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口述:畢德成
作者:北京老螞蟻
少年清苦,參軍入伍
我叫畢德成,出生于1927年11月6日,江蘇省沛縣人,現居住在江蘇省沛縣龍固鎮中三社區。
解放前,我家里有五口人,除了父母外,我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家里沒有地,主要靠租別人家的土地來生活,后來黨組織了斗地主、分財富,我們家分得了三畝地。
在家的時候沒有讀過書,后來在部隊時候學了一些,走路行軍時在別人的脊梁上學習寫字。更進一步學習是在四川雅安陸軍中學,在那里我學習了兩年的軍事和文化課程。
1943年,那年我16歲,因為家里窮,在宣傳隊的鼓勵下我參了軍。
當時和我一起參軍的一共有二十多個人,我們集中起來后,先把我們領到分區,到分區之后再往下分。我因為歲數比較小,沒有分到分區的主力部隊,去了沛銅游擊隊。
到了游擊隊,發給我一個小馬槍和三發子彈。槍是從群眾中取得的或者買的。我們游擊隊一共三十多個人,分成四五個班,一個班沒有多少人。我在三班,我們隊長(連長)叫李川,對我非常好。在三班待了兩三個月后,他讓我當通訊員。后來他在打肖莊的時候犧牲了。
我們平時穿的都是便服,沒有軍裝,就是從家里穿過去的那些衣服。剛到部隊兩三個月,我們的任務不是打“鬼子”,主要是防止“鬼子”或者偽軍來襲擊我們。
我們平時住在群眾家里,沒有操練,但有指導員給我們上政治課。給我上課的那個指導員不是本地人,可能是山西人,他對每個人都很愛護。他告訴我們共產主義的好處,實現共產主義的時候人人都可以有飯吃,有衣穿。還給我們講地主是怎么壓迫窮人的,工頭是怎么壓迫工人的。
去連部的時候,指導員和我談過話,對我很好。我是通訊員,照理應該是我們伺候他們,但我們根本不分,都在一起吃飯,吃的飯菜也是一樣的,不管你是官還是普通的小兵。
那時候的生活比較苦,有的時候一天也撈不到一頓吃的。夜里在這個莊上住,睡一會兒后馬上就要集合走,走十里八里或者三五里的路又住下。住下以后,還沒睡著呢,又集合,又走,再找另一個莊子。
那時候的敵人不光有日本人還有蔣介石的游擊隊、地主的還鄉團、黑察隊和保安團。這些團體主要是地主和大資本家組織的。
在國共合作期間,其實雙方不是真正合作。他們不會請求我們支援,我們也不會與他們合作或者寄希望打掉或改造他們。上面給我們的指示就是盡量躲著他們,不產生摩擦。
但后來情況發生了變化,有一次我們在魚臺縣西南那一帶活動,魚臺縣縣長、保安團團長姓吳,他組織他手下的人,到解放區搞夜里突擊,抓我們這邊的干部和群眾。此外,他還帶著人去搶牛馬牲畜和其他生產工具。他搶了以后,我們這邊也采取相同的辦法,在夜晚帶著解放區的群眾,用兩個連隊的機槍對著他們的門打。他們不敢出來,我們這邊帶的群眾也把周圍的牲畜牛馬給拉了回來。
我們在群眾那里吃飯,當時情況比較特殊,地方政府也跟著部隊走,給不了錢,一般都是給條子,就是按照一戶管幾個人那樣分配,群眾吃什么我們吃什么。
我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們住在村西北,天不明就集合,拉到莊南頭有一里路的柏樹林。這個柏樹林實際是地主或者財主的陵園。到天亮的時候,炊事員給我們送來了黑高粱,森森粒粒的,也不是面,掿成一塊一塊蒸熟的。當時也沒有菜,一人就拿著一塊干吃。
早上八九點鐘的時候,群眾發現我們在柏樹林里,組織各戶給我們送來飯菜。老百姓吃得比我們好點,至少過年的時候,還能吃得上白面。這樣我們又吃了第二頓飯。
我們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怕給群眾添麻煩,影響群眾的正常生活,但他們還是來了。
那時部隊不管在哪個莊上住,每個班都在用稻草和麥秸鋪的地方睡覺。沒睡之前,我們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拾掇的規規矩矩的,還用撅桿子把水打得滿滿的。出發以前,我們還會問問老鄉有沒有少東西,然后再把水缸打滿,把院子打掃干凈,每天都是如此。我們和群眾的關系很好,老百姓歡迎我們。
日本鬼子也駐扎在沛縣,這叫敵我交錯的地方,所以我們晚上住的地方還是有所選擇的。干部會首選住在地主家里,人進去后,就不準再出門。我們住下來以后,會有專人放哨,兩人一組,叫雙哨。
我們一般在靠近路口,能看到周圍環境的地方甚至會在樹上放哨。一個晚上會放一個班的哨,12個人。如果放哨的人發現有敵人突然出現,首先會報告給帶班的班長,然后由班長報告給領導,領導進行觀察。
