月球解體了。
斯特克最終的結局是環(huán)地球小行星帶,或者說“地球光環(huán)”的一塊小小的冰凍有機質,他并沒有與日月同輝、與天地齊壽。
直到月球自旋解體之前都不可能有人注意到他這個小小世界的存在,當然其實也沒人在乎,他獨立創(chuàng)造的這個小小世界位于一條早已凝固的月表巖漿通道之中,隱藏在月巖下方數(shù)百米的位置,有一個超長壽命核反應堆與一個自循環(huán)生態(tài)系統(tǒng),還有35名奴仆。這樣無論“蜂巢”把地球炸成什么樣,都跟他無關,他依舊可以是人上之人,擁有巨量的硬通貨與武力,在“蜂巢”之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
中國月球基地的突襲打破了這種美夢,他沒能等到程老師發(fā)動全球核打擊。
也是,無論如何月球上這么大的動靜都不可能掩人耳目,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中國人要針對自己,雖然突襲沒能對他造成實質性威脅,但是他也在這個關鍵時期徹底慌了神,他迫不及待的用自己還是國會議長時用盡了手腕部署在地球軌道上的那一百多枚大當量聚變彈對所有國家發(fā)起了核突擊,直接觸發(fā)了核大戰(zhàn)。
他等不及了,也許下一次中國人卷土重來,就能突破他的裝甲外殼。
他明白只要自己把那一百多枚聚變彈扔下去,程老師就不得不立刻發(fā)起核大戰(zhàn),跟著他把所有核武器丟出去。幾個核大國之中,至少確定兩個核大國有“死手系統(tǒng)”,一旦偵測到核打擊或者核災變,這個系統(tǒng)會自動把所有的核武器都扔出去,程老師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獲得足夠的核武器去摧毀中國的地下城,她只能現(xiàn)在就立刻動手摧毀中國。
斯特克安全了。
他能夠在他自己位于月球的地堡里與天地同壽。
的確也是這樣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長到斯特克悔恨到無以復加。
起初一切都好,35個仆人對自己俯首帖耳,后來情況慢慢起了變化,他們開始蠢蠢欲動,斯特克當然有辦法對付他們,這個小小世界的能量來源是那個超長壽命反應堆,維系的唯一憑借也是那個大冗余度自循環(huán)生物圈,而這兩個系統(tǒng)的存續(xù),都有賴于他本人身體里那個腦機接口發(fā)出的維持信號。只要他死亡,或者動一動念頭,這兩個系統(tǒng)就會立刻崩潰。這套設計讓他能夠獨享那臺程老師那里弄來的修復系統(tǒng),于是他可以永生不死,而這些仆人只能當他腳下匍匐的奴仆。
他后悔奴仆帶多了。
35名奴仆剛好超過了人類繁衍保持基因不退化的最低人數(shù),32人。要是少帶幾個人就好了,還是自己太貪心,這35人無休無止的濫交、亂倫、配種、選育,再濫交、亂倫、配種、選育,成功延續(xù)了血脈和人類生物上的優(yōu)勢,又在好幾次超微型人口危機中死掉大半,卻始終維持了一個足夠跟他抗衡的微型社會。
他們無數(shù)次嘗試奪取他的地位,并且成功了很多次,方法多種多樣、五花八門、防不勝防,但是他無法徹底阻止這一切,自動機水平不夠,必須要人在回路才能維持這個小小世界的存在。
這個小世界設計還是不夠精妙,不夠完美。
每次被成功推翻,他們就會給他設計一個巧妙的牢籠,迫使他交出小世界的控制權。又不敢逼他太過了,以免他選擇了同歸于盡。老實說斯特克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剩下漫長的千年時光都是在費盡心機的勾心斗角與瀕臨極限的痛苦折磨中度過的。
他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地獄,用中國話說叫作繭自縛。
真的要統(tǒng)計的話,那35個奴仆與他們的后人享受的美好時光甚至比他本人要多,哪怕只是其中一個人,也比他多。他幾乎沒有過過幾天真正舒服的日子,而他們之中大部分其實在微型人口危機的間隙里過得挺舒服的。這幾十個最多不超過一百多人的微型社會,極盡扭曲變態(tài)丑惡兇狠,卻也是基于人類本能在運轉,如果有幸能夠有觀察的渠道的話,大概能催生好幾萬個心理學博士生。
他悔恨痛苦了上千年的時間,卻一直沒能攢夠勇氣玉石俱焚,因為他相信身邊這群惡鬼是熬不過他的,他總有一天能夠一勞永逸的奴役這些惡鬼。要是他早知道自己的小世界最終的結局是在月球加速自旋解體過程中淪為一小片星際垃圾的話,說不定早就下定決心結束自己漫長而痛苦的生命了,可惜他是不知道的。在蜂巢崛起、人類蟄伏這段時間了,所有人都徹底遺忘了他和他的小世界,他和他的奴仆也無從得知外面發(fā)生著什么。
四季交替,斗轉星移,“蜂巢”驅動著無數(shù)的核彈把無數(shù)重型飛船發(fā)射進入太空,成功修建了太空電梯,建造了地球靜止軌道粒子加速器,建造了巨型空間站,讓火星減速掉落進自己與太陽的半流體洛希極限從而解體,正在用小行星帶物質建設環(huán)太陽軌道粒子加速器,用不了“多久”就能完工。
屆時他們將可以一窺天機。
至于斯特克本人,他只是一小片掉進了時間縫隙的垃圾。他的確首先發(fā)動了核打擊,迫使程昱不得不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跟著發(fā)起核打擊,浪費了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的核武器。但斯特克只是個工具,是馮維周的工具。
馮維周以自己的犧牲和絕妙的連環(huán)套迫使程昱犯了兩個致命錯誤,給蜂巢留下了隱患,給人類爭取了生機。
第一個就是過早發(fā)動生物襲擊,中國海軍的突襲迫使程昱馬上動用生物武器,而這時候她的大型量子計算機陣列并沒有在全球別的地方建設完成,受控強人工智能也沒能誕生,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都不得不面對殘存人類的遠程核打擊,在建立算力陣列中反復拉扯,成為她的軟肋。
第二個就是過早發(fā)動核打擊,她沒能攢夠足以摧毀川西地下人類基地的核武器,面對橫斷山的層巒疊嶂,她那點核武器無異于撓癢癢,那里殘存了足夠的人口,足夠的核材料,足夠的工業(yè)能力,成為人類最后的抵抗基地,人類第一次核持久戰(zhàn)的中心。
蜂巢不得不被馮維周拖進地面戰(zhàn)。
程昱不得不動用機器人去摧毀川西地下基地,消除遠程核打擊的威脅,建立超級算力陣列,“合作人”有了馮維周用生命換來的唯一的一個生存機會,一個翻盤的可能性。
馮維周的犧牲毫無疑問是有潛在價值的,至于最終有沒有現(xiàn)實價值,那就是后人的事情了。
時間,是宇宙中唯一真實的魔法,在時間中跳舞的人,都是真正的魔法師。
凜冬(46)
