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張中臣導演的首部長片

《最后的告別》正式上映。

此前，他曾在北京電影學院做過4年保安。

《最后的告別》劇照

2021年，《最后的告別》在First拿到“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長片”兩項大獎

2017年，張中臣和幾位昔日的保安隊同事

決定一起拍一部電影。

2021年，他們的作品《最后的告別》

在First青年電影展罕見地拿到

“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長片”兩項大獎，

上臺領獎時，張中臣一度激動哽咽。

北影的C樓大廳，是張中臣做保安的第一個崗位

張中臣在劇組工作中

1991年，張中臣出生于安徽農(nóng)村，

大專畢業(yè)后曾進入工廠流水線。

在來到北影之前，

他從來沒有買票去過電影院。

一次偶然的蹭課，讓他愛上了電影，

從零開始學習劇本、拍攝、剪輯。

12月，一條在北京見到了張中臣，

他和我們分享了那段

一邊做保安一邊學電影的日子。

他說，以前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挺糟糕的，

“通過電影，

我確立我還站在這個世界里面，

某一個特別微小的位置上。”

編輯：馬詩韻

責編：陳子文

張中臣和主演王耀德一起回到曾經(jīng)住過的北影保安宿舍

《最后的告別》是一個離我比較近的故事，關于農(nóng)村家庭三代人命運的離散。它有我小時候的記憶，也有我的工作經(jīng)歷。

男主人公方圓的工作是保安

方圓是一個聾啞人

父親的原型是張中臣自己的父親

電影中父親想要殺死兒子的情節(jié)，也源于張中臣的一段童年記憶，他的發(fā)小被精神失常的父親殺死了

男主人公方圓在保安監(jiān)控室里工作，我在北京電影學院上班的時候，也有一年多時間在看監(jiān)控。電影里的父親有點像我的父親，我父親也是鄉(xiāng)村教師，喜歡寫詩，很少有人理解他。電影里的詩都是我父親以前寫的。

在北影的時候，我們幾個熱愛電影的保安沒想著自己拍電影。2015年后大家都離開了，但還是經(jīng)常聚在一起，聊聊電影。

2017年，一次喝酒，我們說該整自己的電影了。那時候有一股勁兒在心里，特別理想主義。于是我寫劇本，大家一起籌了幾十萬，我也把積蓄全拿進來了。2019年夏天，在河南平頂山開機，拍了一個月。

《最后的告別》劇組人員合影

劇組里有近10個工作人員原來都是北影保安隊的。我是導演和編劇，還有制片人陳坤陽，主演王耀德，副導演張秘密，文學策劃（也是我哥）張中玉，現(xiàn)場剪輯趙國棟，現(xiàn)場制片陳波文，還有出品人陳崇理和邵光。

如果沒有這些人，我不會那么快寫出第一部電影。電影不是一個人拍出來的，大家一起才能把這件事給做了。

拍電影的每個階段都會遇到問題。我們拍完后發(fā)現(xiàn)沒錢做后期了，加上沒有經(jīng)驗，也不知道怎么繼續(xù)推進。2020年疫情又來了，那是最焦慮的時候。后來，我認識了給萬瑪才旦做制片的王磊，他看了樣片粗剪版很喜歡，就加入我們，幫忙推進后面的工作。

2021年First，張中臣上臺領取“最佳導演”獎項時一度哽咽

2021年7月，《最后的告別》在First青年電影展拿了“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長片”兩個大獎，我們完全沒想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東西能被認可，我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是特別大的鼓勵。

