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吳國崛起與吳、晉聯盟
吳楚本是盟國,魯宣公八年(公元前601年)楚國滅亡舒蓼后,“盟吳、越而還”(《左傳?宣公八年》)。吳國在壽夢即位后國力不斷增強,開始謀求對外擴張。吳王壽夢二年(公元前584年)吳出兵攻打郯國(今山東郯城一帶,當時是魯國的附庸),引起中原諸國震動,魯國季文子感慨說:“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而莫之或恤,無吊者也夫!《詩》曰:‘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其此之謂乎!有上不吊,其誰不受亂?吾亡無日矣!”(《左傳?成公七年》)而楚國在與晉國爭霸處于下風,再次將戰略重心轉向江淮流域以兼并小國。對吳國來說,楚國東向發展必然引起它的警覺和不安,而此舉亦將阻礙吳國自身的發展,楚國因此成為其最大障礙,兩國利益發生直接沖突。
同年,晉國敏銳觀察到這種情況,派遣楚國亡臣申公巫臣出使吳國,進一步挑撥離間、火上澆油,并拉攏吳國,以達到聯吳制楚的目的。而吳國正需要一個大國充當其后臺,兩國一拍即合。從此楚國陷入兩線作戰不利態勢,東方吳國的威脅日漸加重。
申公巫臣使吳當年,吳國就興兵攻楚,攻取戰略要地州來(今安徽鳳臺地區),之后多年,兩國圍繞州來反復爭奪,由此拉開吳楚戰爭序幕。公元前584年-515年,吳楚之間大戰十次,吳國全勝六次、楚國全勝一次,還有三次互有勝負。吳國取代晉國成為楚國最大對手、心腹之患。
二、吳王闔閭即位后的軍事舉措
公元前515年,吳公子光以專諸持魚腸劍弒殺吳王僚后奪取吳國王位,是為吳王闔閭。闔閭此人雄心勃勃、韜略過人,即位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增強吳國實力,在軍事方面特別重視對軍隊的平時訓練,在五湖(今太湖)之濱專門有練兵場所,“選練士,習戰斗”(《呂氏春秋?首時》),“習術戰騎射御之巧”(《吳越春秋?闔閭內傳》),這點其實很可能是原本不是很強大的吳國能在春秋末期稱霸的重要原因。
當時中原各國都在大規模擴軍備戰,晉國在平丘之會就一次性出動兵車4000乘(《左傳?昭公十三年》“七月丙寅,治兵于邾南,甲車四千乘,羊舌鮒攝司馬,遂合諸侯于平丘。”);鄭國子展、子產伐陳國,出動兵車700乘(《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六月,鄭子展、子產帥車七百乘伐陳,宵突陳城,遂入之。);楚國更是僅陳、蔡、不羹幾個大縣就能征集各千乘的兵力(《左傳?昭公十二年》“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而吳國在魯定公四年傾全國之兵攻楚(即本文所述柏舉之戰)才不過三萬之眾(春秋末期,兵車一乘編制75人),尚不及小小鄭國。
實際上,軍隊的員額并不代表一個國家的軍事實力,諸國因為常年互相攻伐,原有的國人兵役制趨于消滅,大量原來沒有資格當兵的“野人”補充進入軍隊,因而軍隊數量大大膨脹。然而這樣的軍隊外出征戰會大大影響國內的農業生產,所以孫子說:“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孫子?用間十三》)而且軍隊員額大大擴張,人員素質必會良莠不齊,整體戰斗力未必會有提高。何況諸國的軍事訓練制度還沒有完全轉型,傳統的“蒐”、“狝”等田獵形式的軍事訓練和演習還是重要的訓練方式(《爾雅?釋天》:“春獵為蒐,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正規化、專業化的軍事訓練才剛剛展開,尚不能普及到大部分部隊。