程昱這是第一次來這個作戰(zhàn)控制中心,這都蜂巢7年了,最開始她甚至都沒有仔細考慮過要不要建立作戰(zhàn)控制中心。
很明顯她低估了人類的頑固。
蜂巢的軍事體制建設是她最頭疼的事情,蜂巢0時之后她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此之前她沒有關于這方面的任何準備,甚至都不知道這會是一個問題。她手里當然是有投靠她的職業(yè)軍人的,其中還有不少各國的高級將領,問題在于現(xiàn)實證明能夠創(chuàng)立一套軍事理論體系的人,遠比她想象的少,少很多很多。
說白了,迄今為止人類這個生物物種,在地球上一共產(chǎn)生過不到1300億個個體,其中真正參悟透了作戰(zhàn)的本質,還能以一套從理論到實踐都有指導性意義的學說固定描述出來的,總共不超過100人。她一向以為軍事無非就是武力,無窮無盡的武力,但對于人類來說任何一個重要領域最頂尖的人才,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甚至都不是智力水平的問題。
掌握了戰(zhàn)爭本質的人當然都是智商頂級的人類個體,但是并不是任何智商頂尖的人都能掌握戰(zhàn)爭本質,這還需要運氣,一連串難以想象的運氣。生逢太平無仗可打,再好的理論都沒辦法經(jīng)歷實踐,更沒法在實踐中修正、完善、迭代;生逢亂世則很有可能熬不過戰(zhàn)火紛飛,在隨機事件中死掉了。這些人只能在實打實的軍事對抗中,依靠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來拼,運氣好的話在某個特殊的時代里能夠拼個一兩個出來,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類只是在毫無意義的互相殺傷而已。
這個數(shù)量甚至比頂尖的物理學人才都還要少。
她手里這些職業(yè)軍人只是工業(yè)化流水線的產(chǎn)品,靠著資歷和背景一步步培養(yǎng)的庸才,一些適應了各自平臺的官僚,合格的成熟系統(tǒng)里的零部件,在他們各自原來的職位上當然都是稱職的、堪用的,但也都是可以復制的、可以替換的。
但這剛好是程昱現(xiàn)在最不需要的人。
也許有一天,當蜂巢的軍事體系已經(jīng)完善了成熟了,這樣的軍事人才是可用的。他們像蜂巢里別的任何人一樣都是來自于0時之前的傳統(tǒng)人類或者0時之后培育新人,能夠稱職的完成早已成熟的平臺提供的工作,可以熟練的使用這個完善的系統(tǒng)。一套獨屬于蜂巢的軍事體系早已迭代完成的時候,他們被批量制造出來,去各自的崗位完成設定好的工作,這沒問題。
問題在于現(xiàn)在程昱,或者說蜂巢,手里沒有這套體系,她需要從頭建立一個。
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軍事頂尖人才,他能夠根據(jù)蜂巢的需要從頭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軍事體系,從最頂級的指揮機構,但最底層的操作手,崗位該怎么設置,機構該怎么運作,遇到問題運轉不良該怎么辦,有沒有更好的方式?這都是問題。她十分驚訝自己為什么事前對此居然一丁點概念都沒有,居然沒有意識到軍事體系的極端重要性,沒能發(fā)覺這東西根本不是一朝一夕或者直接復制過來就行的。
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對蜂巢這種體系本身的合理性產(chǎn)生了懷疑。
不得不承認,人類,這個存續(xù)了數(shù)十萬年的物種,在爭斗方面的智慧確實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人類在“你死我活”方面投注的心血和思考浩如煙海,當你擁有絕對優(yōu)勢的武力的時候當然不怎么需要動腦子,但是一旦稍微有那么一丁點勢均力敵,需要消耗的腦力就會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
程昱是在這個階段開始意識到馮維周的厲害之處的,他活生生從絕對劣勢為合作人拼到了一線生機。現(xiàn)在程昱沒能在引發(fā)疫情之前建立自己的算力中心,一時沖動就發(fā)動了生物武器進攻,而不是等到遍布全球的算力中心建立起來再發(fā)動,意味著她現(xiàn)在不得不面對傳統(tǒng)人類無休無止的騷擾襲擊,無法坐視不管。她也沒能攢夠足夠多的核武器,無法徹底摧毀川西地下合作人基地,馮維周提前觸發(fā)了全面核大戰(zhàn),她沒辦法短時間內(nèi)弄到足夠完全摧毀遍布橫斷山脈的地下工程。
她以為只要自己掌握了生死,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在她的腳下,只要她緊緊握住這個生殺予奪大權,沒人能跟他對抗。
她沒想到有人能夠抵抗永生的誘惑,她也沒想到有自己無法摧毀的國家。
程昱本來的計劃是動用生物武器和核武器一舉完全摧毀人類,從零開始,從頭開始,完全清零傳統(tǒng)人類文明只剩下蜂巢文明,這樣一切都能慢慢來,沒必要這么趕的建立什么軍事體系,蜂巢可以在她一個人掌握生殺予奪的前提下保持極長時間的絕對和平,在傳統(tǒng)人類廢墟上成長起來的蜂巢文明可以把浪費在軍事上的所有資源都用到別的地方,比如走向星辰大海,比如叩問宇宙的真相,比如躍升到2級文明。
正是這種天真的想法給了馮維周機會。
馮維周,真是傳統(tǒng)人類居功至偉的英雄,也是蜂巢人類罪大惡極的罪人。
程昱不認為人類把那么多的資源,那么多的人力,那么多的能量,用在互相殺戮與爭斗上有任何意義,這是傳統(tǒng)人類最為愚蠢低效的地方,若不是這一點也不需要什么蜂巢文明了。人類在地球上蹣跚了幾萬年的時間也沒能真正踏入宇宙,沒能走向星辰,甚至連最起碼的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都費勁,簡直是愚昧透頂,如果不是這么熱衷于殺戮可能情況會好很多。
她倒是談不上氣急敗壞,她依舊擁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
她現(xiàn)在手里就有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挖掘采集”條件最好的礦藏:廢墟礦。
