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市博物館基本陳列的策劃,是從2009年啟動的“中山歷史文化資源與中山歷史陳列研究”項目開始的,這個項目是為中山市博物館的展陳設立的,從項目啟動到展陳完成,有14年之久,一般展覽都沒有這么長的時間去策劃。
是的。我承擔中山市博物館這個項目,一開始發現沒法做。一般做地方歷史展,都希望有一個至少從秦始皇下來,一直到近代的歷史線索,中山市博物館的藏品基本上都是明代以后的。那怎么做呢?于是,我就立意做一個基于自己研究的歷史陳列,體現我們對地方歷史的學術理念,即從鄉村做起,突出鄉村。我自己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直在中山做研究,我必須改變同事們的觀念,讓他們理解我的歷史觀念。因為在博物館系統里,受歷史學、博物館學等影響,歷史陳列很少以“鄉村”為主體。各地博物館展示的歷史,通常是中國歷史的地方版。所以我用博物館給我們的經費,帶著兩屆學生和館里的年輕人在鄉村做田野調查。兩年的調查非常有用,重塑了參與調查的年輕人們的歷史觀、歷史興趣與歷史視野,為我們后來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回頭來看,一個相當長的籌備期,便于做扎實的田野調查?
是的,而且不大可能復制。我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其實也不知道會做成什么樣。我是知道沒有那么容易,因為博物館沒東西。一個地方博物館沒東西的時候,無非兩個出路,一個是做大量的復制品,一個是做圖片展和文字展。但是,這都是博物館最不應該采用的展陳方式。
我們也做一些地方博物館的展覽,大概知道地方博物館的收藏是什么情況。
其實,地方博物館的人都懂。問題是,一旦做起來,如果不是一個很自然的理解或者反應,展覽會變味。因為我們的主流歷史文化敘事慣性太強了,不是說不好或者不對,而是說強到沒有辦法改變。從現在來看,我們最成功的就是前面這個鋪墊。但是,要說哪些文物是田野來的,或者哪個事實是從田野來的,幾乎一件都沒有。
您提到了不想做一個王朝史的地方翻版?
我們在外面看到很多縣級博物館。在北方,特別容易做成王朝歷史的地方版,因為容易做,每個朝代的歷史都能夠在本地找到相應的東西。在南方,尤其是廣東,明代以前基本上是蠻荒之地,縣級博物館要想操作成王朝歷史地方版的話,是很困難的。
是有反饋說打破太多了么?
是我自己覺得不應該破那么多,還是應該保留一點王朝脈絡。江門市博物館找我的時候,我主張還是要有一些王朝線索的。至于東莞市博物館,王朝系統的脈絡是比較清晰的,我明確講可以體現出來。打破王朝體系,一方面是被動的,文物不完整;一方面是主動的,我要主動、積極地體現自己的學術理念。我的策劃理念主要有三個,第一打破王朝體系,第二講述地方人群的歷史生活,第三是海洋主線。從開始做調查,到后來跟設計公司接觸,我一直強調這三條主線。講多了,還是有作用的。
展覽從普通人的視角切入去理解國家的宏大歷史進程。在不同時期選取了不同的人群,如島民、陸上定居的鄉民、尚未上岸的水上人等。當時怎么選取的人群,能確保他們有代表性,能夠涵蓋、代表這個區域的所有人?
我最想講的是,我沒有選取不同的人。這個展覽從頭到尾都貫穿一種人,就是本地人,或者說本地人民或者本地鄉民。展覽中體現的那幾種人,不是我選取的,而是這些人在不同歷史時期或不同歷史視野下面,表現出來的不一樣的角色與身份,我們甚至可以給他貼不同的標簽。展覽中體現的那些人群,基本上就是同一種人,同一批人。
比如說,新石器時代的本地人,用最基本的方式來謀取生存,那海島的結構當然就是讓他們成為島民;后來國家在這里建立起一套國家秩序,他們很自然就成了“編戶齊民”,定居下來,改變生活方式,并形成聚落,展覽里稱他們為“村民”;“水上人”說的是在一部分人接受了王朝教化成為村民的同時,還有一部分人還在水上生活,還是在打魚,在海島上,在水上漂。同時,隨著河流沖積,沙田不斷形成,土地一直擴展,這些水上人的社會身份與權利與那些已經成了大村落、大宗族的人劃分開來了,哪怕他們本來是同一批人。水上人被排擠出去,失去了“安民易俗成村聚”的權利和可能性,被稱為“疍民”。
策劃展覽時,我有很強烈的一個意愿,就是我一定要把水上人的歷史放進去。講村民的歷史比較容易被人接受,但是那些被排擠的成為所謂“化外之民”的人的歷史,從來沒有得到體現,我用了最大一個廳來做疍民這部分,我很堅持。這可能是我們一個比較有特色的內容——別的博物館大概不會呈現這些,或者只是放一兩張圖片或一兩件展品,在中山市博物館用最大的展廳來做。
展覽第一部分是先秦,第二部分其實就從宋講到明清了,第三部分還是在講明清,而且第三章的時間概念不是很明顯,似乎跳出了前后的時間框架,為什么要做這么一個設計?
