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讀者提起陳年喜時,都會不由得想起“礦工詩人”這四個字。但也許一切正如他家鄉彌漫的蘆花,自有四季。
?作者 | 簡墨
?編輯 |宋爽
第一次收到陳年喜的文字答復,是在凌晨3點。簡單的10個問題里,他回憶了自己的家鄉,也提到了在礦山工作時的日常,以及回鄉后的一些瑣事。
當被問到“是否會因為接受采訪而感到生活受擾”時,他說,這些文字不是一直寫到凌晨3點才完工的,是睡到凌晨1點醒來后,突然產生了答復的意愿。“當下便拿著手機,開始一字一字敲擊起來。”言罷,他頗為自嘲地說:“我實在不像個作家,畢竟沒有人會用平板和手機創作。不要說書房,我甚至沒有電腦。”
“不像作家”——陳年喜似乎習慣了如此形容自己。這已是他專職寫作的第四年,是《炸裂志》出版的第五年。很多讀者提起他時,都會不由得想起“礦工詩人”這四個字。但也許一切正如他家鄉彌漫的蘆花,自有四季。
陳年喜認為自己不像作家。(圖/受訪者提供)
以下是陳年喜的自述。
童年藏在蘆花里
我是1970年生人,身份證上的地址是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但家中的家譜卻顯示,我們是太平天國時期從安徽遷居至陜西的。也許是這個原因,村里不少人講的是純正的安徽方言,吹奏的曲調也總彌漫著哀傷氣息,不少村民至今還傳承著安徽人的婚喪習俗。
受制于交通和歷史等原因,我的家鄉一直處于對外不被接受、對內沒有伸展的狀態,是一個很封閉的村子,就連電也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才接通的。當時,村里很少有現代娛樂項目,和我年歲相仿的孩子最喜歡探索、玩耍的場所是一片片連天的蘆葦蕩。每到夏季,大家就會到小河里摸魚,也會在蘆葦蕩里捉迷藏,搜尋野鴨蛋、野雞蛋。白茫茫的蘆花由秋至春,陪伴著我們一天天長大。
《炸裂志》
陳年喜著
太白文藝出版社|果麥文化,2023-11
讀高中前,村里能見到的電子產品很少,如今人們習以為常的手機、電視等都沒有。只不過,那時我的大伯有一臺收音機,這也是村里少有的電子產品。每天,收音機里都會定時播放路遙小說《人生》的朗讀節目,每期有一個多小時。我硬是一集不落,全給聽完了。
當時,書中人物高加林的人生經歷給了我很大啟發,促使我一直向外走,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所以,后來趁著報社和雜志社大辦函授班之機,我參加了瀘州一家小報舉辦的函授班,費用只要15元,但會有專門的老師批改學員上交的稿子。此外,參加函授的每個人都會拿到一本同學錄,上面詳細記載了每個學員的家庭住址、郵政編碼等信息。
通過通訊錄,我結識了一位家在吉林的姑娘。我們從文學作品聊到人生,這是我愛情的啟蒙。只不過,后來因為戶口和工作等原因,我們最終還是天各一方。這件事以后,我和父母開始在村里蓋房子,為我以后的結婚大事做準備。那時候家里不通路,蓋房用的磚和瓦都需要人工燒制,我的父親用很多泥坯做成磚和瓦,然后放在炕里面用柴火燒,耗時一年才集齊了蓋房用的建筑材料。
(圖/《十三邀》第八季)
房子建成后,家里已經一窮二白了,但好在我和妻子相知相守,并在1997年走入了婚姻。婚后,我和妻子一起上山砍樹,然后把樹干扛回家培育木耳,這是當時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那時山上的樹已經很稀少,人們習慣了砍樹建房、燒柴等,要找到一株適合培育木耳的樹,經常要走10公里。當時一截樹干產出的木耳不過幾兩,我和妻子的家庭經濟情況依然很拮據。這種拮據在婚后第二年孩子出生后,愈加明顯。
如何謀生成了整個家庭不得不面對的事。迷茫無措之際,同學托人問我愿不愿意到靈寶的金礦上拉架子車。我自然欣喜同意,說死活都得去,要不然過年費都沒有。
(圖/《十三邀》第八季)
當天晚上,妻子為我準備了衣物和一些吃的東西,我和同村幾個人準備出發。那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我愛人將我一路送到下山坡的路口那里。等我下了山坡,還依稀能見到她在山坡上的身影。我們彼此用手電筒在暮色里劃出長長的光束,像在做一場無聲的告別。
一直走到后半夜,我和其他謀生的人才走到同學家。他找來一輛五座的吉普車,我們11個人擠在一起,迎著寒風和夜色從洛南翻越華山,一路向靈寶駛去。那時候剛下過雪,沿途山頭盡是荒涼、蕭瑟,當車轉入渭南平原時,我瞬間就被眼前大平原的蒼茫震撼到了。
也是從那刻起,我突然意識到,遼闊的土地孕育了不一樣的民生和物產,人們的生活完完全全是不一樣的。
希望“工人平安”“工人發財”
剛到礦上時,我被安排拉廢石材,即進到礦洞里,將那些鑿下來的石頭拉到洞外去。這是一件十分考驗體力和耐力的工作。有的礦洞深達千米,一車礦石重有一噸,不僅胳膊和腿受苦,腰也遭罪——因為身材偏高,我經常需要在洞里貓腰工作。這份工作干了一年后,我跟著礦場里一位老師傅開始學習爆破,并一直工作了15年。
(圖/《十三邀》第八季)
和拉廢石相比,干爆破的危險性要大很多。尤其是早些年,爆破要先用導火索把雷管連接起來,再用明火引燃捻子。因為工人無法控制捻子的燃燒速度,也無法確定火藥用量,所以經常有工友因為爆破意外失去生命或變成殘疾。
直到2000年之后,氣管導爆等技術被引入,工人的安全系數才提升了很多,但礦場仍不時會出現垮塌、滲水等事故,有時候工人還會被迫吸入有毒氣體。這是所有爆破工作都存在的危險,也是無法完全避免的,即使技術進步也如此。可以說,某種程度上,中國近代工業的歷史就是爆破工業的歷史。
(圖/《十三邀》第八季)
