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文博時空/文王子玥/文1965 年出土于陜西省寶雞市的一件西周早期的銅器，器形高大厚重，裝飾風格雄渾粗曠，帶有早期殷墟的奢華風，同一時期的觚形尊無出其右。這便是西周貴族所用的祭器——何尊，是我國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的文物之一，堪稱鎮國之寶。而在其崇高地位的背后卻有著一段顛沛流離的往事，一代國寶曾被當作廢品變賣，又是誰發現了它，它又為何得到如此高的評價，讓我們一起回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尋找答案。

西周 何尊 寶雞青銅器博物院藏

流落民間的國寶

1963 年 8 月的一日上午，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賈村鎮村民陳堆前往家中后院，無意間發現西方向因大雨崩塌的土崖隱隱泛著光亮，如同有一雙眼睛盯著陳堆。陳堆趕忙回家找到妻子張桂蘭說明情況，隨后夫妻二人搬來一塊木板當作梯子，陳堆用鋤頭拋去四周的土，一個渾身泛著土銹的銅器滾了下來，最后這件器物被夫妻二人放置在家中的墻角，用一床舊棉被蓋住保存。

第二年由于收成不好陳堆夫妻二人回到家鄉固原，將發現的銅器交給二哥陳湖保管。由于家庭生活困難，陳湖妻子患病，鄰里紛紛猜測是陳湖守不住寶器的原因。于是在 1965 年陳湖便將青銅器賣到寶雞一家收購站，用得到的 30 元買了一斗高粱，全家度過了一段困難時光。

同年 9 月寶雞市博物館干部佟太放路過龍泉巷金臺人民公社廢品回收門市部在雜亂的環境中發現這件器物，認為其極具收藏價值便上報館長吳增昆，保管部主任王永光立馬動身，幾番周折后籌集 30 元資金將這件銅器運回博物館，成為寶雞市博物館自 1959 年成立以來收藏的第一件青銅器。王永光對銅器外面做了清理，測量出該器物通高 39 厘米，口徑 28.6 厘米，重 14.6 千克，腹部露出精美華麗的浮雕饕餮紋飾，故被命名為饕餮銅尊。

幸覓知音，“廢品”的華麗轉身

1975 年，國家文物局調集全國新出土的文物精品出國去日本展出，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先生奉命籌備，饕餮銅尊因其華麗的造型被選入其中。馬承源在清理這件文物時感覺銅器底部較平，仔細觀察隱有文字筆畫，有鐫刻銘文的可能，便交給國家文物局文物科技專家組成員、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徐毓明進行專業處理。

徐毓明首先用機械的方法剔去有害的銹蝕，而在局部去銹的過程中的確發現器底上刻有銘文，于是徐毓明便進一步使用硫酸和重鉻酸鉀配制成的去銹液對銘文所在位置作局部處理，最終發現了 122 個頗具歷史價值的文字。局部去銹之后，再用氧化銀局部封閉有害銹部位及對整個器物進行了苯駢三氮唑的穩定處理。最后器物被送至國外巡回展出，至今未發現有明顯的新銹蝕產生。

何尊銘文拓片

何以為尊，何以中國

銘文的解讀是一項復雜繁瑣的工程，自銘文發現起唐蘭、張政娘、馬承源、于省吾、李學勤、朱風瀚等學者先后對 12 行 122 字的銘文進行研究，經過反復辨認，研讀內容如下：

唯王初堙（遷）宅于成周，復稟武王禮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誥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逑（仇）文王，肆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或（國），自之乂民。’嗚呼，爾有唯小子亡識，視于公氏，有庸于天，徹命敬享哉！助王恭德欲天，臨我不敏。”王咸誥，何賜貝卅朋，用作□公寶尊彝。唯王五祀。

這段銘文大意是：周成王開始遷都成周（今河南洛陽），還按照武王的禮，舉行福祭，祭禮是從天室開始的。四月丙戌，成王在京室誥訓“宗小子”們，說：“過去你們的父親能為文王效勞。文王接受了大命，武王戰勝了“大邑商”，就向天卜告，說：‘我要住在中央地區，從這里來治理民眾。’嗚呼！你們或者還是小子，沒有知識，要看公氏的樣子，有功勞于天，完成使命，敬受享祀啊！”王是有恭德，能夠順天的，教訓我們這些不聰敏的人。王的誥訓講完后，何被賞賜貝三十串，何用來做□公的祭器。這時是成王五年。

這段銘文詳細介紹了武王滅商、周成王營建成周的史實，與先秦典籍《尚書》、《詩經》中的許多篇章互為印證、補充，起到了以物證史的作用，是研究西周歷史的重要實物資料。

周成王

銘文中“余其宅茲中或（國），自之乂民。”最為引人注目，金文的“中”字像是一個氏族部落被周圍豎立的旌旗環繞，似乎有中央的意思。而“國”字的形狀，則像是兩道壕溝將氏族部落隔離在中間，并有象征武器的戈在旁守護。

