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飛在寺灣村拍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鳥。
身子胖胖圓圓,羽毛與沙棘果同色,頭頂蓋著一片藍雪,在落葉的山林之間,跳躍,啁啾。李兆飛先用了“懂鳥”小程序進行識別,又發到攝影愛好者群里,最后,經子長市林業站工作人員和專家鑒定,他們得到答案:這是子長境內首次出現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賀蘭山紅尾鴝。
大雪過后,陜北初晴。
在寺灣的一爿小店門口,我們見到了李兆飛,他個子不高,瘦長的臉笑起來紋路很深,與他身后的山壑,有某種相似。他的“正職”是這家飯莊的廚師兼老板。若有不燒柴火、不起爐灶的空閑,他最大的業余愛好,是端上他的相機,用800mm的長焦鏡頭,在時間的光譜上,一寸一寸地記錄家鄉的自然風光。
這里是子長市,黃土高原中部、革命圣地延安北部的一座縣級市。
賀蘭山紅尾鴝/李兆飛 攝
截至采訪,李兆飛一共拍到了三只賀蘭山紅尾鴝,在很多拍鳥發燒友看來,他既幸運又幸福。
然而與李兆飛一樣經歷了過去這25年的子長人卻心知,吸引珍稀鳥類,他們靠的不是幸運,而是奮斗。
1999年,子長開始了退耕還林生態治理的征途,今年是第25年。25年苦干,25年變化,從荒坡黑水到綠水青山,等到綬草發芽、麥黃草長、刺槐遍山,黑鸛來了,豹貓來了,賀蘭山紅尾鴝來了。
子長不一樣了。
紅尾鴝之謎
在發現賀蘭山紅尾鴝的兩年前,李兆飛還因為發現黑鸛,上了2022年的本地新聞。那之后連續3年,李兆飛都拍到了黑鸛,“(它們)3年一直在這里生活”。
一起出現在黑鸛新聞里的,還有子長市林業局的陳建華,他專門負責野生動物保護。他說,過去子長有獵鳥的現象,現在更多的是市民的主動報告,比如發現了需要救助的受傷野生動物,或者發現了新物種。
“大約(退耕還林后)十來年,能明顯感覺到,子長的動物變多了。”河道里的鯽魚、野鴨、白鷺自不必說,還有很多珍稀、少見的小動物,逐漸遷徙過來,甚至“駐扎在這里”。
黑鸛/李兆飛 攝
月初李兆飛發現的賀蘭山紅尾鴝,此前從未出現在過子長市的各種記載當中,陳建華像說起一件值得珍惜的寶物,“要(把它)收錄起來,記載好”。上一次救助動物是采訪前的上個月,村民發現了一只受傷的貓頭鷹,他們上報給森林公安,公安聯系到林業局。有的時候,熱心的群眾會自己開上車,把受傷的動物直接送過來。幾年前,一位村民解救了一只被野狗包圍的豹貓幼崽,林業局來人,將它放歸山林。
時間推回到1990年,子長還是一座灰撲撲的小城。很多人說起以前的子長,提供的描述大致相似,李兆飛也不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外面一刮起黃風的時候,“出門看不清天和地,白天也要點燈”。那一年,李兆飛到北京郊區當兵,在戰友的影響下愛上了攝影。3年后退伍復員,他學了門手藝,開了家餐館,但攝影的愛好一直沒放下,從膠片相機到數碼相機,從拍人文到拍生態,如今,他仍然保持著早上6點就帶著相機出門的習慣,拍到9點,回到店里,再開張做生意。
1999年起,25年的轉變開始,直到大約4年前,李兆飛突然發現身邊多出了很多沒見過或少見到的東西。
世界上最小的蘭花、陜西省重點保護植物綬草,目光灼灼而行蹤無定的紅角鸮,叫聲空靈的紅翅鳳頭鵑,圓圓的小小的掩映在樹影之間的縱腹紋小鸮——李兆飛當然不是早就知道這些動植物的學名,他是拿起攝影機,一邊拍,一邊學。對家鄉的了解,緩慢地重新建立。
紅角鸮/李兆飛 攝
李兆飛親身感受到了變化。小動物們來到這里生活,需要清的水、綠的樹、干凈的空氣,“不然它在這里吃不著喝不著,肯定不來”。
它們來了,是子長生態治理卓有成效的最佳證明,畢竟,小動物對環境的感知,最靈敏,也最誠實。
發現賀蘭山紅尾鴝之后,很多外地發燒友揣上相機慕名而來,但要見到它們,卻不是那么容易。結束采訪之后的晚上,李兆飛在微信上給我發了一條語音,關于保持攝影這項愛好最需要的因素,一開始他回答“設備和時間”,他對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補充了他的想法:“其實更重要的是興趣和堅持,要有耐心,才能等到珍貴的鏡頭。”
堅持了25年的子長人,最懂什么是耐心,什么是堅持。
為了重建這片山肥水美的家園,子長人做了什么?