如果發現敵人比較少,我們可以打他們一下。但如果敵人的數量比較多,我們就要快點集合走了。毛主席說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就是這種游擊戰。
也有好多次在莊上住的時候被敵人給包圍了。我們會組織起來堅決反擊,哪邊有空隙就往哪邊突圍。一般情況是用一個排做掩護,讓其他兩個排先撤退,在撤退三四里路的時候,打掩護的那個排再慢慢地一邊打一邊撤。
平時老兵會給我們講槍的用法,準星、標尺三點對一線、距離不同,標尺不同。那時候槍上基本上沒有刺刀,都是一些土槍,有的人只能抗大刀、拿桿子。我們游擊隊后來才有機槍,我剛開始當兵的時候還沒有。
如果有同志受傷的話,輕傷還是跟著部隊行動,重傷員只能放在群眾家里,讓群眾照顧、治療。有一次,我發瘧子,部隊把我放在魚臺縣南有三十里路的小馬莊,群眾采草藥給我吃。敵人去那里掃蕩,群眾就把我放在玉窖(存儲紅薯的地窖)里藏好。等敵人走了再讓我出來,群眾就是這樣掩護我們的。
第一次戰斗——肖莊
我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仗是在大梁寨南的肖莊。那時候公路不是水泥筑成的,其實就是把土往前壘一壘。
我們在肖莊西面七八里路的地方住著,兩個偵察員回來報告說,有偽軍三十多個人,拉了十個大馬車往南邊去了。于是連長(也叫隊長)帶我們出發去打他們。
我們從肖莊的西面一直跑到那個公路,日本“鬼子”在那個莊的街里休息。當我們進到街里的時候,日本人發覺了,他們全都撤到東邊溝里。我們追上前,上了公路就開槍打敵人。當時也沒有什么隊形,就二三十個人一起沖上去。我們剛打一排子彈,有的還沒打完呢,日本人就端著刺刀上來了。我們沒有刺刀,就一直打機槍。我們這時才看清都是日本“鬼子”,不是偽軍。在徐州這邊偽軍和日本軍裝都是綠色的,偵察員看錯了。
最后連長下令——“撤”,我們迅速轉頭向西逃跑,敵人追著我們打。在這次戰斗中,我們以犧牲一半戰友的代價,打死了十幾個日本人,連長也被子彈打中頭部,隨后犧牲,我們受了很大的損失。
第二次戰斗——大閘村(沛縣東南)
我第二次打仗是在江蘇省沛縣東南的大閘村。那時候湖里全是撒的麥子,我們發動群眾,帶著幾百個人去搶麥子,日本“鬼子”也帶著偽軍去搶。
沛縣的“鬼子”也就三十多個人,但偽軍有二百多個,我們只有六七十人。其實偽軍基本上不出力,我們只需要對付那三十多個日本鬼子就可以。
我們打起仗來比鬼子還堅決,沒有一個怕死的。我們在大沿上打了起來,敵人沖鋒三回都被我們用手榴彈打了下去。那一次戰斗我們打傷敵人幾十個,最后保護了群眾,麥子也被搶回來了。
第三次戰斗——小張莊(沛縣北邊)
第三次戰斗發生在1944年江蘇省沛縣北邊的小張莊,現在叫張莊公社,那時候我們部隊已經改叫沛銅大隊,有了一百多個人。
張莊里住著一個連的偽軍,還有一些日本“鬼子”。他們有個武器——照明彈,在夜晚使用,嗒一個,嗒一個,看得特別亮。
在一個大院子里,四個角有四個樓房,偽軍住在里面,周圍有兩道壕溝。日本人在四個樓房中間蓋了一個樓房,他們在那里住著。
其實我們打進去還是比較容易的,偽軍基本上沒有什么戰斗力,但進去之后打日本人的炮樓就很費勁了,他們有一挺機槍。
說起來,這里有一個小故事。在偽軍當中,有我們的一個人。我們在棲山,晚上七點鐘,隊里通知我們集合。連長告訴我們有任務,但沒有告訴我們是什么任務。我們走著走著,就下起了小雪,衣服濕透,胳膊也彎不過來,衣服都給凍上了。槍我們也有點拿不動了,就背著槍往前走。
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感覺都到下半夜了,走到離沛縣東邊半里路的奶奶廟,那里住著偽軍的一個連。廟前挖了一條溝,四五公尺深,溝上有一個板,白天放下,晚上拉起來。還有一個通溝,地下有水。
我們潛到離城門很近,最多一百公尺的距離。我看連長用前面包著紅布的手電筒往前照了一下,之后城門那邊也有一道手電筒的光回了一下。那邊一共回了兩次。這是我們約定好的聯系方式。聯系上之后,隱藏在偽軍中我們的那個人就打開門,把吊橋放下,讓我們進去。我們占領了敵人的營房,那些偽軍還在炕上呼呼睡覺呢。我們先上去摘槍,一個連的偽軍被我們集中在院子里,繳了槍之后就把他們放了。他們很多都只是為了生活。
在這次對付偽軍過程中,我們一共獲得了八九十支槍,還有一挺機槍。
對付日本人,我們分成了三個小組,準備從東南角的樓房一道溝一道溝地爬過去。溝里頭還有腿肚深的水。
