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淳于寶冊性格
——評張煒的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
文/孟繁華
史傳傳統(tǒng)是中國小說最重要的傳統(tǒng)之一,這源于小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因此,小說依附于歷史是小說獲得“合法性”地位的一種策略。后來,這種策略性的實踐“愈演愈烈”,歷史敘事是小說最重要的寫作方式,“史詩”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高理想、批評家評價小說的最高境界或標準。這一標準或境界現(xiàn)在已經(jīng)時過境遷,敘事學建立之后,我們了解了歷史也是一種敘事,歷史就是歷史學家的歷史,歷史敘事的多種方式證實了事實的確如此。既有史家書寫的被稱為正史的歷史,也有民間流行或口傳的歷史,還有記錄閭巷舊聞的史籍類型,其內(nèi)容、體例等與小說相類似的“稗史”。《艾約堡秘史》也是歷史講述的一種形式,通過一段“秘史”,張煒發(fā)現(xiàn)了大變革時代新的人物以及人性的無限豐富性和復雜性,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了淳于寶冊這個堪稱“典型人物”的文學形象,用文學的方式重新闡釋了偶然性、女性、豪杰與歷史發(fā)展的關系。另一方面,這是張煒寫得最為汪洋恣肆酣暢淋漓的小說,他的自信與欣然為他帶來了空前的寫作自由。
艾約堡是它的主人貍金集團董事長淳于寶冊建立的獨立王國。這個神秘的所在,我們通過淳于寶冊情人蛹兒的視角大致可以了解:淳于寶冊曾帶著新來的艾約堡主任蛹兒參觀了他的府邸。這個府邸不僅闊大無比——它的主體是一座挖空的山包,而且極盡奢華,既像一個神話,更像一個迷宮,并且隱蔽而私密。室內(nèi)亮起的是溫溫的尊貴的光,回廊里散發(fā)的味道是檀香;內(nèi)勤人員有領班、守門人、保潔人,居然還有兩位速記員。在蛹兒看來,即使花上幾天時間,也無法將這個領地熟悉過來。“蛹兒任職一個星期之后還要常常迷路。”保潔人員要注意規(guī)避主人,“所有人員恪守最嚴的即是管住嘴巴,不能對外言說堡內(nèi)任何物事”。這就是艾約堡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它的特點是:私密、隱蔽、奢華、高貴、森嚴、壓抑、封閉。其中最重要的是私密和封閉。這是淳于寶冊的府邸,他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這一環(huán)境一方面是淳于寶冊自己建造的,是他理想或夢想的個人居住環(huán)境;一方面,這個環(huán)境也進一步塑造了他的性格和膨脹了他的自我想象:這是一個獨立、封閉的個人王國。府邸內(nèi)一切秩序井然,他就是主宰,就是王。艾約堡的環(huán)境與淳于寶冊的性格構成了同構關系。在小說人物塑造的邏輯上它是如此的完美。于小說結構而言,這個神秘的所在和神秘的人物,是一個巨大的懸念:一切都有待于被呈現(xiàn)和揭示。
神秘文化,是前現(xiàn)代政治的一大特征。王權的神秘性就在于最大的秘密只掌控在王者的手里。明清電視劇之所以大行其道,就在于觀眾有頑固的窺秘心理。另一方面,家族——特別是大家族,他們的院落是縮小的宮廷,家族統(tǒng)治者是微縮的王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艾約堡就是前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它具備這一文明的所有要素。神秘是一種氣氛,它給人以恐懼和無處不在的威懾;但神秘也有它的魔力,被神秘吸引的人絡繹不絕,從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到鄉(xiāng)間純樸美麗的姑娘,從飽經(jīng)滄桑的智者到巧舌如簧的天才。前赴后繼一如蛹兒初來艾約堡時和歐駝蘭進入跛子大院時的心境。神秘的新奇感和巨大的刺激性,使他們?nèi)缤蒙砹硪粋€世界,它令人膽怯、躡手躡腳、心跳乃至窒息。神秘會改變?nèi)藢κ澜绲目捶ǎ虼艘矝Q定了人后來去向的無限可能性。張煒對中國前現(xiàn)代文明以及這一文明向現(xiàn)代轉變過程中的“中國人物”、中國故事是如此爛熟于心。這也是張煒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