“不計成本,只要達標”
柳巖是山東人,在子長生活了20多年,現在說起話來,已經是濃重的陜北口音。
他記得,剛來的時候,子長的河道“簡直就是尿坑”,臭氣熏天,“水是黑的”。2016年,他從采油廠調到陜西環境工程建設(子長)水處理有限公司,公司最重視的一個廠是子長市污水處理廠,對這個廠的運營“不計成本,只要達標”。
為什么下這樣大的決心?
柳巖叫來廠長徐楠,他是當地的“專家”。
1993年出生在子長的徐楠,畢業后回到家鄉工作,他像了解自己的血管一樣了解子長的水。子長的常住人口多、沿河道居住量大、河道管網長,對一個縣城來說,與繁榮相伴相生的,是更多的生活污染和更高的用水需求。子長獨特的地形地勢給當地的污水處理帶來了挑戰,黃土高原海拔較高,氣候較寒,污水水溫低,生化處理的效果不好。
“生化處理污水需要保證一定溫度,給微生物提供生存環境,(讓它們)來降解雜物,水溫太低就不行。”2021年,政府投資1400多萬,子長污水處理廠增設了一套升溫改造工程綜合系統給污水加溫,污水處理的第一重難題得以解決。
子長市全景/圖源:子長融媒
然而,子長四季分明,雨雪天城市水量增大,污水處理還面臨溢流風險,子長又建起了第二座污水處理廠,容量達15000方,兩個廠子加在一起能處理30000方污水。“一方面徹底制止溢流風險,另一方面兩個廠子同時運轉,一邊檢修,另一邊還能工作。”
柳巖提到,子長現在基本上能實現污水零排放,并且污水處理后的中水回用還能夠緩解陜北地區普遍的缺水問題,現在子長的市政用水、工程用水已經杜絕從河道采水,只用污水廠處理過的再生水,以此保證河道生態。
“遠的不說,對黃河肯定是一大貢獻。”從子長市李家岔鄉周家崄發源的清澗河,在延川注入黃河,上游的水清了,黃河也變美了。2017年1月1日起,污水廠正式運轉,“河里逐漸能看到魚,看到鴨子”。
最讓柳巖覺得神奇的,是一種當地的小鯽魚,他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洄游過來的,后來有人跟他說,河道的水質達標以后,它們會自動繁衍。夏天,甚至能見到不少市民在子長的河邊垂釣。
水在改善,植被也在變化。
以前樹少的時候,子長常常是“漫天黃沙、遮天蔽日”,一到刮風,家家戶戶白天都要點燈。
1999年,子長市開始退耕還林工程;25年后,林業局退耕辦的張永明準確地說出這個數字:“115.87萬畝。”
這是25年退耕還林的成果。
綬草/李兆飛 攝
2013年開始,子長市開始采用飛播造林技術,張永明曾見過灰突突的山坡背后飛起一架一架直升機,把刺槐、山杏、山桃、沙棘的種子,播撒到人去不了的地方。種子落下來,根扎下去,固著了黃沙泥土,高原上的風依然刮著,卻再也不會把天刮暗了。
冬天還綠著葉子的樹木,留住了土,也留住了水。
張永明記得,以前一到夏秋雨季,河灘里到處是山坡流下來的泥沙,并且常常有山洪暴發的情況。如今河水變清,山洪問題也得到極大改善,25年前后,子長植被覆蓋率從不足10%上升到現在的53%,水土流失治理率由10.05%上升到36.2%。
山桃山杏作為經濟樹種,在涵養水源、保持水土的同時,孕育出果和核,也甜美了當地農民的生活。“誰栽樹誰受益”,以前說的是鼓勵植樹的補助措施,如今說的是長遠的、實在的,百姓得到的好處。
空氣好了,山頭綠了,子長甩掉了一身黃土,水靈靈地安居在陜北。
飛播/李兆飛 攝
“哪里有黑煙”
整體治理之外,日常的空氣污染治理也是關鍵。
子長市是延安全市除寶塔區以外人口量最大的地區,空氣質量的排名在延安市一直是“第一名”,孫小晶補充,“污染第一名”。
摘掉“污染第一名”這個帽子,要盡可能解決造成空氣污染的各種問題,燃煤、煙花爆竹、工程排放,哪里有問題,他們就出現在哪里。
農歷新年之前的幾個月,陜北漫長的冬季來臨,也是城管局執法大隊最忙碌的時候。從去年開始,子長在全市鋪開進行空氣污染治理,先宣傳,再管理,確定推廣兩種環保型煤,大隊長孫小晶說這個過程,是讓當地居民“在心理上轉彎”。陜北冬天寒冷,居民有較高的取暖需求,這個時候,燒什么,就成了管控的關鍵。