原因很簡單,全部正規化訓練,沒人種田了。而吳國采取的是精兵政策,集中專門訓練這三萬人的常備軍,這樣既可以把身強力壯的人選進軍隊,還可以保證充分的訓練以較高的戰術素養,又不影響國內農業建設,所以孫子把“兵眾孰強?士卒孰練?”列入“五事七計”,作為戰爭準備和我情分析的重要條件。可以看到,吳國并沒有受各國普遍擴軍的影響,而是把軍隊專業化放在軍隊建設的重要位置,這也是為什么吳軍能屢屢戰勝數量更多的楚軍的重要原因。
三、吳國對楚國的戰略方針
針對吳國當前的戰略形勢,闔閭決定還是把主要方向定為打擊楚國。楚國亡臣伍子胥由是提出“三師肆楚,繼而克之”的建議,并推薦孫武為將。伍子胥本為楚臣,當年晉國為了疲憊楚人,創造性的使用了“三分四軍”輪番擊楚的戰略舉措,楚人深受其苦,伍子胥自然對此有深刻記憶。伍子胥認為晉人的辦法雖好,但也只是達到了疲敝楚軍的目的,因此在晉人“三分四軍”的基礎上,他進一步提出了,把吳軍分為三部,一部作戰兩部休整,輪流襲擊楚國,調動楚國兵力,疲憊楚軍,在疲楚誤楚的基礎上,制造楚國錯覺,實施戰略欺騙,創造有利戰機一舉制楚國死命。
也就是說“三師肆楚”只是手段,“繼而克之”才是最終目的。這個建議相當高明,以致于后世之人有很多因此認為伍子胥即孫武。必須要指出的是吳國國力兵力均不及楚國,能采取這個辦法的基礎是吳軍戰斗力勝過楚軍,所以吳軍不是主力出擊,楚國也必須集結大軍方能應付,切忌簡單套用。用兵之法必須根據實際情況進行。
在拜孫武為將的同時,闔閭采納伍子胥的建議,將吳軍主力分為三部,輪流對楚國發動騷擾性攻勢,楚軍在吳軍這種攻勢行動下,疲于奔命、狼狽不堪,史載“楚自昭王即位,無歲不有吳師。”(《左傳?定公四年》)“楚國苦之,群臣皆怨,咸言費無忌讒殺伍奢、白州犁,而吳侵境,不絕于寇,楚國群臣有一朝之患。”(《吳越春秋?闔閭內傳》)
吳闔閭三年(公元前511年),孫武指揮吳軍禽殺逃亡楚國的吳國兩公子蓋余、燭傭,攻取舒地(今安徽廬江西)。闔閭四年(公元前510年),吳國攻取楚國六(今安徽六安北),潛(今安徽霍山東北)。五年(公元前509年),吳國又對越國用兵,打敗了越軍,保障了吳國側后方安全。六年(公元前508年),吳軍在孫武指揮下贏得豫章(安徽合肥市西,湖北廣水東)反擊作戰勝利,并奪取了楚國巢地(今安徽巢湖)。至此,楚國在大別山以東的城邑基本上都落入了吳國之手,吳國大大壯實了自己的國力,大舉攻楚的時機逐漸成熟。而楚國土地被接連蠶食,部隊屢受打擊,日益被動。
四、柏舉之戰第一階段
這個時候,孫武認為,要想進攻楚國還需要得到楚國東北境的蔡國(今河南上蔡)和唐國(今湖北隨州西北)的支持,正好這兩個國家的國君都對楚國不滿,懷恨于心,而楚國卻在吳國的攻勢下節節敗退,要想復仇依靠吳國的力量是上上之選,于是兩國都派遣質子入吳,與吳結為盟好。
闔閭九年(公元前506年),晉國在召陵(今河南漯河東)召集諸侯會盟,其后晉國以沈國不參加會盟的緣故指使蔡國攻滅了沈國。做為沈國的保護人,楚國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該年七月,楚軍圍蔡,蔡國向其盟友吳國求援。
十月,吳王闔閭自己親自掛帥、以孫武為將軍率吳軍主力三萬自淮河水路進軍。一路上吳軍大造聲勢,做出一副大舉援蔡的架勢。然而,當吳軍水師行至州來后,吳軍突然棄舟登岸,改變原來的西北上蔡國的方向,西南下直取楚國北部邊境大隧(今湖北大悟、河南羅山交界處)、冥厄(今湖北廣水、河南信陽交界處)、直轅(今湖北廣水、河南信陽交界處)三關要地。楚國沒有想到吳軍援蔡之舉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并沒有做好戰爭準備,只是因為攻蔡行動進行了部分動員而未進行全國總動員,各地楚軍尚未集結。吳軍輕取三關后長驅直入,迅速推進數百里深入楚國境內,想來此舉對孫武的后世子孫——孫臏甚有指導意義。