淳于寶冊就是這個神秘所在的神秘人物。他是一個私營企業(yè)的巨頭,一個“荒涼病”患者,一個鐘情于三個女人的情種,同時也是一個出身卑微、有巨大創(chuàng)傷記憶的“大創(chuàng)造者”。他是一方霸主,在艾約堡不怒自威,他也可以不理“朝政”,大事小情交給孫子“老肚帶”打理,他像奧勃羅洛夫每天委在床上一樣泡在浴缸里;他欲望無邊,信誓旦旦要“拿下”他垂涎已久的海灣磯灘角,但他真正感興趣的不是權力也不是金錢,他感興趣的是那些被稱為情種的“特異家伙”;粗俗時他可以脫下員工褲子打屁股,破口大罵那些試圖阻止他意愿的人,同時他也是一個慈善家,向社會捐贈很多金錢……他的性格是一個矛盾集合體,在我的閱讀記憶中,這是一個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人物。對他的判斷構成了對我們極大的美學挑戰(zhàn)。他將自己的府邸或企業(yè)心臟命名為“艾約堡”,既是他的歷史記憶,也是他的現(xiàn)實實踐。有人問他:你住的地方為什么叫艾約堡:他一概不答。而最切實生動的詮釋是:遞哎喲“像遞上一件東西一樣,雙手捧上自己痛不欲生的呻吟,那意味著一個人最后的絕望和恥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是無路可投的哀求。幾乎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將可怕的人生境遇渲染得如此淋漓盡致,可以說是形容一個人悲苦無告的極致,也是一種屈辱生存的描述。”那是絕望和痛苦之極的呻吟,只去掉了那個“口”字。這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是無自尊無希望的乞求之聲。這一創(chuàng)傷就是他慘痛的童年記憶,他曾不斷屈辱地向人“遞哎喲”。功成名就之后,那些不堪回首的場景還時常浮現(xiàn)在眼前:
……有一天寶冊剛進校門,一個同學就嘻著臉跟上,然后故意學老奶奶一拐一拐走路和做活。寶冊一顆心臟狂跳,一聲不吭地躲開很遠。那個人學的更起勁,呼叫著,又引來幾個同學。他們湊上來,他就縮到了墻角。那個人尖尖的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臉上。寶冊一雙手漲得難受,想擦一下眼睛,開始剛剛抬起就握成了拳頭,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尖鼻子上。一聲嚎叫,尖鼻子流出血來。幾個人退開幾步,接著一齊擁上。有人摟住他的腰,他無法動彈,尖鼻子就猛踢他的肚子。他倒下,他們就一塊踩踏。他雙手護住自己的臉,閉緊雙眼,聽他們喊:“打!打!打得他‘遞哎喲’!”他咬緊牙關躲閃,一聲不吭。
這是淳于寶冊的前史,類似的場景在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附錄”中更是比比皆是。因此,在暴力面前“遞哎喲”的屈辱,是他揮之難去精神暗區(qū),這個創(chuàng)痛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但是,這一經(jīng)歷并沒有使他成為“到哎喲”的反對者,他痛恨“遞哎喲”,同時也是一個“遞哎喲”的實踐者。當海灣磯灘角的事情遇到一些麻煩時,他說——
“那是怎么回事?”“這一個胃口忒大,把磚頭(成捆的現(xiàn)金)扔回來,說要一條船”。“什么船?”“能出遠海那種。媽的,獅子大開口。”淳于寶冊大罵:“這個混蛋!”“我讓保安處的人揍了他一頓,然后裝到麻袋里,直接往冰涼的海里仍,他很快‘遞了哎喲’,第二天就老老實實接過了磚頭……”
讓被征服者“遞哎喲”也成了淳于寶冊的一大快事。在企業(yè)的層面,淳于寶冊最大的夢想就是吞噬磯灘角海灣,擴張自己的商業(yè)帝國。
但是,日常生活中,他的全部焦慮并不在這里。他關注和焦慮的是男女之事。在他看來:
人世間的一切奇跡,說到底都由男女間這一對不測的關系轉化而來,也因此而顯得深奧無比。有些家事國事乍一看遠離了兒女情愫,實則內(nèi)部還是曲折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是某種特殊的轉移和反射而已。淳于寶冊認為貍金全部的、最高的奧秘都可歸結于此,即人與人之間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和征服力……這幾十年來從貍金到個人的所有結局,都是由那個發(fā)端一點點衍生出來的,往后的走向也必定與之有關。天地間有一種陰陽轉換的偉大定力,它首先是從男女事情上體現(xiàn)出來的。
