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九個團，包含一個炮兵團，1萬多人。

面對進入根據地燒殺搶掠、橫沖直撞的日軍500人，而且周邊日軍援軍兩天以后才能到。

如果你是指揮者，會怎么辦？

1940年10月底的關家垴血戰，就是在這樣一個前提下展開的。

【歷史鑒察司】在前幾期，已經對關家垴真實地形、兵力、傷亡與火力等，做過專門描述。

本期則希望從指揮角度進行復盤。

雖然有事后諸葛亮之嫌，但對失利的復盤，往往更能引人深思。

【復盤】

關家垴血戰，一直被彭老總耿耿于懷，自認為是生平四大敗仗之一，也一直有兩派觀點爭執不下。

謀戰派認為，當時八路軍地勢不利，武器落后，應該不打此仗。劉伯承元帥和陳賡大將面對巨大傷亡，就曾向彭老總請求停止攻擊。

亮劍派則認為，關家垴是政治仗。部隊不能只會打“聰明仗”，面對強敵也必須敢打硬仗，硬仗才能鍛煉出隊伍。鄧小平、薄一波對此仗明確持肯定態度。

【歷史鑒察司】認為：彭老總考慮的戰略層次，不能放任日軍以一個大隊就敢在根據地腹心地區橫沖直撞，否則將會造成根據地未來發展的極大障礙。

而劉帥和陳大將，更多是為傷亡痛心，考慮的是戰術層次。

彭老總所打之仗，相當大一部分是在艱苦環境下、在敵強我弱形勢下，在形勢險惡的緊要關頭，打出來的硬仗、苦戰、血戰。

比如直羅鎮、沙家店、抗美援朝一二三次戰役等，在一次次力挽狂瀾，以弱勝強的戰斗中，彭老總那種迎難而上的勇氣、壓倒一切的魄力，被不斷強化。

但是，作為新中國最偉大的軍事家之一，彭老總的戰略、智慧、膽量、技巧、算度，在一代戰神橫刀立馬的霸氣加持下，反而往往被大家有意無意的忽略了。

關家垴血戰的失利，如果仔細復盤，假設一線指揮能夠更加智慧、更加精準，平時部隊要求更加嚴格、訓練更加有針對性... ...

那么，是否會有另外一種結局？

【戰略】

在發現岡崎支隊孤軍深入，周邊我軍云集的有利戰機時，彭總當機立斷，在與129師領導商定后，發出了戰役命令。

即使是延安整風中，大批特批百團大戰時，劉伯承和鄧小平作為關家垴損失最重的129師主官，卻仍然在給宋任窮的信中澄清：

“有的同志說，百團大戰第三階段指揮是錯誤的，這種看法不符合事實，第三階段日軍到根據地報復掃蕩必須反擊，只有最后應不應該打關家垴一仗的問題，我們的結論是應該打，不打關家垴在政治上損失太大，實際上這一仗停止了敵人一個大隊可以在根據地橫沖直撞的局面。”

