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古詩學六書”
認清陶淵明的復雜性
文 / 顧農
著名學者型作家張煒先生所著《陶淵明的遺產》是一部“異書”,作者在前言中介紹說:
這不是關于陶淵明著作的考辨,不是學術文字,而僅僅是一個讀者的感言與賞讀。這些文字由于是在討論對答中產生的,所以成書時需要擬出題目,歸類訂改。但盡管如此,也仍然留下了諸多缺憾……
其中常見的謙辭,自然不可呆看,但兩個“不是”是確實的。世界上許多重要的書都不從事“考辨”,不是“學術文字”;可惜我一向恰恰是在這兩個“是”中討生活的,所以這部書入手以后,同許多看似關系不大的新書一樣,一時來不及讀,就堆入書櫥,以后再來領教。
人間多事,有時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古人往往神往于成仙,看來并不完全是迷信,唯有像神仙一樣健康無恙,長生不老,才有條件多做事,多讀書。
最近終于得到機會,來拜讀這部不同凡響的書了。而一旦開始讀,就沒有再放下。
在陶淵明接受史上,這是一部空前的奇文好書。
好就好在書中多有“通古今之變”的見道之言,又以空前的力度強調地指出了陶淵明的復雜性,撕去了貼在他身上種種簡單化的傳統標簽,讓我獲得了許多啟發。現在有不少書,并不是不好,內容還是充實的,就是讀了不能激活思想,讀了和沒有讀相差不算很多。換言之,其中只有若干知識,就是沒有思想,沒有自己新鮮的的想法和看法。
張煒先生此書高見甚多,勝義如云。關于今人為什么對陶淵明多誤解,書中有這樣的分析:“在數字時代和物質主義的壓迫之下,人們于現代喘息的汗氣中不難找到陶淵明,認他為人生的榜樣。于是‘知者’將要越來越多的同時,誤識也會隨之而來。”(第348頁)于是就各取所需,不及其余了。關于陶淵明給人們留下的精神遺產,書中有這樣的結論:
我們將直面一個結果,即“叢林法則”和人類的“文明法則”不可調和的深刻矛盾。這個不可調和,在陶淵明全部的人生里得到了細致而充分的詮釋。這正是他留下的最大一筆遺產。(第43頁)
該書對此做了充分的說明。把陶淵明的一生總結提升到這樣的哲理性高度,自能給與陶淵明的讀者很深的啟迪。
說陶淵明講究“文明法則”,超越了那個時代的局限,是很有道理的。舉一個最簡明的例子就足以幫助我們認識這一點,據蕭統《陶淵明傳》記載,當陶淵明在彭澤縣當縣令的時候,派一個“力”(農奴)回老家為孩子們干活,其時他下達了一道明確的指令道:
“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那時的體制是有錢有地位的人家可以使用農奴,陶淵明不能自居于這一體制之外,但他是一位人道主義者,是文明人,特別教育兒子要善待這種“力”人,要把人當人看待,這就體現了崇高的精神文明,代表了人類進步的方向。
陶淵明一向被歸入“隱士”這一類,《宋書》《晉書》《南史》先后為他立傳,都安排在隱逸這一類;但張煒先生指出:“陶淵明跟另一些‘隱士’大為不同,‘隱士’往往有社會地位,有資本和名聲,由這些構成了一個‘隱’的基礎,也就是說,要具備‘隱’的條件,陶淵明卻沒有這樣的條件。”(第26頁)書中又稱陶淵明為“非專業的‘隱士’”(第82頁)。這些提法或可再加推敲。陶淵明當過好幾任官,最后一任是彭澤令,級別不低,相當于現在的正處級(或曰縣團級),不能說沒有社會地位;他擁有相當的土地和房產庭院,應當說并非全無資本;他的有些官是被請出來當的,可見很有些名聲。張煒先生把他的分量估計得未免嫌稍低了一些,但書中的這一結論仍然是富于啟發性的:陶淵明跟另一些“隱士”確實有所不同,他當官是不連貫的,在那些斷斷續續的間隙里,實際上他已經隱居過若干時段;而到晚年,他卻又考慮過應征復出。由此觀之,他并不覺得歸隱有多么高尚,也不是說官就絕對不能當,只是自己實在喜歡過平靜的農村閑居的生活,不大高興在官場里辦公奔走受拘束,而且動輒需要行禮如儀(“折腰”)——這樣的隱士確實是不多見、非尋常的。
陶淵明一向被學者們認定為是矢忠于東晉王朝的道德標兵,所謂“忠憤”說影響非常深廣,至今仍然方興未艾(參見拙作《陶淵明“忠憤”說及其擴大化影響》,《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但張煒先生卻這樣來歸納他的搏斗及其意義:
嚴格講一個人自降生到人世的那一天,就被“叢林”選擇了,而不是他選擇了“叢林”。他一定是被自己所生活的這個時代體制所涵蓋、籠罩和規定,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沒有一個人能夠置身于“叢林”之外……
陶淵明在逃離中完成了自己,秉持了文明的力量。他既不認可那個“法則”,又不愿做一個頹廢之士,最終算是取得了個人主義的勝利。盡管后來陶淵明窮困潦倒,在饑餓中死去,但作為一個生命來講,他在自覺選擇和對抗的意義上還是完整的,仍然是一個勝利者。(第20-21頁)
這就是說,陶淵明在一定的意義上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這種前衛性落實在他的思想、行為以至全部生活實踐之中,表現在他的詩文創作之中,所以他偉大。由此反觀一批學者斤斤計較于陶淵明的某些個別言論,強調他的忠于東晉、政治正確,抑何所見之小也!
陶淵明一向往往被認為是一位單純而快樂的高人,其實頗不盡然,張煒先生深刻地指出:
作為一個網絡時代和物質主義時代的人,常常處于一種空前被侵犯被騷擾的狀態,也就對陶淵明這種恬淡的田園生活、對他拂袖而去的干凈利落,對這樣一個生活標本倍加向往。這種向往一定是伴隨著我們的匆匆忙忙、不求甚解和我們不同程度的誤解。時至今日,我們這些“現代人”尤其難以理解一個糾纏、自足、豐腴、活潑,同時又是痛楚猶豫的陶淵明。我們不是把他推到了反抗者的風口浪尖上,就是把他推下了個人閑適的田園洼地里去。(第66頁)
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這些話說得太好了。承認陶淵明的復雜性,乃是認識這位大詩人的必備前提。一切源于將他提純的頌揚和研究,總是難以讓人看清楚這位看似單純的大人物,這一點對于從事“學術文字”的人來說尤其顯得重要。
此文原刊于《中華讀書報》
作者簡介:
顧農,江蘇泰州人,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漢至唐文學、魯迅,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與魯迅有關》、《聽簫樓五記》、《四望亭文史隨筆》等十余部。另有論文、札記及散文、隨筆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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