因此,這個自命不凡是“大創(chuàng)造者”,從來也沒有離開他的凡胎肉身:“我這一輩子也沒干別的,就是建立了一個偉大的集團。不過女人的事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讓我不斷地‘遞了哎喲’,可是沒有她們就沒有偉大的集團。”這是淳于寶冊的女性觀,也是他的歷史觀。當然,就文學而言,男女之事不僅最具文學性,而且它也能夠最集中、最充分地表達出人性。淳于寶冊的原配是一個被他稱為“老政委”的女人,這是一個幾近傳奇般的人物。她年過三十,貌不驚人,膚色幽黑,五短身材,最大的愛好是舞槍弄棒,而且比淳于寶冊大六歲。但“老政委”自有她迷人的性情,他豪邁、豪爽、深謀遠慮、從容淡定。在淳于寶冊看來,這是女人中的“稀缺品種”。這場愛情的結果是,“老政委”幫助淳于寶冊打下了財富江山、創(chuàng)建了“艾約堡”帝國。她則功成身退,遠赴英倫陪兒子“小四眼”生?并在那里度過余生。他時常懷念“老政委”,在情人蛹兒面前也毫不掩飾;蛹兒是淳于寶冊的情人兼艾約堡的管家,她對淳于寶冊的情感是沒有保留的奉獻。她容忍主人所有的缺陷包括情感上的放蕩不羈。她是淳于寶冊生活最實用的那部分。不同的是,她與“藝術家”跛子和“企業(yè)家”瘦子的情感前史,一直讓淳于寶冊興趣盎然難以釋懷;歐駝蘭是一個民俗學學者,也是淳于寶冊是夢中情人。淳于寶冊出身卑微,但人越缺乏什么就一定要凸顯或追求什么。他特別聘任的速記員——隨時記下他的言論并豪華地裝訂成冊,從一個方面表達了他的內(nèi)心訴求。因此,與其說吞并磯灘角是一種經(jīng)濟行為,是淳于寶冊帝國的擴張行為,毋寧說是淳于寶冊為了打壓磯灘角的村頭——也是他不曾宣告的情敵吳沙原的一次意氣用事。征服磯灘角的最大用意更是為了征服歐駝蘭。這是小說中最具文學意味的情節(jié)之一。試想,為了一個鐘情的女人不惜大動干戈,用集團的力量作為抵押并不計后果,這是何等的氣派,何等詩意?但是,淳于寶冊與三個女人的關系,與其說是愛情,毋寧說是男女關系更本質。與小說中其他男女關系比較起來,比如蛹兒與瘦子、跛子的關系、吳沙原與歐駝蘭之間的微妙關系,貍金集團的老肚帶與女副總、磯灘角的老鲇魚與女店主、吳沙原的前妻與海島少尉關系,更有愛情意味。吳沙原與歐駝蘭的互相欣賞,吳沙原前妻竟然與海島少尉私奔等,是何等富有詩意的愛情——或含情脈脈或轟轟烈烈。因此,淳于寶冊對男女關系的理解,更像是他的歷史觀的一種比附。
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以及與女人的關系,應該是文學敘事的原型之一。烽火戲諸侯、伊利亞特、鳳儀亭呂布戲貂蟬、安史之亂、吳三桂反明等,女人與歷史、與戰(zhàn)爭、與商場官場的關系,從來沒有消歇。即便在作家張煒這里,在他過去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這一觀念的延續(xù)。比如《丑行或浪漫》,小說講的是一個鄉(xiāng)村美麗豐饒的女子劉蜜蠟,經(jīng)歷重重磨難,浪跡天涯,最終與青年時代的情人不期而遇。但這不是一個大團圓的故事。在劉蜜蠟漫長的逃離苦難的經(jīng)歷中,在她以身體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歷史是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敘事,劉蜜蠟以自己的身體揭開了“隱藏的歷史”。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中,當然也包括張煒過去的部分小說,中國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都被賦于了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鄉(xiāng)村是纖塵不染的純凈之地,農(nóng)民是淳樸善良的天然群體。這一敘事的合法性如上所述,其依據(jù)已經(jīng)隱含在20世紀激進主義的歷史敘事之中。但《丑行或浪漫》對張煒來說大不相同。張煒不再執(zhí)意贊美或背離過去的鄉(xiāng)村烏托邦,而是著意于文學本體,使文學在最大的可能性上展示與人相關的性與情。于是,小說就有了劉蜜蠟、雷丁、銅娃和老劉懵;就有了伍爺大河馬、老獾和小油矬父子、“高干女”等人。這些人物用“人民”、“農(nóng)民”、“群眾”等復數(shù)概念已經(jīng)難以概括,這些復數(shù)概念對這不同的人物已經(jīng)失去了闡釋效率。他們同為農(nóng)民,但在和劉蜜蠟的關系上,特別是在與劉蜜蠟的“身體”關系上,產(chǎn)生了本質性的差異。因此,小說超越了階級和身份的劃分方式,而是在鄉(xiāng)村文化對女性“身體”欲望的差異上,區(qū)分了人性的善與惡。