孫小晶給我看他們的工作群,高清攝像頭全域監控,“哪里有黑煙,我們就去哪里勸阻”。推廣環保型煤有一個現實問題,就是經濟。孫小晶注意到,當地很多孤寡老人,意識和經濟層面上存在雙重薄弱,“我們就觀察他們燃燒什么東西來取暖,實在沒有經濟能力的,街道和社區這時候就應該提供幫助”。
子長的自然風光/李兆飛 攝
一個84歲的老太太,兒女都不在身邊,經常去工地上撿竹膠板帶回家燃燒取暖,街道把她的竹膠板帶走,留下一些環保煤,但后來發現,老太太會把這些好煤拿出去賣,錢留下,她再撿竹膠板來燒。
執法隊意識到要從源頭上管控,他們到工地宣傳,竹膠板要送到垃圾填埋場統一處理,盡量避免被居民撿走。同時,他們盡可能地為居民爭取較低的燃煤價格,一噸煤的廠家定價是1680元,通過政府補貼,居民購買的時候,價格是980元。在子長市的出入口,執法隊也布控人員,盡量不讓有污染的燃燒材料進入子長,“這是一個特別復雜的工作”。
另外,臨近年底,很多工地停工了,他們這周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到每個工地上監督鋪蓋綠網,防止揚塵污染。
最近,孫小晶最愛刷的APP變成了“陜西空氣”,每兩個小時,APP會刷新一次陜西各地空氣質量報告。他打開頁面給我看,今年冬天,子長市的空氣質量排名在延安13個縣區當中排名第五,在全陜西排名第十六。
空氣質量,政府有維護責任,企業也有。
子長當地油氣資源豐富,煤礦、采油廠、采氣廠,很大程度上支撐了當地的經濟發展,而生態環境保護呢?延長石油生態環境保護科的助理工程師李海雄表示,保護環境是企業的責任,不能算經濟賬。
子長市自然風光/李兆飛 攝
秉持“誰破壞誰治理”的原則,植被保護早已是延長石油建設項目里“自帶的環節”,只要鋪設管線,就必須帶上植被恢復,“種刺槐”。李海雄估計了一下,采油廠今年已經種了幾十萬株刺槐。
防控大氣污染,企業要從生產環節就有所轉變。“以前我們用的都是燃煤鍋爐,現在改了45臺燃氣鍋爐,剩下13臺燃煤鍋爐因為電力系統的原因沒法改造,我們投資了1000多萬,增設了脫硫除塵脫硝裝置。”
李海雄是子長本地人,在延長石油工作的時間里,他見證了外人看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近幾年,“國家環保部監測系統里面顯示子長的空氣里,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量大幅降低,(對方)給我們說了一個詞,叫‘暴跌式下降’。”
延長氣田采氣五廠安全環保科的科長張二磊是榆林人,因工作調動來到子長之前,他在陜北待過很多地方,借助能源化工行業的發展,他一直在觀察陜北,“尾氣排放(的治理),是我們的短板”。
是短板,也是硬骨頭,也是轉折點。張二磊提到一個關鍵技術——“碳捕獲與封存技術”, 將二氧化碳從工業或相關排放源中分離出來,輸送到封存地點,使之長期與大氣隔離。從去年開始,截至目前,采氣五廠已經回注二氧化碳12.66萬噸。
子長市風景/圖源:子長融媒
子長市的安定塔,佇立在文昌山,每逢整點報時。來采氣五廠的路上,冷風刮著,卻把這座城市的上空刮得越發晴朗。安定塔的鐘聲無所阻礙地穿過空氣,送到我們耳邊。
子長人建設子長,子長人保護子長,而后,子長人終歸會受益于子長。
黃土高坡上重煥生機的小城,綠著,透亮著,清澈著,等待鳥兒們歸來和探訪,對愛好大自然的人們來說,生活在這里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李兆飛確信,在山清水秀、樹豐草美的子長,與小動物們見面并不難:“有的時候,不用刻意去尋找,它就在不遠處。”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絡,首圖為賀蘭山紅尾鴝,李兆飛攝
作者 | 南風窗記者趙淑荷
編輯 |張來
值班主編 |張來
排版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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