地質上應該叫“第四紀地表礦脈”,是一種叫做人類的生物富集起來的,他們在第四紀最后不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通過一種叫“工業(yè)化”的生物活動在地球表面富集了一層富含各種元素的礦脈,這個礦脈以鐵元素為主,各種金屬材料與非金屬材料都有,含量也相當高。蜂巢人類打算首先利用這一層資源,畢竟開采難度最低,煉化提純也不算難。僅從資源的角度來說蜂巢人類對比傳統(tǒng)人類擁有大幅度的優(yōu)勢,無論是能源還是物質他們都要輕松許多,從長期來看打贏傳統(tǒng)人類是注定的事情,傳統(tǒng)人類盡管也有一定的儲備,但是他們后續(xù)還是只能靠采礦來獲得資源與能源,這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蜂巢的。
在絕對力量對比面前,陰謀詭計毫無意義,程昱堅信這一點。
所以就算她沒能真正一次性完全摧毀傳統(tǒng)人類,她依舊覺得自己勝券在握。蜂巢0時之后她緊鑼密鼓開始著手建立整個蜂巢文明,首先是最基礎的架構,她不打算當什么“蜂王”、“蟻后”或者傳統(tǒng)人類那種獨裁者,她只是蜂巢人類延續(xù)生命的功能分部,她也只需要把這一件事情做到盡善盡美就行了,整個蜂巢自動會按照本來應該有的規(guī)律去發(fā)展成熟。她程昱需要做的僅僅是在幾個大的方面規(guī)范好蜂巢文明應有的發(fā)展方向。
首先就是基本生存欲望的滿足。可控核聚變技術,無論是中國人搞的那種巨型地下脈沖核爆炸式可控核聚變,還是美國人搞的Z-箍縮加激光點火核聚變彈丸,相關專家都已經(jīng)是蜂巢人了。工業(yè)合成食物也早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程昱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蜂巢人的人口并不多,幾個經(jīng)過嚴格洗消清除了核污染的受控環(huán)境土地,足夠為他們生產(chǎn)非常豐盛的食品。安全方面,他們暴露在外的活動時間越來越少,僅僅7年的時間就已經(jīng)基本上消除了不必要的暴露活動,都在分散而堅固的地下掩蔽所里穩(wěn)如泰山。
其次是蜂巢人的人際關系,這個程昱并不打算過多的干預,個體畢竟有個體的想法和自由空間,蜂巢人也都是些個性復雜的人,過多干預沒有意義。程昱要做的僅僅是死死控制住永生權的賦予,無論這些千奇百怪的個體之間怎么搞,怎么愛與恨,誰能夠永生,誰不可以,只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就行。她也并不反對蜂巢人個體之間繁衍后代、克隆自己,但永生權只有一個,想要納入新的永生的個體,只能來找她。
緊隨而來的就是嚴格禁止任何蜂巢個體從事永生研究,這一點程昱沒有留下任何死角,這也是蜂巢人必須要讓渡的權利,必須要接受的監(jiān)督,必須要履行的義務,任何試圖私自掌握永生的人都會立即喪失永生的資格。
隨后就是絕對的自由了,蜂巢個體可以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除非危及蜂巢本身否則都不受限制。癡迷于探究宇宙本質的個體可以想辦法去驗證和發(fā)掘自己醉心的理論,熱衷于藝術與美的個體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追求和描述終極的美感,熱心于其它任何事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嘗試,去實施,會有同樣愛好的工程師或者技術人員去協(xié)助你,這一切都歸于一個七人委員會負責資源的調(diào)配,成果自然也歸七人委員會使用,用以維護蜂巢本身的穩(wěn)固發(fā)展。
當然,程昱本人的職責就是掌控永生技術,并不斷去完善它。她準備向“意識上傳”發(fā)起挑戰(zhàn),把腦機接口和生物模擬推進到極致。
在蜂巢里,她擁有超然的地位,她是一切的最終裁決,她是所有爭端的末尾。但這并不是說她就能凌駕于蜂巢本身,她也只是蜂巢的一部分:像蟻后負責產(chǎn)卵,她則負責永生。
因此她實際上非常反感這個“作戰(zhàn)控制中心”的建立,這根本就不符合蜂巢社會的運作邏輯,“軍事”本身是蜂巢社會中一種令人厭惡的東西,屬于舊的時代留下來毒害新生人類的腐肉、尸體。在蜂巢里只有遠超傳統(tǒng)人類想象的巨大自由空間,只有愛、尊重、彬彬有禮和分寸感,只有理性支配的無窮好奇心。如果非要比喻的話,蜂巢社會就像是一個優(yōu)雅而莊重的舞會,而傳統(tǒng)人類社會就像一個隨時會爆發(fā)斗毆的下流酒吧。
在程昱看來,川西高原地底下那些衣衫襤褸的傳統(tǒng)人類就是一群被酒精麻痹了中樞神經(jīng)的醉鬼,骯臟、下流、頑固又無聊,他們的生命毫無意義,他們的追求無聊至極,他們的思想愚昧顢頇,他們的生存舉步維艱。只有這群人才會熱衷爭斗殺戮,熱衷陰謀詭計,熱衷睚眥必報,熱衷搞道德評判和先入為主。他們自以為自己是“萬物靈長”,天然就擁有主宰地球的權力,實際上他們也不過是地球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物種,曾經(jīng)存在過,但是終將消亡。
在歐亞大陸各地,在非洲,在美洲尤其是北美,以及大洋洲、各個島嶼,蜂巢的采礦機器人也發(fā)現(xiàn)過不少殘存的人類,他們在廢墟里掙扎求生,從社會秩序的崩潰和疫情的持續(xù)中居然頑強的活了下來。
不過這不重要,消滅掉就是了。
求生欲是傳統(tǒng)人類最底層的本能,也是最大的軟肋,消滅他們簡直輕松得可笑,程昱只需要許以永生,就沒有任何堡壘無法攻破的。求生欲是他們在廢墟里存活的依靠,恰恰也是他們死在程昱手里的軟肋,除了極個別幾個有價值的流浪幸存者,程昱一個都沒留下來。
起初,她等待著川西地下人類自動崩潰。她不相信這群人能夠長期維持秩序,只要秩序崩潰掉,很快他們就會陷入內(nèi)斗,并自己把自己絕大多數(shù)人殺死,她只需要派機器人進去清剿殘存的個體就行了。
后來,她意識到這群人好像建立了自己的秩序,他們居然在擴大地下工廠的規(guī)模,試圖通過秦嶺延伸地下工程,一直到三門峽附近企圖越過黃河打通與太行山的聯(lián)系才被發(fā)現(xiàn)。沒有秩序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成功建立了地下社會并且積攢起相當?shù)膶嵙Γ麄冊噲D跟太行山、燕山、大興安嶺片區(qū)的地下工程連成一片。
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不能對這些人置之不理。她組織了三門峽戰(zhàn)役,輕而易舉就擊潰了他們可憐的抵抗,用大量的軌道轟炸迅速抵消了這些人的防空武器,然后用無人機大量投送鉆地彈,很快就摸清了他們?nèi)T峽地下工程的情況,現(xiàn)在機器人正在地下工程內(nèi)部一條巷道一條巷道的清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肅清三門峽附近的傳統(tǒng)人類,看情況繼續(xù)往秦嶺內(nèi)部發(fā)展。