電影在First放映的時候，看到角色臉部特寫出現(xiàn)在超大的銀幕上，這是我30歲最幸福的時刻。

《最后的告別》要回收成本基本無望，我們還是希望更多觀眾能去看看。這部電影能上映是很困難的，但我們還是做到了。

張中臣（右二）童年在農(nóng)村度過

張中臣的家鄉(xiāng)以產(chǎn)梨而聞名，圖為在給梨樹授粉

1991年，我出生在安徽碭山縣的村落，家里兄弟姊妹三個，母親是農(nóng)民，父親是鄉(xiāng)村教師。

小時候我成績特別好，考上了縣里的第五中學。來到縣城后，我發(fā)現(xiàn)同學們吃穿用度都特別好，這讓我感到自卑。

從我家到縣城挺遠的，20多里地，父母經(jīng)常騎車送我上學，但我不想讓他們送，害怕讓同學看到。我也不想穿我媽納的布鞋，想穿運動鞋，不過家里沒有這條件。為了掩飾自卑，我變得叛逆，經(jīng)常混跡網(wǎng)吧和游戲廳。高中時成績跟不上，就更不想聽課了。

張中臣大專畢業(yè)后工作的工廠

大專畢業(yè)后，我去投奔了在蕪湖的工廠上班的高中同學，住在他租的毛坯房里。那年春節(jié)我沒回家，因為沒錢了，怕回家后被人問起來。結(jié)果飯店過年都關門了，我一個人找不著吃的，餓得不行。大年三十晚上，我媽問我吃了啥，我說在和朋友聚會。電視里放著春晚，我在出租屋里哭得稀里嘩啦的。

過完年，我去了美的空調(diào)的分廠，在流水線上做脹管的工作。那個工作挺危險的，還要計件，一旦分神就可能出事故。每天，只有在上下班20多分鐘的路程里，我才有時間想點東西。

北京電影學院

北影保安隊宿舍

在工廠干了將近一年，我決定辭職。也不知道要去干嘛，但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我買了張火車票來到北京，我哥在北京西站接我，帶我來到了北影，他在這里做保安。

我哥高中是學畫畫的，也喜歡電影，考美院失敗后就去了富士康打工。但心里還是想拍電影的，就偷偷跑到北京，考北影的導演系，也沒過。他想著，在電影學院干保安也是學電影的途徑，就留了下來。

張中臣再回到第一次聽電影課的教室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想學電影，我啥也不懂。在去北影上班之前，我從來沒有買票去過電影院，都是跟著同學租碟，或者看露天放映。看的也都是《阿凡達》、《變形金剛》這種類型的電影，從來沒看過文藝片。

我住在我哥的宿舍，每天到處溜達，我哥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建議我去宿舍旁邊的114階梯教室聽課。我聽的第一堂電影課是大師研究，講李安的《喜宴》。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原來上課還可以看電影，反正就聽進去了。

那是2011年，我開始慢慢在北影聽課，我哥就帶我去保安隊公司辦了入職，一待就是4年。

白天聽課看片，晚上值班

北影保安這個崗位，流動性是很大的。我剛開始在C樓大廳站崗，然后去了監(jiān)控室，還進過巡邏隊，晚上繞著學校轉(zhuǎn)悠。

晚上11點到早上7點是夜班時間，北影是早上8點開始上課。7點下夜班之后，我回宿舍脫掉保安服，去食堂吃個飯，立馬就跑到教室。我會提前一天根據(jù)課表選好課，去了就默默坐在角落聽課。

下午回宿舍看個電影，或者睡一會兒，晚上繼續(xù)上課。9點下課，回宿舍洗漱一下，換上保安服去上夜班，每天就這么循環(huán)。

保安隊同事參與張中臣的第一部短片，主演王耀徳，攝影陳坤陽

保安隊很多人都喜歡電影，保衛(wèi)處領導和隊長也很支持我們，盡量給安排夜班。同事之間也會互相調(diào)配，比如學校周一到周三會放電影，我們要輪流值班檢票。今天你想看電影，那就我來站崗；明天我去看電影，你就來站崗，大家會相互幫助，所以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特別深厚的。

學校有電影大師班論壇，隊長還安排我們?nèi)フ緧彛瑓慰恕へ愃珊兔坠柨品蛭叶急Ｗo過。

能聽到的課我盡量都去聽，有些理論課聽不懂，就去圖書館看老師講到的那本書。和其他同學相比，我太缺閱片量了，于是瘋狂看片，一天四五部。看完和其他同事交流，今天大家都看了哪個大師的片子。