在這個意義上,鄉(xiāng)村歷史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在小說的內(nèi)部結構上,它不僅以劉蜜蠟的身體敘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敞開了鄉(xiāng)村文化難以察覺的隱秘歷史。特別是對小油矬父子、伍爺大河馬等形象的塑造,顯示了張煒對鄉(xiāng)村文化的另一種讀解。他們同樣是鄉(xiāng)村文化的產(chǎn)物,但他們因野蠻、愚昧、無知和殘暴,卻成了劉蜜蠟兇殘的追殺者。他們的精神和思想狀態(tài),仍然停留于蠻荒時代,人最本能又沒有道德倫理制約的欲望,就是他們生存的全部依據(jù)和理由。張煒沒有將劉蜜蠟塑造成一個東方圣母的形象,她不再是一個大地和母親的載意符號。她只是一個東方善良、多情、美麗的鄉(xiāng)村女人。她可以愛兩個男人,也可以以施與的方式委身一個破落的光棍漢。這時的張煒自然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他已不再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者。他在堅持文學批判性的同時,不止是對城市和現(xiàn)代性的批判,而首先批判的是農(nóng)民階級自身存在并難以超越的劣根性和因愚昧而與生俱來的人性“惡”。對人性內(nèi)在問題的關注,對性與情連根拔起式的挖掘,顯示了張煒理解鄉(xiāng)村文化和創(chuàng)造文學所能達到的深度。張煒在塑造淳于寶冊這個文學人物時,延續(xù)了他對兩性關系與歷史發(fā)展偶然性的觀念。淳于寶冊個人史以及貍金集團的發(fā)展史,與三個女人密切相關,沒有這三個女人,淳于寶冊和貍金集團就失去了講述的可能。
再回到淳于寶冊這個人物。淳于寶冊營造了艾約堡的神秘,他是一個神秘人物;同時,他對“未知”的人與事也充滿了好奇,或者說,未知的事物在他看來就是神秘。打探神秘是他的一大愛好——他有窺秘心理。他對蛹兒的兩任男人一直懷有打探的興趣:“我早就有個想法,就是將來有機會把你那個跛子、瘦子,再加上村頭和少尉幾個人請到一張桌子上,大家好好喝一場,這多么有意思啊!”窺秘心理是普遍的心理;對大人物而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只制造神秘,讓所有的人都處在不確定性之中,沒有安全感,沒有保障,只有隨遇而安逆來順受。淳于寶冊只是一個商業(yè)巨頭,他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并沒有換取心靈世界需要的東西。他對這些無關緊要事物的情趣證實了這一點。另一方面,他敏感、多疑,他有自我保護的本能需要。他對氣味的敏感,是他性格的一大特征:“蛹兒仍在熟睡,滿屋都是麥黃杏那樣的體息,他從來認為這種氣味作為一個女人的標識不僅絕妙,而且價抵千金。他曾努力回憶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女子,能夠清晰記得的有臭豆腐味兒、蘑菇的清香、鐵銹氣;老政委則是劣質煙草混合火藥那樣的氣息,一聞而知屬于職業(yè)軍人。”不僅對女性的氣味敏感,對各種氣味都一概如此。我們經(jīng)常看到淳于寶冊嗅到的是:“濃濃的地瓜味兒”、“食物的氣味兒”、“草垛旁的花斑牛的檀香混合氣息”、“刺鼻的硝味兒”、“濃濃的松脂味兒”、“土腥氣”、“濃烈的香水味兒”、“海腥氣”、“老熊味兒”等。甚至在兩性關系上,他也認為“有的浪子甚至極有可能使用氣味,當然也算返祖現(xiàn)象了,他們一見中意的女人就施放出一種氣息,那個女人也就被熏暈了,心里飄飄悠悠,再也沒法好好過日子了。”在淳于寶冊那里,氣息是他判斷人與事的直覺或尺度。味道、氣息,是生活最細微處,能夠辨識、洞悉這最細微之處的差異,也就是將生活的細部寫到了極致。
正在構建的“氣味學”認為,氣味是物質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最能代表物質的本質,一種物質一種氣味,沒有相同氣味的兩種不同物質,物質不變其氣味不變,氣味改變了物質一定發(fā)生了質的改變;沒有絕對不揮發(fā)的物質,因此任何物質都有氣味產(chǎn)生;任何生物都有呼吸,是新陳代謝活動的表征,而呼吸系統(tǒng)與嗅覺系統(tǒng)是相關聯(lián)的,因而任何生物體都有嗅覺;任何生物的嗅覺都有一定的感知范圍,也必有它的盲區(qū)。生物嗅覺的感知范圍,僅僅與它的生存需要有關,與生存有益的為正相關,與生存有害的為負相關,與生存無關的氣味是它的盲區(qū)。氧氣、水蒸汽、二氧化碳、一氧化碳與生存相關,而人對它們無感覺,是因為它們一直存在于空氣中,人們不需要刻意尋求或防范它們,所以人的嗅覺中樞刪除了它們的氣味信號。沙漠之舟的駱駝需要找水源,它就保留了對水蒸汽的敏感。氣味是生物界的共同語言;嗅覺是生命的守護神。氣味淳于寶冊來說,是用來識別人、也用來自我保護的方式之一。他的經(jīng)驗主義未必與科學有關,但作為一個文學人物,他的“氣味學”也是他性格的一大特征。