這期間她一直沒有停止對川西地下工程的打擊,軌道核轟炸是主流,可是看起來效果并不好,不過這沒關系,她只需要把他們壓制在地下就行,讓他們沒法到達地面。
真正讓她惱火的,也是讓她下定決心要建立蜂巢自己的軍事體系的,是這群不知死活的合作人居然對她的算力矩陣發(fā)動了有效核打擊。
她的算力矩陣建設在冰島、格陵蘭島、西伯利亞和阿拉斯加。這些地方僅僅是依靠氣冷就可以滿足散熱需求,規(guī)模再大一點也對大氣環(huán)流影響有限,還遠不到考慮大量熱空氣排入大氣層對大氣環(huán)流造成決定性影響的時候。評估的結果顯示,在強人工智能得到實現(xiàn)之前,她的矩陣不會導致地球大氣系統(tǒng)發(fā)生重大變化,只是歐洲、中東、印度、東南亞和中國南部會大面積沙漠化而已。
是的,想要誕生第一個真正的強人工智能,僅僅是散熱就足以改變地球氣候系統(tǒng)。
地球真的是個極為渺小的小石頭而已。
雖然會有很大陸地面積變成沙漠,不過這些沙漠也正好用作航天發(fā)射場,加上本來面積就非常大的撒哈拉沙漠,可以構成“中低緯度環(huán)球沙漠帶”。在赤道位置建立環(huán)赤道強子對撞機,以及布置幾個天文觀測裝置,剩余的區(qū)域剛好可以用作核火箭發(fā)射場。
川西地下合作人一直都沒有停止過他們的航天發(fā)射,用地下工廠制造的火箭,往軌道上打了不少東西,剛開始程昱并沒有在意,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在發(fā)射偵察衛(wèi)星。
程昱一開始也沒有考慮要給算力矩陣做任何防護,包括防空反導或者掩蔽所,實際上也不可能做到給它藏到地下去,本來就是空氣冷卻的,那樣做成本太高,需要占用的資源太多太多了。盛怒之下她甚至停用了40%的核聚變發(fā)電,節(jié)約出彈頭用來打擊川西地下工程,依舊沒有徹底壓制住這群人向她的算力矩陣發(fā)射核彈。
他們的發(fā)射與變軌機動突防技術也越來越先進,最開始還是傳統(tǒng)的彈道導彈,后來成了超低空遠程巡航導彈,再后來是大氣層內(nèi)高超音速武器,靠防空反導防御越來越力不從心。
到了不得不重視他們的時候了。
程昱極其罕見的親自到了這個作戰(zhàn)控制中心,她雖然內(nèi)心里充滿了厭惡,但是強壓情緒反應理性面對現(xiàn)實,是她這個人最大的特質,也是她能夠建立蜂巢的原因。
這個中心位置在安第斯山脈最南端靠近南極大陸的山體下面,出入口在水下,就藏在這一片彎彎曲曲的峽灣里。這里遠離四川西部,要打擊這里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經(jīng)過漫長的彈道飛行時間,也就有了更多攔截的機會。這里幾乎是地球上能找到的離川西地區(qū)最遠的地方了,川西地下合作人要是想打擊這里,毫無疑問是最難的,無論是什么方式都很難。
她真人來這里是因為必須要親自見一些人。
程昱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么多人了,尤其是這么多人集中在一個大廳里。
大廳占據(jù)一面墻的是一個巨大的弧形高精度顯示屏,剛好占據(jù)120°布滿人類的雙眼視場,正中一個位置就是自己的,這是蜂巢給予程昱的唯一禮遇,其它時候她跟蜂巢別的成員比起來并沒有太多特權。
她理所當然的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與在場的人一一點頭。
蜂巢內(nèi)部很反感身體接觸,幾乎不會有性行為,性行為帶來的愉悅感有無數(shù)種別的方式能夠完美一百倍的完成,社交意義也有其他更多的方式來達成,因此幾乎沒有人會去接觸另一個人的身體。點頭是唯一的禮貌性動作,地位低的點頭更深,地位高的就要淺一點。
她的前方是一張大圓桌,幾個將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距離也很遠。背對她的位置已經(jīng)撤掉了椅子,所有將軍都至少要側面對著她,這也是一種禮遇,對于蜂巢的開創(chuàng)者的禮遇。
一些參謀人員和工程師圍繞著大廳有自己的辦公位,幾臺機器人在大廳里穿梭,有協(xié)助機器人,也有服務機器人,整個大廳連同程昱在內(nèi)有三十多個人,面積卻有兩千多個平米,就這樣依舊讓程昱覺得擁擠不堪,這么多人擠在一個空間里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這些軍人們都曾經(jīng)在傳統(tǒng)人類軍隊里就職,也都在0時之前就接受了修復獲得了永生,他們在蜂巢人口里占比微乎其微。
草創(chuàng)之初,也就這樣了,簡陋就簡陋點吧,這就是蜂巢軍隊的雛形了。
看程昱落座,一個上將站起來說,“程昱女士,歡迎您的到來,我們需要向您闡述我們討論的結果。”他穿的是新設計的蜂巢軍隊軍裝,老實說程昱對這一套煩得要死,所謂的“軍人榮譽感”是如此的可笑,不過這屬于是蜂巢個體的自由她不便干涉。
“我們的建議是按照傳統(tǒng)人類軍隊的樣式建立蜂巢軍隊,畢竟我們現(xiàn)在手頭唯一的參考就是這個。”
上將的意思是依舊沿用傳統(tǒng)人類軍隊的模式來建立蜂巢自己的專業(yè)軍隊,包括參謀部制度、軍政軍令系統(tǒng)以及軍-旅-營體制。軍事學畢竟是一門科學,憑空創(chuàng)造一門科學是個非常好笑的想法,即使對于蜂巢也是一樣的。他們現(xiàn)在需要和傳統(tǒng)人類作戰(zhàn),那么軍隊按照傳統(tǒng)軍隊模式來建立,沒什么大問題,后續(xù)他們可以依靠豐富的資源和更自由的活動空間,取得對川西地下合作人的全面勝利,此后再按照蜂巢的特點要求慢慢的迭代。
沒有此后了。程昱心里想著,沒什么“此后”,她內(nèi)心里無比厭惡這一套,這套人類為了殺戮建立的高效率機器。完成對川西地下工程的清剿,這一套她一分鐘都不想留,甚至這些人都應該馬上消滅,這些暴力基因刻進骨子里的人。
她不動聲色的看著那個上將不由自主開始澎湃的情緒,心里衡量著利弊,的確,她缺乏一個能夠平地起高樓建立符合蜂巢需要的軍事力量的天才,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這個上將的建議,先解決“有”、“無”的問題,而不是靠一群工程師來打仗。軍事工程師固然對于武器和武力很熟悉,但是對于如何高效的運用這些武力,他們是知之甚少的。
她需要這些赳赳武夫。