這是“中國”第一次作為一個詞組在歷史上出現，不同于現在作為國家名稱的含義，這里的“中國”指地理方位，即國家的中心。根據《史記·周本紀》所載成王營建成周是為了實現其父親武王建新都于中原的愿望。《逸周書·度邑》記載周武王伐紂后為國家殫精竭慮，夜不能寐，與弟弟周公旦相商，認為洛邑（今洛陽一帶）地勢平坦，三面灘涂，一面有北岳華山峭壁，且曾是夏人的居住地，適宜建立都城：“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過于三途，北望過于有岳，鄙顧瞻過于河宛，瞻于伊洛。無遠天室，其曰茲曰度邑。”

由此周成王五年成周（即洛邑）建成，成王搬遷至此地。在此營建都城有助于加強對成周東郊一帶的監管和利用，鞏固周王朝政權和全國統一；經濟上有利于征收四方的貢賦和儲備國家糧倉，從而成為全國經濟的中心；同時成周還是諸侯和貴族舉行“殷禮”的地方，起到對群臣獎勵、督促和考核作用。雖古今意義不同，但“中國”二字的出現如同打開一封深埋于地下的古老的預言信。

此外何尊還是第一個出現“德”字的器物，西周以前的“德”都無“心”，常寫作“得”為行人旁和一只眼睛的組合，指目視前方的道路，“得”字在甲骨文中一般用于記錄戰爭中獲取的財富和俘虜。而在何尊銘文“恭德裕天”中，“德”字的右下角多了一個“心”，“為政以德，譬若北辰，據其所而眾星共之。”德政的種子三千年前便開始種下。

何尊銘文中的“德”字

“德”字的演進

銘文的解讀也給這件饕餮銅尊冠以新的稱號，青銅器的名稱通常依據器物的建造者或者使用者的名字命名，結合銘文中“何賜貝卅朋”和被成王訓誡的“宗小子”之一，可得出這件器物的主人是周宗室分出的小宗，應當姓姬，名何，故饕餮銅尊自此改名為何尊。

別具一格的鑄造工藝

學界普遍認為銅器鑄造于成王五年（公元前 1038 年），其制作工藝為范鑄法。泥范鑄造主要工序包括備料、制范、制芯、熔煉和澆注。

首先用泥塑造出接近何尊形狀的模，陰干后將泥一片片貼在模上，左右范圍在扉棱中線之間，下過圈足，上越口沿，最終翻制出四片相同的泥范。

何尊（局部）

何尊鏤空的扉棱以及獸面紋靈動的嘴角和外翹的獸角是鑄造的一大難點，工匠采用活塊模型鑄造，即單獨制作角模再組裝到整體模上。制作泥范時，先在角模下填滿泥形成角活塊范，待將活塊角模組裝到位后，再在外加貼泥制作藤外范。脫模時，依次取下尊外范、活塊角模和角活塊范，并將之組合到尊范上形成完整范。

何尊（局部）

何尊作為一件容器，且有高圈足，鑄型中必不可少有一塊腹芯和一塊圈足芯。何尊的懸腹芯很可能使用商周早期南方的鑄工發明的墊片工藝，即使用數枚舊的小碎片銅器，放置在范與芯和芯與芯之間，以保證型腔尺寸，澆注后墊片鑄接在器身。同時何尊的銘文范片也嵌在腹芯端面，即先刻出泥質陰文銘文模塊，根據模塊翻制出泥質銘文范片，成為芯的一部分，組合成鑄型后澆注。

何尊（局部）

南北融合的藝術審美

我國青銅時代始于夏，盛行于商周，至于戰國，前后約 1500 余年歷史。何尊作為西周早期青銅器的代表在造型上頗具殷墟時期的特色。在器形和紋飾方面兼具商末周初南方、中原青銅器等若干特征。晚商時期南方扉棱以鏤空式勾云狀為主，高大且外側面略呈弧狀，北方扉棱多以長、短的平直狀為主。商武丁時期一批南方鑄工遷移至北方殷墟，南北方技藝與風格不斷交融，西周早期何尊的觚形造型及透雕式勾云形高扉棱便匯集南北方特色。

透雕式勾云形高扉棱

何尊上段以扉棱為中心飾四組兩兩相對的蕉葉紋，蕉葉紋是殷墟時期的觚、爵、尊、罍等銅器口沿下最常見的紋飾類型之一，到了晚期蕉葉內多填分解獸面紋，部分莖葉紋配鳥首、獸目、龍首等構件，何尊所飾蕉葉紋僅在莖葉紋旁加飾橢方形目，頗具晚商風格。

蕉葉紋下方飾兩組體態彎曲，尾巴上揚內卷的蛇紋。蛇紋常見于殷墟二、三期出土的文物中，西周時期逐漸被鳥紋、夔龍紋所取代，何尊所飾的蛇紋吻部較平，無蛇信，身上有鱗紋與殷墟流行的風格相似。

中段以左右扉棱為界，前后各飾一組大獸面，下段圈足上壁以左右扉棱為界，前后同樣各飾一組獸面紋。何尊所飾的外卷角獸面紋同樣出現于殷墟二期，流行至西周中期。中、下段獸面的眼睛和眉毛形態略有差異，中段獸面帶有新月形眉，圓眼珠，上有圓點狀瞳孔；下段則無眉，橢圓形眼珠，上有短線狀瞳孔，均以陰刻地紋的方式刻畫出臣字形眼眶，并用云雷紋填底。

何以天下，宅茲中國。何尊承載著古人3000年前的治國安邦思想跨越時空來到我們面前，綻放出它耀眼奪目的光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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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王子玥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