我曾在不同的場合表達過,新世紀以來,我們文學已經(jīng)不再關注人物的塑造。文學史一再證實,任何一個能在文學史上存留下來并對后來的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文學現(xiàn)象,首先是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文學人物,特別是那些“共名”的文學人物。比如法國的“局外人”、英國的“漂泊者”、俄國的“當代英雄”、“床上的廢物”、日本的“逃遁者”、中國現(xiàn)代的“零余者”、美國的“遁世少年”等人物,代表了西方不同時期文學成就。如果沒有這些人物,西方文學的巨大影響就無從談起;當代中國“十七年”文學,如果沒有梁生寶、蕭長春、高大泉這些人物,不僅難以建構起社會主義初期的文化空間,甚至也難以建構起文學中的社會主義價值系統(tǒng);新時期以來,如果沒有知青文學、“右派文學”中的受難者形象,以隋抱撲、白嘉軒為代表的農(nóng)民形象,現(xiàn)代派文學中的反抗者形象,高加林這樣個人冒險家的形象,“新寫實文學”中的小人物形象,以莊之蝶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形象,王朔的“玩主”等,也就沒有新時期文學的萬千氣象。但是,當下文學雖然數(shù)量巨大,我們卻只見作品不見人物。“底層寫作”、“打工文學”、城市文學的等,整體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但它的影響基本是文學之外的原因,是現(xiàn)代性過程中產(chǎn)生的社會問題。我們還難以從中發(fā)現(xiàn)有代表性的文學人物。因此,如何回到恩格斯的“典型人物”,塑造讓讀者過目不忘的文學人物,仍然是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優(yōu)先考慮的重要問題。
《艾約堡秘史》是“稗史”之一種。張煒在淳于寶冊的“秘史中”塑造了他。作為文學人物,他有闡釋的無限可能性,他有現(xiàn)實感、當下性、真實性和形上性的普遍性。我們都有淳于寶冊性格中的某些方面。他沒有安全感,經(jīng)常無奈無助,心無皈依,前無方向,內(nèi)心深感“荒涼”而無力自我救贖。他富可敵國,但他就是沒有快樂可言。這是淳于寶冊嗎,這就是淳于寶冊。但是,這也是當下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心境和情緒,是我們早已感知卻沒有道出的那種隱痛。因此,當淳于寶冊一出,不啻為驚雷閃電——他是驚雷,喚醒了我們的切膚之痛;他是閃電,照亮我們的難以名狀的精神狀況——我們都是淳于寶冊。秘史一經(jīng)解密,它是如此的觸目驚心——艾約堡秘史,竟然也是我們的心靈秘史。如果是這樣的話,《艾約堡秘史》就是一部憂傷的小說,它藝術上的真實性屬于現(xiàn)實主義,而它流淌的五味雜陳的綿長思緒,又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特征。這是一部大作品。
原載《文藝爭鳴》2019年1期
作者簡介: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北京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原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監(jiān)事長。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當代文學研究室主任。出版《孟繁華文集》等三十余部專著和文學評論集,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葡萄牙文、日文、韓文、越南文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社會科學院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十月文學獎”特別獎、花地文學榜“年度文學評論金獎”、首屆泰州劉熙載文學評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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