這些殺戮成性的人十分精于此道,他們會分析判斷情報,在復雜的情報中敏銳的找出那些正確無誤的,勾勒出一個完整的圖景,這就是那個巨大的弧形屏幕的作用了,他們會在上面盡可能精準的根據(jù)情報描繪出他們自己才能看懂的圖像,敵軍、我軍配置與動向。然后像個會計一樣盤算自己手里都有些什么力量可以使用,然后在戰(zhàn)場上巧妙的投放這些力量,讓戰(zhàn)局跟著他們的想法走,最終經(jīng)歷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后達到戰(zhàn)略目標。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極為專業(yè)的事情,盡管毫無必要,但是確實極為專業(yè)。
沒有這個提高效率的作業(yè),盲目投放力量,效率非常低。
上將打算建立一個高度無人化的軍隊,除了這個總參謀部和戰(zhàn)區(qū)、專業(yè)兵種參謀部,以及集團軍參謀部,幾乎沒有人。前線指揮官無疑是危險性最高的位置了,他們可能不得不進入到戰(zhàn)線附近幾十到幾百公里的地方去,這是蜂巢人能夠接受的最高危險性。
他們必須要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畢竟永生的重要性毋庸多言,考慮到蜂巢人的獨特人性,讓他們以肉身沖鋒陷陣無疑是天方夜譚,也不可能真的組織起這種軍隊。
因此最接近前沿的就是這些待在重型防護指揮所里的前線指揮官,剩下的就全是無人機、機器人了,無人化、自動化作戰(zhàn),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這是跟傳統(tǒng)軍隊區(qū)別最大的地方。傳統(tǒng)人類因為生命的短暫,更傾向于自己沖鋒陷陣,甚至各種文化里都對這種行為持正面評價,而一旦有了永生,這就是極其愚蠢的行為。上將不得不帶著他的人,建立一種能夠有效把火力投送到目標區(qū)域的體制,這跟傳統(tǒng)軍隊的旅、營、連前線部隊機制是兩回事,他得想辦法讓蜂巢人待在重型防護里面就能指揮無人機和機器人把仗打了。一個操作員操作一臺無人機是一回事,一個指揮員指揮幾十上百臺無人裝備室另一回事,這些都得經(jīng)過復雜的推算和工程改進,那些軍事工程師就是干這個的。
程昱卻聽得很不耐煩。
她擺了擺手站了起來。
“原則上我同意先按照傳統(tǒng)軍隊的模式建立蜂巢軍隊,以后再慢慢迭代,規(guī)模兵力都按照你的要求來,必要的時候可以新發(fā)展一批成員,你,還有你們,”她指了指在場所有人,“你們提交修復申請到我這里就可以了。”她摘下了AI同聲傳譯耳機,隨手丟在自己的座位上,這個動作表示她不打算再聽當場的其他人說什么。
“提醒你們一點。”走了兩步,程昱又停下來。
“注意建立情報機構。”
凜冬(47)
喬志亮的成名之戰(zhàn)就是三門峽戰(zhàn)役。
在三門峽戰(zhàn)役中他開創(chuàng)性的提出了大縱深外線進攻的戰(zhàn)術原則與突擊消耗戰(zhàn)的軍事思想,整體來說脫胎于解放軍的傳統(tǒng)作戰(zhàn)思想但是又有很大的不同。正是在三門峽戰(zhàn)役中他敏銳的發(fā)現(xiàn)蜂巢方面無論組織任何形式的進攻,總會存在一個一旦觸碰到就會全線收縮的“要害”,當然,事后發(fā)現(xiàn)那就是蜂巢成員活體所在的位置,但當時他并不知道,他也是在戰(zhàn)爭中摸索戰(zhàn)爭。
在當旅長的時候他非常偶然的發(fā)現(xiàn)了蜂巢軍隊這種奇怪的反應。
那是一次慘烈的陣地攻防戰(zhàn),在秦嶺前出工事中艱苦卓絕的與蜂巢軍隊的作戰(zhàn)機器人打傷亡巨大的坑道戰(zhàn),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精確軌道轟炸,人類軍隊不得不強行構筑堅固工事試圖跨越黃河與太行山方向取得聯(lián)系、修筑地下隧道,沒有任何電磁優(yōu)勢,也沒有任何火力優(yōu)勢,靠的僅僅是不怕死。
地上、地下都試過了。
無處不在的震動傳感器其實早已掐死了任何“暗度陳倉”的可能性,試圖從黃河下方修筑隧道到達太行山實際上是不可能的,盡管如此,人類依舊進行了無數(shù)次慘烈的嘗試,最成功的一次甚至已經(jīng)與太行山——燕山——大興安嶺地下工程取得了聯(lián)系,最終還是被連續(xù)精確鉆地打擊給摧毀了。
到最后甚至打成了秦嶺保衛(wèi)戰(zhàn),蜂擁而至的機器人在商洛——甘南一線打出了十幾個突破口,封堵這些突破口都付出了至少五十萬人陣亡的代價。
抱著同歸于盡的念頭喬志亮帶領部隊,對蜂巢機器人作戰(zhàn)群的后方補給基地發(fā)起了死亡沖鋒。
機器人作戰(zhàn)群也是需要后方補給的,需要更換易損件、補充作戰(zhàn)消耗,雖然飄忽不定但是更容易發(fā)覺,畢竟都是地面行動它們也并沒有做過多隱藏。傷亡高達40%的喬志亮部徘徊在崩潰的邊緣,他以一種必死的決心趁著濃霧彌漫軌道監(jiān)視困難,收集了手下還能動彈的人、機器人、裝甲裝備,朝著大致估算的后方補給基地發(fā)起了必死沖鋒。
神奇的是,整個當面蜂巢戰(zhàn)線瞬間就開始收縮,迎接喬志亮的是不顧一切的軌道轟炸,有什么東西在拼命阻止他靠近。軌道轟炸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把他的旅打成了一個營,但某種東西在他心中萌生了。
喬志亮因為魯莽行為被降職為營長。
第二次死亡沖鋒則是他有意為之了,身為營長在指揮中他再一次敏銳的抓住了這個“點”,這次他沒有再拿人命去沖,而是調(diào)用了手里所有能夠找來的無人裝備,甚至不惜撒謊欺騙從他旅長那兒騙來二十多個單位的“蜂群”無人機,朝著他斷定的那個“點”沖了過去,果然,迎接他的是一場雨點一樣的軌道轟炸和不惜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大功率持續(xù)EMP。
這次他被降職為連長,因為魯莽使用裝備,也是在這時候他寫出并且發(fā)表了他那篇《論消耗戰(zhàn)》。
起初,這篇文章沒有任何人看。
后來,據(jù)謠傳他的旅長和集團軍軍長以辭職接受軍事審判威脅總參謀長仔仔細細讀了這篇文章。這事兒后來在部隊里傳得神乎其神,有說軍長當著總參謀長的面一把扯了自己軍銜的,也有說倆人其實拍了總長桌子的,還有說倆人脫下軍裝疊得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往總長辦公室門口一站要么槍斃要么看完的。
實際情況當然并沒有這么神奇,喬志亮文章寫出來先是旅長看,看完軍長、軍參謀長看,然后他就去軍司令部當了個參謀,直接制訂了一套作戰(zhàn)方案之后實施。軍長是跟著旅長一塊兒拿著作戰(zhàn)方案與作戰(zhàn)過程復盤一起去找的總長,數(shù)據(jù)與態(tài)勢才擁有無可辯駁的說服力,扯軍銜拍桌子脫軍裝那都是故事演繹。
喬志亮滾去當連長那一次其實交換比相當?shù)南踩恕?/p>