可見，從戰略與全局高度、從長遠角度來說，打關家垴這一戰，并無不妥。

【戰術】

關家垴失利原因很多。

單從指揮角度講起來，一線指揮的責任呢？

關家垴戰斗的各種細節，也許給我們帶來另一個視角——

岡崎支隊從戰場指揮，到單兵技術，都可圈可點：

日軍掃蕩完黃崖洞，折回撤軍時，一直保持有一個中隊在山脊高地處掩護行軍，避免遇伏；

10月28日白天，從發現遭遇的八路軍似乎開始增多，而且使用了迫擊炮這些細節，岡崎謙受就判斷遇到八路軍主力，果斷命令快速擺脫接觸，急行軍搶占曾經經過的關家垴。

抵達關家垴后，連夜開挖工事，固守待援；同時在夜里派兵偷襲搶占了柳樹垴，與關家垴形成掎角之勢。

反觀八路軍——

除了有武器、裝備、火力、訓練等不足，一線的師、旅、團、營，各級指揮均有失誤：

在彭老總發出殲敵令后，各部并未做到掩蔽企圖，秘密接敵，占據要點。

772團打草驚蛇，使用了迫擊炮驚動了岡崎。

決死一縱25團占領了柳樹垴，但是500米之外的關家垴卻沒去占領，失去了重要的地利。

前敵500米，剛占領柳樹垴半天時間的25團，卻被要求深夜換防，而且是以同樣經驗不足的決死一縱的38團換防，有無必要？

換防時，麻痹大意，連口令也不問，被日軍來到眼前，一個白刃突擊趕下了柳樹垴。

夜里11點丟失要地柳樹垴之后，不是立刻反擊，反而開起了諸葛亮會，研究如何反擊，給了日軍5個小時的構筑工事時間，凌晨4點才發動反擊；正是這5個小時，使日軍在柳樹腦頂也形成了較完整的戰壕工事。

在之后柳樹垴攻防中，日軍依靠這些工事，白天后撤在棱線之后戰壕中；夜晚前出臺地邊沿戰壕防止夜襲，以這種彈性防守，令柳樹垴一直未能被我軍攻克。

關家垴易守難攻，但是整個戰斗兩天兩夜，只有769團一營一個部隊，在最后使出了土工作業的招數，挖出暗道終于在總攻時沖上了垴頂。

其他各團、各營，卻只是單一地沖鋒，而且各自為戰，沖鋒時間并不統一。

第一梯隊沖上去，第二梯隊卻沒能及時接應；這一方向攻擊，另一方向卻在準備；缺少協同，不斷被兵力不足的日軍從容調動、各個瓦解。

不懂步炮協同，772團一百多戰士在炮擊正在進行時，就提前沖上垴頂，結果在炮火誤炸及日軍反擊下損失殆盡。

還有不懂防空、戰術單一... ...等等很多失誤。

關家垴參戰部隊與指揮

對于網上、甚至各種文獻中，對彭老總關家垴之戰指揮的微詞，【歷史鑒察司】想問：

是彭老總要求不注意隱蔽接敵，讓鬼子提前防范，失去運動戰時機，不得不打陣地戰么？

是彭老總命令貽誤戰機，干等著鬼子挖工事卻不騷擾或立刻進攻，浪費寶貴的時間么？

是彭老總命令深夜換防？而且敵前僅5百米卻連換防口令都不問，被敵偷襲么？

是彭老總命令被偷襲丟失關鍵制高點柳樹垴后不立刻反擊，讓鬼子安心布置陣地么？

是彭老總命令不動腦筋，蠻干硬攻、整個戰斗中只有一個營想到土工作業么？

是彭老總命令攻擊時間不統一，部隊有的攻擊、有的停止，被各個擊破么？

是彭老總命令不懂得步炮協同，炮擊尚未停止就沖鋒白白犧牲上百戰士么？

是彭老總訓練著新戰士？碰到飛機就亂跑么？

是彭老總命令人海沖鋒了么？

——都不是！

彭老總是八路軍副總司令，而不是關家垴之戰左翼右翼的總指揮，更不是團長、營長。

彭老總作為一個戰役總指揮，在完成總指揮應該做的事——評估形勢、確定目標、分配任務、確認一線具體指揮者等這些之后，剩下的，難道不應該交給一線指揮的戰友們么？

從各種回憶錄來看，彭老總絕沒有像蔣校長那樣的一線微操愛好。

但是，對關家垴之戰，彭老總從來沒有指責過其他同僚的失誤，反而一力承擔了所有的責任！

這是彭老總的心底無私、光明磊落、敢于擔當。

【硬仗】

確實，彭老總性格剛直、嫉惡如仇，絕不能容忍手下的貽誤戰機，認為這才是對戰士們更大的不負責任。

面對以上這一連串的一線指揮失誤，相信他肯定怒火中燒了。

所以，在抗美援朝中，他曾大罵錯失戰機的梁興初“鼠將”，要“揮淚斬馬謖”；

所以，在關家垴，對自己的媒人、老朋友陳賡，和老戰友劉伯承，說出了過頭話：“拿不下關家垴，就撤銷第一二九師的番號，殺頭不論大??！”