所謂打破王朝體系,除了不是由一個王朝、帝王或者國家主導之外,很重要的就是我們的歷史觀。不同的歷史應該叫什么?不同的歷史階段或者節奏,從不同方面來看,不都是同步的或者是同一的。像第三部分的疍民和沙田,覆蓋的時間跨度,可以從幾千年前一直到現在。這部分人的核心問題在于,他基本的生計,是從比較原始的采集經濟到農耕經濟,這種方式一直在延續著。他們之所以成為獨特的,不是因為時間、時代的問題,是因為他們生存的空間一直在滄海桑田的生態變化里面,而他們的身份、經營模式、居住狀態,是在一個更大的社會結構里面被分割出來的——他們不能進入到主流社會,也不能獲得一個王朝體系里的編戶齊民應該具有的權利身份。這不是一個前后相承的問題,不只是簡單的歷史時間的遞進,它背后本身是存在特定結構的。
為什么把水上人的整個故事放在第三部分,而不是放到第一部分或者散落在不同部分,每個部分講一點?是因為表現水上人的文物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嗎?
沒有明清時期的文物,展品都是現代的,有的都是我自己去拿回來的。為什么會放在第三部分?你必須明白,有一部分人“安民易俗成村聚”,才可能有另一部分還是水上人。那些人本來是本地歷史的主角,一以貫之的主角。他們之所以成了另類,成為另一種人,是因為有一部分人成了主流。但是,哪怕被推出去了,他們也一直在延續著自己在歷史里面的創造。
你們走到田野去搜集民間文獻、手工藝、傳說這些材料,但是先秦時期,這類材料是幾乎沒有的。考古出土的材料,怎么去構建普通人的歷史?
先秦時期,我們做得很簡單。我們在序廳里面擺器物。一般來說,博物館會做場景復原。我們就做了一個很小的龍穴島遺址場景復原,真的很小,新石器時代的地層就稍微分別了一下。我們那邊的海島遺址,地層非常不明顯。一般來說,那些貝丘遺址都在地表,了不起就是幾公分,10公分已經很深了。那些東西真的都是三四千年前的嗎?我認為,它們也就是1000或者500年前的東西。在中山,新石器時期到五六百年前這些村民的歷史是斷裂的。所以我做展覽就模糊掉這個東西了,只強調是個海島遺址,起的標題叫“海上香山蠻煙雨”。其實到了第二部分“安民易俗成村聚”時期,海上世界還是存在的,而理解第三部分“漁戶田廬水城國”是必須要理解第一部分的。也就是說,這三個部分,從形態來說是按照時間序列,從邏輯上說卻不是按照時間的,是交織的。
考慮過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容,比如說工藝、記憶、傳統、儀式這些,放在展覽中么?通過什么形式表現?
我自己是不太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的意義是它跟當代社區生活的關系。物質文化遺產的意義在于它是過去留下來的,是物質性的,不可變的,固化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直是活著的,它的意義在于把過去跟現實聯系起來,并且更著重于現實。非物質文化遺產更強調跟現在社區的人的那種認同,那種情感和那種生活方式的關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語言。中山的一大特點,是語言特別多,這跟它作為海灣里面的海島的環境密切相關——原來在海灣里面的海島,有些島上的語言是跟珠江口西岸陸上的人的語言更密切,有些是跟北岸,有些是跟東岸。策展的時候,我做了一個語言區,本來設想是放定向喇叭讓觀眾去聽,但是沒有實現。我想在展覽中把這種復雜性呈現出來,建議讓大家講同樣的生活語言,比如“吃飯了”,讓觀眾直接地感受到語言的差異。如果不是生活語言,共通性就非常大了。語言的話,現在跟過去連接得比較緊;一些表演性的,像民俗、儀式,現在跟過去其實差得很遠。如果要呈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多樣性,有時候會有問題,所以我不是很刻意地去做非遺。
展覽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山小欖菊花會是一個例子,但是做得很不成功。菊花會是典型的精英文化,會上要賽詩;菊花背后的象征,也是精英文化的;菊花會本來要通過空間上的大規模,要通過很大的空間尺度來呈現它的特殊性。但現在只剩下幾盆布菊花,表現不出來。
也就是說,菊花會是精英文人的一種文化活動,要賞菊,要寫詩。放在博物館里,一個是空間不夠,一個是它反映的是精英文化,而不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菊花會也可以反映很多日常生活的,但是,在那么小的空間里面無法做。不能沒有菊花會,否則人家會說我們這里這么有名的東西你都不放。
那一些地方博物館在展示明清時期的地方社會與歷史時,會重點展示宗族、鄉規民約,您怎么看?