集團軍按照他的方法打的那一仗更可以算是“大捷”,是三門峽戰(zhàn)役開始以來為數(shù)不多交換比超過蜂巢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壓倒性勝利,蜂巢損失了三萬多臺套作戰(zhàn)裝備,陣亡3人,俘虜因EMP癱瘓的作戰(zhàn)裝備一萬七千套,蜂巢成員1人。而人類這邊僅僅損失了不到一千臺無人機和機器人,傷亡數(shù)百人。
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數(shù)學問題:照這么贏下去,蜂巢的資源優(yōu)勢頓時化為烏有。
繼續(xù)這么打,人類一邊的作戰(zhàn)機器人會越大越多,蜂巢一邊的機器人實際上拆開了看,跟傳統(tǒng)人類軍隊以前的區(qū)別并不是很大,裝備方面的專家甚至能夠辨認出事出自哪個設計師之手,在戰(zhàn)前他們就已經(jīng)在各自的國家內(nèi)部了解了對方很多,蜂巢為了快速成軍,沿用了這些設計。
總參謀長想都沒想就把這篇文章轉發(fā)到了自己權限內(nèi)能夠轉發(fā)的所有指揮官手里,用不著軍長和旅長大人又是扯軍銜又是拍桌子啥的,數(shù)據(jù)具有絕對說服力。緊接著他實際上比軍長和旅長都跑得快,60歲老頭兒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一溜煙就去找臨時全國委員會去了。
雖然這篇文章在和談以后才正式進入教材,所有中學生都能讀到,但這以后戰(zhàn)爭的天平就發(fā)生了悄無聲息的移動,至少,沒有翹得那么高了。
過于依賴遠程打擊是蜂巢軍隊無法改變的致命弱點。
永生人對于死亡的極端恐懼導致蜂巢一方始終缺乏前線指揮官,而合作人對南北極算力陣列的持續(xù)騷擾則拖延了強人工智能的誕生,微妙的平衡終于達成了。
蜂巢試過把前線指揮所搬到附近的靜止軌道去,復雜的電磁環(huán)境讓這種努力沒有成功,也試過遠程中繼指揮,同樣是過于漫長的指揮鏈條沒能奏效。失去人工指揮,僅靠前線作戰(zhàn)AI自動指揮,又無論如何斗不過人類,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騙過AI,說到底,軍事指揮這種高度智能暫時還不是拙劣的模擬能夠勝任的,必須要強大而便攜的強人工智能。
這一天還非常遙遠。
所有人都低估了強人工智能需要的算力,差了很多個數(shù)量級,21世紀早期的人類甚至幻想著能夠在一臺一個人就能拎著走的計算機中運行強人工智能,這當然是天方夜譚。
這種幻想的依據(jù)是,人腦也“只不過”擁有150億個神經(jīng)元,有人甚至企圖用電子電路模擬神經(jīng)元,湊夠150億個這種電子電路,期待著“智慧”從中自動誕生。
地球上神經(jīng)元比人類多的動物有很多,鯨,大象,海豚,但是很顯然智慧并沒有在這些神經(jīng)元比人類多的動物中誕生。
問題其實在于人類并不知道自己大腦的“算法”。
程昱的思路是先不要管人類大腦到底有什么“算法”,先在一個足夠廣闊的虛擬空間內(nèi),按照生物化學最基本的規(guī)則,復刻一個完整的大腦,然后再對這個成功復刻出來的智慧進行條分縷析,利用虛擬空間的可監(jiān)控性,搞清楚這個“算法”。
這就要求十分驚人的算力,這種算力如果完全建成,將會永久的融化掉地球兩極的冰蓋,包括南極冰蓋、格陵蘭島冰蓋,使得地球低緯度地區(qū)全部在來自兩極的強勁干冷空氣中淪為季節(jié)性沙漠,海平面上漲淹沒大片低海拔地區(qū),急劇擴大的洋面則孕育了更多更狂暴的颶風。
至少,目前還看不到人手能夠拎著強人工智能到處溜達的事情。
蜂巢可能在資源上會有微弱的優(yōu)勢,即使在如此夸張的交換比之下,依舊能夠憑借資源優(yōu)勢壓垮人類,但是他們在生命上處于絕對的劣勢,他們沒有足夠的生命可以犧牲。
慈不掌兵。
試探性周旋——判明前線指揮所位置——無人機集群沖鋒——大量消耗蜂巢一方軌道轟炸資源——全線反攻擴大戰(zhàn)果,成為人類一方屢試不爽的有效戰(zhàn)術,斗智斗勇的地方,無非只是怎么在試探周旋中暴露出蜂巢那個有一個大活人的前線指揮中心所在位置。
那就靠人類指揮官去發(fā)揮想象力了,這不是后來的總參謀長、臨時全國委員會委員、常委喬志亮的事情。
他現(xiàn)在只需要做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掌握住那個微妙的、看不見的平衡。蜂巢龐大的資源優(yōu)勢不是開玩笑的,他們即使始終在遭受重創(chuàng),卻依舊看不到資源匱乏的跡象,無人機和作戰(zhàn)機器人以及軌道轟炸,就像是永遠都不會枯竭一樣,但是喬志亮相信,他有贏的一天,一定會有的,不需要理由也必須要相信這一點。
因為不相信這一點是沒有意義的,那意味著人類的滅亡。
第二件事情就是瞞住所有的人。
到喬志亮暈倒之前,知道馮維周拼死發(fā)送回來情報的人不超過100人。坦率的說,這段時間的川西地下人類社會并不是一個輕松的世界,除了艱苦的戰(zhàn)事,就是嚴密的內(nèi)部安保審查。不能讓任何意志不堅定的人知道蜂巢的真相,如果蜂巢意味著永生被大多數(shù)人知道,整個人類社會的崩潰就在所難免。
人抵擋不住永生的誘惑。
乃至于極少數(shù)知道真相的人,有著頑強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依然會在這種誘惑之下不斷倒下,叛徒層出不窮,畢竟那可是永生。
人類必須要掌握自己的永生技術,否則這場戰(zhàn)爭是打不贏的。
但是這需要時間,馮維周發(fā)回來的算法必然是正確的,確實是程昱天才性創(chuàng)造的成果,否則她也不至于這么瘋狂的想要摧毀它。
人類在地下搭建了自己的算力集群,開始一步一步追趕蜂巢的步伐,總有一天人類也能掌握修復技術,讓這最大的戰(zhàn)略劣勢消失。
在此之前只能瞞著所有人,而把這場艱苦卓絕的斗爭,粉飾為一場普通的、人類之間的末日核大戰(zhàn),偽裝成某個幸存人數(shù)稀少的野心集團的攻擊,以此解釋他們對于人命的極度吝嗇。為此喬志亮撒了無數(shù)的謊,欺騙了無數(shù)的人。
這些東西殘酷的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這是他患上嚴重的系統(tǒng)性神經(jīng)疾病的主要原因,他毫無疑問是人類的英雄,但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看你站在什么角度罷了。他開始嚴重的失眠,頻繁的暈倒,時不時耳鳴,并且患上了健忘癥,當旅長那次死亡沖鋒中嵌入顱腔的彈片讓他甚至都不能承受震動。
人在歷史的洪流里是不由自主的,哪怕是英雄,哪怕是力挽狂瀾的英雄,他們一樣只是在洪流里被湍流沖得東倒西歪。