也許，彭老總正是看到——部隊游擊習氣太重，不會打正規戰，攻堅戰，只能打所謂的“聰明仗”，不講技戰術，指揮能力弱等，這才下決心不松口、不撤圍。

面對裝備、火力、訓練、素質都高于自己的強敵，是躲著不打么？

是看著鬼子的岡崎支隊，在根據地腹心燒殺搶掠之后，一走了之么？

是看著這個狡猾、殘暴，戰前剛剛殺害三百多隨隊民夫的劊子手岡崎謙受逃之夭夭、下次再來么？

碰到困難就退縮，碰到硬核桃就躲，碰到強敵不敢亮劍，這肯定不是彭老總的風格！

先避開強敵，直到全面超越對手后，才發起決戰，像遼沈、像平津，這當然也是一種打法。

但是，像轉戰陜北、像孟良崮，尤其是抗美援朝，都絕不是、也不能是這樣一種打法。

偉大的軍事家們，都不會只強調打所謂的“聰明仗”。

林帥也曾強調：

“要敢打硬拼仗”，“一切戰術中最重要的戰術是死打！堅決的犧牲才能換得更少的犧牲。就是打不下來，也是鍛煉了隊伍”?！霸趹鹦g動作上，必須有這種蠻干的精神。”“告訴程子華，我不要他的傷亡數字，我只要塔山。”

粟大將也著重指出：

“特別在戰斗沒有結束的時候，各部隊經常報告傷亡，這是表示他的心已經軟了，是削弱戰斗力、動搖決心的行為，以后要絕對禁止，戰斗未結束，不準報告傷亡數目?！?br/>

就連一向愛兵如子、在關家垴反對硬拼的劉帥，在挺進大別山，強渡汝河的最危急時刻，也說出過：“狹路相逢勇者勝！”

巧合的是，當時保護中野總部，殺出一條血路的中野六縱，其17旅旅長李德生，正是經歷過關家垴血戰，時任769團主攻營的一營營長。

以謀略、計算、指揮藝術著稱的林、粟、劉，都說過類似的硬話，也形象地詮釋了“慈不掌兵”。

打仗總要付出代價，傷亡難以避免。指揮員如果過于關注傷亡，就容易動搖既定決心，就有可能給部隊帶來無可挽回的災難性后果。

作為世界級軍事統帥的彭老總，一向愛兵如子，絕不能容忍“崽賣爺田不心疼”。

關家垴戰前彭老總斬釘截鐵地的話語，顯示了他對技戰術、指揮藝術，與傷亡關系的看法：

“部隊要百煉成鋼，就不能怕傷亡，減少傷亡，要靠戰術技術，靠指揮藝術，多打硬仗，才能培養出能攻善守的過硬本領，這正是鍛煉戰斗作風的時候，怎么能不讓他們參加戰斗？”

關家垴之戰的烈士大多數是無名英雄，紀念墻上僅134名烈士留下英名

【戰后總結】

關家垴戰斗作為八路軍在百團大戰中經歷的最大和最艱苦的單場戰斗，經驗教訓深刻。

在敵軍特點、我軍指揮與訓練等方面，129師在戰后總結中，就有很多篇幅描述了此戰的經驗教訓：

“日軍行動的特點：

1、攻擊每先奪取制高點，或奪取我側方火力點，以掩護正面攻擊。攻擊開始運動甚為隱蔽，集中火力突擊一點，并采取側翼包圍、迂回。

2、敵防守時，一般較為頑強，奪取制高點（往往均占領兩個以上，互為依托，互相策應，如關家垴、西林背）構筑工事，固守待援。

3、敵對土工作業異常注意，無論進攻或防御，均能迅速構筑工事。一般的掩體，均有掩蔽部，并有預備陣地。對陣地的選擇也較為適當，掩體均筑于棱線后面一二十米外，以減少火力的殺傷，并筑有消滅死角的工事?！?br/>
“過去我們的訓練工作多著重于戰術的大動作，忽視技術的小動作；
著重于課訓，忽視切合實際的演習，以致在實戰上由于指揮欠當與戰士動作不規范和技術之低劣，故不能以少的犧牲獲得較大的勝利，特別放過了許多可能殲滅敵人的機會?！?br/>
“追擊炮、機關槍等盡可能集中訓練?！?br/>
“第一、對敵部署上應有梯隊配置，并明確規定戰斗分界線和進攻目標。主要突擊方向應選擇敵結合部，或側翼，便于我隱蔽接近之處。