第一個小組手榴彈組,第二組梯子組,第三組突擊組。先由手榴彈組登樓從槍眼扔手榴彈,打死或打跑一批人,然后梯子組架上梯子,突擊組從梯子上爬到樓上。
大院子中間還有一個三層樓,這個樓中間和那個樓之間有一個小房子,它們之間是連通的。我們從小房子上面往大樓上爬,爬到大樓中間,甩了幾個手榴彈,梯子組架上梯子在屋頂上爬,把大樓奪了過來。我們殺死了七個(不確定)日本人,還有一個帶刀的日本軍官,不知道是自殺還是被打死的。我們一共犧牲了三個人,負傷了七八十個人,還繳了一把“歪把子”機槍,那仗打得還是不錯的。
第四次戰斗——羅庵子村(沛縣西南)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份,我們在沛縣西南的羅庵子村與徐州的偽軍發生沖突。與我們發生沖突的偽軍是徐州聶師,軍官外號“聶胖子”,他帶領四五千人的偽軍來掃蕩羅庵子村,意圖消滅我們八路軍。
那時候我們改成大隊了,有八十個人左右,隊長姓張,指導員姓郭。我們主要任務是配合八團和七團。當時七團在沛縣以北往豐縣去的路上,七團可能有一千人以上,是這一帶最能打的部隊,應該是原來老687團楊勇帶的那個部隊。
這次我們主要是配合八團。八團名義上是一個團,實際上只有六七百人。那時候武器相當孬。他們在羅庵子村住,我們住在羅庵子村東邊有半里路的董莊。
天一明敵人就把我們包圍了,其實我們本來也準備在路上截擊敵人的。
我們從天亮開始打,一直打到下午三點鈡,打得很激烈。敵人很兇狂,我們的武器不行,人也比他們少好多倍。
敵人一個團攻,連攻三回都被我們用手榴彈打下去了。但是這個時候已經很緊急了,我們的子彈很少,再打我們就危險了,手榴彈和子彈已經打得差不多了。
大隊政委跟大隊長說,聯系一下八團。雖然羅庵子村和我們董莊只有半里路,但是中間全是高粱,天相當熱。派三次通訊員,一個人也沒回來,路上高粱地里都是敵人。
大隊長和政委急了。沒辦法,只能再派人去聯系八團。他們把情況說明了,問我們誰愿意去,我說我愿意去。他們覺得我太小,但我說我不怕。于是我和一個姓崔一起去了。
高粱地里很多死人,有敵人也有我們的人,通訊員都在路上被打死了。我們倆走了不到一百米,小崔被打傷了,我就背著他往前走。我背不動,就背著架著弄到羅庵子附近。
我所在地方離羅庵子有三十米,是一片開闊地,一點隱藏的地方都沒有,敵人的幾挺機槍在那里封鎖著。我一抬頭,敵人的機槍就打得緊。敵人一直對著我們這個方向打,羅庵子里頭的部隊發覺了,他們想敵人為什么總往那個地方打呢?
八團后來看見我們了,問我們:“你們是干啥的?”我說我們是沛銅大隊來送信的,請你們掩護掩護我們。八團派一個排集中起來,用機槍和敵人打著,我就趁機爬過去了。我爬過去后告訴他們,那里還有一個傷員,排長又派人把小崔給背過去了。
我找到了八團的茍團長,他當時在羅庵子西邊溝里頭一個苘子棵蹲著,還有幾個通訊員也在那里蹲著。我向他報告了情況。他叫我不要回去了,等七團來救援。我說不回去不行,我得回去向領導匯報,不匯報他們沉不住氣了。我向團長提出,能不能派部隊送我回去。
團長派了羅庵子東北角的連隊,帶著我往外突擊。這時敵人的師長聶胖子到前沿督戰,他正在地主家的墳墓——柏樹林。我們一突擊,敵人驚恐萬狀往后撤,一下子把聶胖子丟在那里了。大胖子跑不動,藏到供桌底下。我發現了他,報告了領導。聶胖子被我們俘虜了。
敵人師長被俘,他的部隊很快垮臺,我們整個部隊就突擊成功了。
當時七團離我們只有二十多里路,一路急跑來增援我們。據說七團熱死和熱傷不少,那時候曬紅米,是天氣最熱的時候。
我們一起把敵人整個師給殲滅了,一共俘虜了八十多個人,把聶胖子上交給了劉伯承將軍。我后來聽說劉伯承將軍對他進行了教育,但不久把他放了回去。他之后還做了汪精衛手下的官,一九四六年內戰爆發后,他又帶著部隊投降了國民黨。
在這次戰斗中我立了一功,受到了軍區領導表揚。那時候條件不好,城市里頭的大鎮子被敵人占領著,就給我了一個用粗布做成的一個白襯衫,還用紅布弄了一個英雄兩個字貼在上面。
從那以后我們被改編成分區七團,在黃河以南、隴海路以北一帶進行活動。之后我打的仗就多了,得有兩百次以上。
(本文作者:北京老螞蟻,“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于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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