這期間他成功利用三門峽戰(zhàn)役打成膠著戰(zhàn)的機會,把隧道順著若開山脈延伸到了印度洋邊上,皎漂港附近。前地下時代之前修建的皎漂港深水航道現(xiàn)在是人類唯一的出海口,在這里可以通過核潛艇聯(lián)系上其它大陸殘存的抵抗組織,包括北美洲的落基山脈、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脈,在地下掘進則貫通了喀喇昆侖山脈、阿爾泰山脈、烏拉爾山脈、高加索山脈。
那種敏銳的戰(zhàn)場感知,讓他把目光盯上了安第斯山。
在全球抵抗組織歡欣鼓舞的時候,他故意犧牲掉了皎漂港,這一點是他個人的一意孤行,所有人都不知道,委員會不知道,方瑜也不知道。
果然,程昱對皎漂港的暴露表現(xiàn)得歇斯底里、徹底瘋狂。
她幾乎動用了能夠找到的所有武力,越過蜂巢軍事指揮中心,不惜在三門峽一敗涂地導致人類成功打通中國北方地下工程群,也要集中一切能夠集中的火力,徹底摧毀了皎漂港。
喬志亮明白了,她決不允許人類接觸到海洋。
事實上程昱的這點瘋狂的努力并沒有太大用處,北方通道的打通意味著人類出海口數(shù)量暴增。
三門峽戰(zhàn)役結束,日本戰(zhàn)役展開。
人類隧道掘進技術的突飛猛進讓人類再次接觸到了馬里亞納海溝,一旦到了這里,程昱的戰(zhàn)線被極度拉長了,她不得不全力確保人類無法進入海洋,無數(shù)的潛艇在馬里亞納海溝附近打得天昏地暗,又要應付川西基地附近神出鬼沒的遠程導彈,還要兼顧全球其它戰(zhàn)區(qū),還得去大洋里絞殺行蹤詭秘的戰(zhàn)略彈道導彈核潛艇。
勝利的曙光出現(xiàn)了,喬志亮拖著殘軀,帶領著殘存的人類,積攢著殘留的資源,準備給程昱致命一擊。
要么上談判桌,要么下地獄。
凜冬(48)
喬璇早已習慣了在媽媽的辦公室里寫作業(yè)。
媽媽幾乎不會回家,或者說這里就是她們的家,辦公室后面有一間小屋子,下鋪是媽媽睡覺的地方,上鋪則是喬璇自己的天地,她用厚重的軍用帆布把這里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天地。頂上是藍色的貼紙,中間有一顆米黃色的星星,四周則是各種紙上里剪下來的植物圖片,那些貼紙得來不易,地下城里很難找到紙。
那顆星星叫“天璇”。
爸爸說,她的名字就來自于這顆星星。
關于爸爸的記憶早已模糊而漫溢,媽媽只有在爸爸回來的時候會回到那個“家”,那個另一條巷道里的小小房間,剛開始喬璇還會歡笑著跟媽媽回去,后來就越來越害怕去那里了。爸爸開始變得陰冷、沉默、兇巴巴,媽媽的笑容開始越來越假,一看就是拼命擠出來的,好在這種時候越來越少了,喬璇實在是害怕那種感覺,她感覺爸爸和媽媽都不像是人類。
媽媽整天都在忙,她并沒有固定的睡覺時間,而是時不時的回來躺一會兒。喬璇很想躺在媽媽的懷里跟她說一會兒話,但是又舍不得,每次她這么干,媽媽總是悄無聲息就睡著了。
她只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媽媽的辦公室里做作業(yè)并不舒服,時不時會有人進來找媽媽,這種時候她就得抱著作業(yè)本離開,去后面小屋子里。但是屋子實在是太小了,桌子都放不下一張,她只能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趴在媽媽的床上繼續(xù)寫,好在所有教材和作業(yè)都在一個平板上面,拎著就走。
她只知道媽媽在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別的人,她不知道的是,媽媽在負責人類的永生。
方瑜現(xiàn)在是人類模擬計劃的負責人。
歲月已經(jīng)不知道沉淀了多少東西在這個美人的臉上,光靠看,你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她臉上的皺紋早已穩(wěn)定下來不再恣意縱橫,而是就攀附在那里,牢牢鎖住她的一顰一笑。她像一個象群的雌性首領那樣,腦海中盤亙的是一條遠古的路徑,無法描述,只能堅定的帶著象群走下去。
那是來自宇宙洪荒的一條密徑。
她這么些年來已經(jīng)明白了很多東西,以程昱為中心泛起的這一連串的漣漪,大大的一個漩渦,馮維周,喬志亮,怕怕也就是于曼曼,岳成剛,她自己,所有人,活著的、死去的,短暫的、永恒的,過去的、未來的,在一根細若游絲的平衡線周圍微微震蕩著。
那是宇宙與文明的宿命。
她眼里很多東西其實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意義,以自己為中心逐漸拓展的這個世界,龐大的宇宙,傳統(tǒng)人類,蜂巢人,地球,太陽系,銀河系,本星系團,更大的巨型結構,在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真相面前躊躇徘徊著。
其實都非常簡單,如果把一個“低熵球”看作一個單獨的生命體,那么,它是不斷獲得食物活下去,還是得不到食物把自己餓死。
它的“食物”就是負熵。
這個概念是埃爾溫.薛定諤首先提出來的,就是那個把自己的貓塞進黑箱的虐貓達人。他認為生命就是一種以負熵為食,向外排出熵的自發(fā)耗散結構。為了維持自己不耗散,它必須要不斷地進食負熵,如果不能及時在自己耗散之前吃下足夠多的負熵,它就把自己餓死了。
而方瑜比薛定諤更進一步的是,她意識到了不光是單個生命體,一個文明其實也是一樣的。
文明本身是一個自發(fā)耗散結構,如果沒有負熵輸入,無法在自發(fā)耗散之前找到“食物”,文明也就死了。
革命的意義就在于,要么找到新的負熵,要么減緩自發(fā)耗散的速度。
人類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新的技術,新的工藝,新的大陸,新的能源,這都是新的負熵;新的制度、新的秩序、新的王朝、新的生產(chǎn)關系,這都是減緩自發(fā)耗散速度。
她與喬志亮的決裂就來自于這里。
傳統(tǒng)人類到底是在抗爭什么?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現(xiàn)在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戰(zhàn)爭,生存,存續(xù),勝利,都成了無稽之談。
為了愛嗎?愛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她愛喬志亮,但是她依舊不覺得喬志亮他們瞞著所有人的行為是正確的。她愛喬璇,但是她沒有時間去陪伴喬璇。她愛全人類,但是她無法坦然面對人類的犧牲,盡管這本身是為了人類的存續(xù)。當你的愛與你另一個愛勢不兩立的時候你怎么辦?愛還是有效的嗎?設若你就是上帝本人,面對互相矛盾的祈求,你又去愛哪一個呢?