第二、協同動作
1、各兵團的協同動作一般還差，指揮應求統一。
2、步炮協同差，此次關家垴戰斗，炮兵已將敵火力壓制，步兵不能協同動作，失去沖鋒優良的機會。
3、火力組織應求統一。
4、大兵團協同動作一定要求彼此能遵守時間。

第三、控制制高點。凡對整個戰局有關之高地，或要點，必須控制之，柳樹垴之高地失去，影響整個戰斗極大。

第四、必須隨時注意構筑工事，即使在進攻中也需注意。我軍對工具的愛護不夠，極宜糾正。

第五、防控設置差。應指定專門的對空射擊部隊，加強部隊的防空教育。

第六、沖鋒的隊形，應是集體的，不應在沖鋒發起后中途停止，同時應發揚最后的頑強性。”

作為伏龍芝軍事學院高材生的劉帥，和黃埔三杰之一的陳賡，可能也有很多無奈：

1940年擴編后的八路軍129師，大量紅軍骨干已經被稀釋，很多部隊新組建，戰斗力下滑明顯。

部隊的團營長們，很多仍然習慣于猛沖猛打，對技戰術、對指揮藝術仍然研究掌握得不深刻，習慣于游擊戰，對陣地戰經驗缺乏。

從《陳賡軍事文選》中看出，就在關家垴血戰之前9天，也就是10月20日，陳賡對結束不久的榆社戰斗曾總結了不少問題，要求各部隊總結提高。

但是，在關家垴之戰中，很明顯大部分問題并沒有來得及改進，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比如：

“1. 偵察人員被敵人發覺，沒達到目的反而驚醒了對方；
2. 作戰隊形不適當；
3. 決心猶豫，對命令不研究；
4.輕視敵人警戒，兩支部隊間不注意聯絡。。。。。。。”

這還是陳賡對129師主力386旅戰斗力的不滿，至于才加入八路軍序列一年左右的決死一縱，情況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可見，陳大將對手下們的軍事偵察、情報工作、指揮能力等，真是恨鐵不成鋼。

【從失利中進步】

關家垴戰斗，擊斃敵酋岡崎謙受中佐（后被追認大佐），對日軍肆無忌憚、以大隊級別的分路掃蕩，產生了極大的震撼。

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簽發，追授 岡崎謙受 為陸軍大佐的文件

雖然八路軍損失很大，但通過這一場硬仗，也極大地鍛煉了部隊。部隊是打出來的，不是養出來的。參戰的幾個團，后來都是我軍響當當的王牌主力部隊。

這一仗也令大批高層、基層指戰員，對指揮藝術、土工作業、步炮協同、防空作戰、攻擊隊形、戰斗作風等，都有了飛躍式的嶄新認識。

在多年后的抗美援朝戰爭中，面對美軍飽和式的火力轟擊，志愿軍就是利用關家垴之戰學到并改進的坑道，有效保存了自己，并沉重地打擊了敵人。

相信正是一次次成功，或者是像關家垴之戰這樣失利的總結，才使人民軍隊不斷學習、不斷改進；才能讓諸多國內外對手叫苦不迭，才鑄造出我軍越來越強大的魂魄。

所以，浸潤關家垴每一寸土地的烈士鮮血，沒有白流。

謹以此文，紀念關家垴及抗日戰爭中英勇犧牲的中華兒女。

每一個歷史片段都應該盡量還其真實面目，每一個為中華民族流血犧牲的英雄都不該被遺忘。

太行山八路軍總部紀念館的武器陳列柜上方，有一幅顯眼的毛主席語錄：

“武器是戰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strong>

烈士之血，革命之花——彭德懷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