爆破傷害之外,粉塵也是無法避免的。礦洞內外,工人總是被動吸入大量粉塵,不少人在體檢時就被確診了塵肺病。那時候,大家對職業病沒有概念,壓在肩上的只有“養家”二字,因此一旦確診,大家想的不是要補償,而是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在礦場里,工人一旦被查出塵肺病,就會被老板無情丟棄。
危險就在眼前,但工人們避無可避,大家只能自我安慰:危險不會落在自己頭上。更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的,是礦洞前的神龕。每逢初一和十五,老板會交給我或工友100元,讓我們買來香火紙炮,在洞神面前許愿,內容當然是保佑生產平安、老板發財。我每次都會把祈禱詞改為“工人平安”“工人發財”,我們對二者太渴望了。
但一年年過去,我們沒有平安,也沒有發財,而發財或倒閉的老板倒是不少。這像一場笑話或游戲,但想想,這不就是文學嗎?荒誕又現實。生活和生命如一場場笑話或廢話,文學要表達的正是其中的根由。
(圖/《十三邀》第八季)
這一時期經歷的很多事,都是我之前從未想過的,它們最終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我文學創作的一部分。這種創作,既有當時的,也有當下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礦上沒有紙可供寫作,我就把詩寫在炸藥箱上,或者寫在記工分的本子上。
身處幽閉昏暗的環境里,礦燈是照亮前路的工具,而詩歌成了情感抒發的重要窗口。
再來一次,肯定不做爆破工
2015年離開礦山之前,我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了,因為常年彎腰工作,所以頸椎出了很大問題,只有手術才能解決。后來,在檢查時,我還確診了塵肺病。最終,手術帶走了頸椎的問題,但也帶走了我繼續干爆破的可能,我再次站到了謀生的十字路口。那一年,我先是去四川為歌手寫了一段時間的歌詞,后又到貴州給一家企業寫文案。輾轉多次,我才決定回到家里全職寫稿。
從礦工變為礦工詩人,再到成為專職作家,我的生活并沒有發生本質變化,我還是那個需要掙錢生活的人,每日不僅要寫書、參加活動,還要打理田地。經濟來源主要是版稅和稿費,有時我也會有償給全國的讀者郵寄簽有名字或題有詩句的書,還會賣一些農產品。
(圖/《十三邀》第八季)
直到現在,村里人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包括鄰居們。在村里,我像一個游手好閑的家伙,大家也不關心這個。我沒有書房,沒有書桌,不像個寫作的人。我使用平板電腦,抱在手里打字,像打游戲一樣。鄉村是安靜的,但我也不可能心無旁鶩,還有很多事情糾纏著內心,我依然是焦慮的。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礦上生活與我的聯結并沒有減弱,我將那些曾經與之交談或一起生活的工友寫進作品里,中間不少人已經離世。有人曾問我為什么作品里會有大量生死悲辛的內容出現,這并非我有意為之,一方面它們與我的工作經歷相關,另一方面這也是世界或者生命的常態,死亡和新生一樣高頻、永恒。對于文學作品,這是不可回避的內容,甚至是最應該表達的部分。
(圖/《十三邀》第八季)
直面悲劇,正是為了珍惜生命和生活。文學有各種美,悲壯、悲愴之美也是之一,給心靈的沖擊力量更大、更深入。
幾天前,一位15年沒見的工友從杭州趕來陜西與我見面,同行的還有他女兒。我們曾經出生入死,爆破過好幾次礦山。那天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喝茶,回憶了過去一起探索技術、爆破、吃飯聊天的日常,也談了很多新的情況。通過他的敘述,我才知道,當年一起工作的很多工友,不少去了非洲、法國、加拿大,有些得了塵肺病的工友只是到醫院簡單洗肺后,就又投入爆破工作。
出國謀生似乎成了我們這代爆破工人的最終選擇。我自己也曾在2016年辦理護照,準備前往塔吉克斯坦從事爆破工作,只是后來因為頸椎問題被迫放棄了。
(圖/《十三邀》第八季)
交談中,工友告訴我,他得了塵肺病,今年還住了兩次院,出院后一直沒有找到新的生計,只掙了一點錢。我很想勸他不要再做這個行業了,畢竟已經到這個年歲,身體也吃不消了。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這些話是無效的,因為我們這代爆破工,只會爆破,對世界是茫然的。正如工友說的:因為只會爆破,所以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如今流走四方,經歷無數風雨,我在回頭時才發現,少時長在野地、河流、灘涂上的蘆花才是命運最好的隱喻——頑強、孤獨、自生自滅、平庸、浩大。
如果人生有機會再來一次,我肯定不能選擇做礦工了,但這一行,肯定也得有人去做,現代工業的本質,是建立在材料之上的發展,原材料是一切的基礎。礦業也是一個地方的生命線。對于當地眾生,礦場意味著工作、生存,也帶來傷害和死亡。依托某一礦業而生存的地方,最后的結果都是傷痕累累,但別無選擇。在悲劇到來之前,沒有誰愿意主動變革。
(圖/《十三邀》第八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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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簡墨
編輯丨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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