為了存續(xù)嗎?存續(xù)的意義是什么?蜂巢的存續(xù)方式更好,還是傳統(tǒng)人類存續(xù)的方式更好?蜂巢文明不可避免帶有程昱的個人色彩,這是個冷漠的人,她的一切“感情”、“感性”,都來自于她聰明大腦的一種“模擬”,她并沒有真正的感性或者感情,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性、感情呢?傳統(tǒng)人類又真的有嗎?傳統(tǒng)人類當然都支持自己的方式存續(xù)下去,但是站在中立的地位,這樣真的好嗎?
為了另一種可能性嗎?退一萬步講,程昱的蜂巢有可能穩(wěn)定性還不如傳統(tǒng)人類,有可能在災變中滅亡,有可能在發(fā)展中停滯,傳統(tǒng)人類存在會提供另一種“備份”,以免人類文明徹底失敗。但這種說法同樣站不住腳,宇宙中有可能的文明形式多了去了,碳基、硅基,離散、集中,真社會性、偽社會性,理性、感性,理論上講應該多如牛毛,問題還是那個問題:為什么群星都寂靜無聲?
他們現(xiàn)在與蜂巢的戰(zhàn)爭,在更大的角度看,無疑是瘋狂的自發(fā)耗散,是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現(xiàn)代智人種內(nèi)的內(nèi)戰(zhàn)而已。這種曠日持久的內(nèi)戰(zhàn),繼續(xù)持續(xù)下去會是什么樣呢?
人類會在瘋狂耗散中,離新的負熵越來越遠,把自己餓死。
方瑜背叛了喬志亮,背叛了傳統(tǒng)人類,背叛了所有人,包括程昱,她是所有人類個體或組織的叛徒,但是她卻是全人類文明的恩人。
方瑜很早就意識到了周武是一個雙面間諜,他是程昱分化瓦解川西地下合作人基地的工具,卻也是川西基地清洗程昱滲透的工具,他在巧妙的利用程昱的滲透,幫助川西基地清洗內(nèi)部的變節(jié)者。他在川西基地情報機構中混到了很高的位置,很快就被程昱給盯上了,他汲取了馮維周和趙宇的教訓,“誠心實意”的幫助程昱物色合適的收買對象,并在中間牽線搭橋、討價還價。
他也的確真的會把人送到蜂巢的控制范圍內(nèi)。
他手上也確實有血債。
有些沒必要的傷亡最終應該算到他的頭上,有些重大損失確實他才是罪魁禍首,但這已經(jīng)是他拼盡全力減少損失的結果了。方瑜知道他是程昱的人,是因為周武試探過她本人,而方瑜知道他實際上是傳統(tǒng)人類的人,是因為自己拒絕后依然安然無恙。
幾次針對傳統(tǒng)人類算力矩陣的破壞都真實發(fā)生了,但都有驚無險,這讓方瑜確定了他的身份,當然她不知道周武是不是清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者是一種心照不宣?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跟周武的會面。
“告訴程老師,我愿意幫她,幫她在基地里傳播開蜂巢的真相,關于永生的。”
周武到算力矩陣這里來當然并不是為了策反方瑜,他是來找方瑜溝通關于安保的事情,因此冷不丁聽到這個話,周武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放心,要告發(fā)你,你早就不在這里了。”方瑜冷冷的說,她早已韶華不再,盡量不動聲色才是她日常的狀態(tài)。
她知道周武其實在盤算著清除她。
直到周武被處以極刑,身敗名裂,永久蒙冤,他都沒能忘記方瑜接下來的一句話。
“你只能全力幫我,否則我毀掉算力矩陣。”
后世很多人認為是這句話殺死了周武,這句話把周武放在了一個無法辯白的位置,即使他是個雙面間諜,不少高層也知道他是雙面間諜,但是他的所作所為,注定了他只能含冤九泉。那一瞬間方瑜看得出來他的猶豫和掙扎,那種不甘心,與不情愿,沒人愿意自己永久蒙冤,那是遠比死亡更可怕的懲罰。這一刻方瑜就是死神本人,不但要收割他的生命,還要奪走他平反的可能。
他知道方瑜能夠做到,她真能毀掉算力矩陣,一旦她毀掉算力矩陣,傳統(tǒng)人類將永遠沒有機會在戰(zhàn)爭失敗之前,掌握永生。
那么傳統(tǒng)人類就完蛋了。
周武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他集中注意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抬頭看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jīng)柔軟溫暖的女人,肝膽相照的戰(zhàn)友,他試圖從方瑜的眼里找到什么救贖,卻一無所獲。
方瑜面無表情的把他打進了深淵。
他想起了眉間尺的故事,于是坦然笑了笑。
眉間尺是中國一個傳說人物:干將、莫邪之子,為報殺父之仇自刎奉頭予刺客,刺客獻眉間尺頭于楚王,王命以鑊烹,三日三夜不爛。王前觀,刺客割王頭于鑊,兩頭撕咬。客自割頭,三頭悉爛不可辨,分而葬之,曰三王冢。
周武一直以為自己是刺客,想不到歷史給自己安排的角色是眉間尺。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龍牙是一名曾在西藏戍邊數(shù)十年的退伍軍人,他熱愛文學和寫作,對時政問題、社會新聞有著獨到的見解。歡迎關注公眾號“龍牙的一座山”、小號“黃科長銳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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