我的一些價值觀也是通過電影建立起來的。在大量看電影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世界是很復雜的，不是非黑即白的，電影給了我看待事情的寬度。

和同事們在保安隊宿舍

平時我們不怎么和學生交流，如果不是后來媒體采訪，我甚至很少講我做保安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我的很多朋友都不知道我這段經(jīng)歷。當時學校旁邊有個理發(fā)店，保安去理發(fā)就給打折。如果有其他學生在的話，我都會說我不是保安，我寧愿不要打折。

我們不喜歡別人以同情或異樣的眼光看我們，也不希望大家覺得我們特厲害。我們想同大家是平等的，最后還是要用作品說話。

張中臣和室友王耀徳

后來王耀徳成為了《最后的告別》的男主角

在保安隊那段時間，我們一直都在聊電影、看電影、學電影。雖然物質(zhì)條件不是特別好，但是我們很開心，電影讓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做喜歡的事情。

電影不是寫作、畫畫，只要自己創(chuàng)作就行了。如果只有一個人在那里學，其實是特別無力的，而在保安隊的那種氛圍里，大家都是很有激情的。

2015年，張中臣從北影繼續(xù)教育學院畢業(yè)

2013年，我考入了北影繼續(xù)教育學院的劇作專業(yè)，想更系統(tǒng)地學電影。要交作業(yè)才能畢業(yè)這一點，也能推著我去拍片，我在北影期間一共拍了4部短片。

繼續(xù)教育學院的學費一年就3500元，我能承擔得起。不用每天上課，還能繼續(xù)上班賺一點錢。

2015年，我從繼續(xù)教育學院畢業(yè)，決定離開北影。在北影做保安是特別安逸的，但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面對房租，我必須去干活，不停地實踐。

從北影出來之后我就去做剪輯，一直剪了4年，剪過幾十部電影，也剪過網(wǎng)大和網(wǎng)劇。機緣巧合之下，我認識了香港導演彭發(fā)，他也是剪輯師出身，《無間道》就是他剪的，是他一直帶著我。

張中臣通過紀錄片慢慢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

張中臣的哥哥張中玉是《最后的告別》文學策劃，右為他的第一部電影《青柿子》海報

保安隊同事們在離開北影后，都在追求著自己的夢想。《最后的告別》的副導演張秘密，已經(jīng)拍了三部獨立紀錄片。我哥給很多大片做側(cè)拍師，包括“狄仁杰”系列、《唐人街探案》等等。去年他拍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青柿子》，今年我倆一起入圍了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22）。

這是一種集體的勁兒，大家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沒有他們我也根本拍不了電影。

張中臣在剪輯《最后的告別》預告

我平時靠剪輯生存。我對生活的要求不高，有錢付房租，吃的差不多就行。我現(xiàn)在拍了兩部電影，是沒有拿一分錢的，還要自己墊錢。每拍一部電影之前，我都會用兩三年去攢一點積蓄，能夠讓我在一年不工作的情況下維持生活。

這是很現(xiàn)實的，你要保持創(chuàng)作，也必然要有一個東西去養(yǎng)活你。而且我也面臨著新的問題，現(xiàn)在我結(jié)婚生子了，它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2023年，張中臣拍攝了第二部電影《夜間聲響》

張中臣去戛納推介《夜間聲響》

我其實是一個特別自卑的人，從小到大沒怎么有人夸我。我老是覺得我的人生挺糟糕的，遇到電影之后給了我很多信心。現(xiàn)在我找到了能夸自己的點，一路上也受到了很多認可和鼓勵。

我父母一直覺得我和我哥做電影這個事有點荒唐，但是也沒給我們太大壓力。我們在First得獎那一年，我爸也去了西寧，他挺開心的，多少覺得有點希望了。

《最后的告別》拍攝現(xiàn)場

我想通過電影得到一種能量，不是說要多牛逼、功成名就，而是確立我還站在這個世界里面，某一個特別微小的位置上。我是一個人，我也希望去得到，去被看到。就像《最后的告別》拍的那些邊緣人，他們也是需要關注的。

所有人都要有一個自己的位置，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給他們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