我自己也反感把宗族、鄉規民約這些當成一種正確或者一種價值觀,畢竟我們都是五四運動以來的人。把它們看成一種歷史事實,不帶任何價值判斷地體現,甚至加一些批判,可能是我們更樂于看到的,我們不能把它們當成一種正確去推崇。
展廳里的文字是相當克制的。展廳內文字過多可能讓觀眾信息過載,文字不夠又意味著觀眾看不懂。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在當下這個時代,觀眾如果想了解更多內容,拿出手機搜索,多方便啊。同時,展覽的講解也很關鍵。像我參觀成都博物館的時候,講解員會關注到我們的需求,多講一些我們感興趣的文物,并引導我們提出問題。
但是,通過碎片化的物,管中窺豹式地理解背后這個理念,對觀眾來說是有困難的?
我們不能把知識的傳達當作傳播目標。觀眾的興趣點不一樣,有時候可能只是能夠激發他們的好奇。不能填鴨式的單方向灌輸,而是要引發觀眾的好奇心,啟發觀眾的興趣,觀眾可以通過手機搜索去獲取更多的內容。博物館展覽不同于歷史教科書,不能在博物館里面把歷史教科書上面講過的東西再搞一遍。
策展理念中有一點“全局再造歷史現場”,展廳中用了閘門、祠堂、水井等建筑構件,這些空間性的敘事元素的使用,出于什么樣的考量?
想營造氛圍感。我們在展廳里用了祠堂的構建,也在“鏡海揚帆立潮頭”的序廳的屋頂,做了波濤滾滾的場景,能夠讓觀眾置身于現場中。中山市博物館的展陳設計團隊,很多設計是很好的。
很多時候,展覽的內容文本和形式設計是脫離的,是兩張皮?
中山市博物館的展陳設計公司是力天。我們跟他們做了大量溝通,設計方案也跟著一直在改。溝通的過程,是博弈的過程,不會完全實現任何一方的觀點。
做市縣博物館的展陳策劃,我們不可避免地接觸地方文史專家。
我尊重地方文史專家,他們的確掌握著一些材料。一些不同的歷史事實可以問他們,但是從史觀的把握來說,不能聽他們的。
展覽上線后,您有沒有收到各方的意見反饋?
上線后我沒有去關注。在展覽策劃過程中,我只接受兩個方面的意見,一是事實錯誤,二是政治上不能犯錯的問題。有一個深圳地方文史愛好者,先看的是中山市博物館,再去看深圳博物館,他痛批深圳博物館沒有體現出地方性,沒有講述當地人的故事。
您一直提“任何歷史首先是人的歷史”,展覽要從人的角度出發。程美寶老師最近參與了廣東海事博物館的展覽“遇見黃東”,以一個更小的切口去講那段時期的中外交往史。在您看來,普通人的視角還能如何在展覽中呈現?
中山市博物館基本陳列里的人,是群體的人,每個人的面貌是不清晰的。黃東不一樣,他是一個具體的人。
所有的社會互動、社會文化的背后,都能看到人,是人在背后起作用。人同自然、人同社會之間的互動,造成了地方社會文化與地方歷史。
廣東海事博物館
"遇見黃東: 一個清代廣州'事仔'的大世界" 展廳圖
圖/TEA
像我們做展覽,如果只待在博物館學的圈子里,只研究展覽傳播技術,不去理解歷史學(包括藝術史)等關聯學科在做什么研究,用什么樣的視角或者方法,是不夠的。
其實我們現在談的更多的,確實是傳播學的問題,而不是歷史學的問題。比如博物館的形式設計,要關心觀眾怎么接收信息。又比如展覽的講解,如果講解員只是照本宣科地背稿子,那5分鐘之后可能2/3的人都走掉了,都去看別的了。從頭到尾聽講解的,可能只是那個倒霉的領隊或者領導。不過,關于歷史的展示,博物館界需要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革新。
訪談 木姑娘 林同
編輯 林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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