可以看到吳軍此舉是有計劃有準備,常年在兩國對抗的正面——大別山一線襲擊騷擾,此時卻突然繞過大別山,從楚國側面實施突然襲擊,目標直指楚國都城郢都(今湖北荊州荊山區),試圖通過遠距離戰略奇襲一舉摧毀楚國戰爭潛力。這就是孫武所說的“以迂為直”,孫武原為齊人,其兵書是對戰爭規律的一個探索和總結,而此處正是總結了當年齊晉平陰之戰的寶貴經驗,并在柏舉之戰中進一步發揚光大。近三百年后西方真正偉大的軍事家漢尼拔也有相似的戰略行動,翻越阿爾卑斯山進入意大利本土,出其不意給予羅馬軍隊沉重打擊。
吳國通過伍子胥的“三師肆楚,繼而克之”和孫武的“以迂為直”,牢牢把握住了戰爭開局階段的主動權,吳軍順利完成第一部作戰目標——深入楚境。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春秋時期正是軍事理論轉型發展之際,當時各國對關隘的防守遠沒有后世那么重視,這也是吳軍能迅速通過大隧、冥厄、直轅三關的重要原因。(顧棟高《春秋列國不守關塞論》)
直到吳軍推進到漢水邊上,如夢初醒的楚國君臣才完成部分動員,以令尹子常為統帥率領完成集結的楚軍與攻蔡的楚軍會合在漢水西岸建立防御陣地對吳軍實施阻擊,吳、楚兩軍沿著漢水展開陣勢暫時形成對峙。雖然史籍沒描述對峙的具體地點,但是從軍事上是很容易得知的。吳軍從三關西南下后,將與唐國軍隊會合,而唐國西南就是現在的大洪山,大洪山西南就是漢津,因而吳軍背靠大洪山來建立自己的渡江陣地是符合一般軍事原則的,吳軍選擇的渡河點很可能就在漢津附近,漢津上游河段水流喘急,不易涉渡,這樣右翼和后方都受到保護,只需考慮正面和左翼的安全。
在這個時候,楚國的左司馬沈尹戌對子常說:“子水公漢而與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毀其舟,還塞大隧、直轅、冥厄,子濟漢而伐之,我自后擊之,必大敗之。”(《左傳?定公四年》)此時,吳軍的隱患是顯而易見的,長途奔襲、拉長了自己的后勤補給線,使得吳軍的退路顯得很脆弱,楚軍可以在這條長達數百公里的補給線任意一點實施要擊。很顯然,沈尹戌看到了這一點,有針對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計劃。他的作戰計劃是實施一個戰役迂回,以漢水一線的楚軍拖住吳軍,以楚國在方城(今河南魯山、泌陽境內)一線的兵力對吳軍側后進行攻擊,摧毀吳軍在淮河里的船只,堵塞大隧、直轅、冥厄三關這一吳軍退路上的主要通道,最后和漢水一線的楚軍主力對吳軍前后夾擊,包圍殲滅吳軍于漢江平原,構想極為宏大。
沈尹戌的這一計劃向來被后世之人認為是妙計,是楚軍戰勝吳軍的不二法寶,子常正是因為生怕功勞被沈尹戌奪去、貪功冒進沒有按計劃行事最后導致楚軍慘敗的。那么,沈尹戌的作戰計劃是否真的可行呢?
現在來看看沈尹戌計劃中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當后世之人對這個計劃一片叫好聲中,有沒有人想過,沈尹戌的行軍里程將是多少?
這個距離嘛,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假設兩軍在大洪山西南的漢津一線對峙,那么從漢水楚軍到方城大約是400公里,從方城到吳軍在州來附近的船舶靠岸處大約又是400公里,從州來到三關大約又是400公里,再從三關進擊吳軍側背大約又是400公里,全程大約1600公里,按照每天50公里的急行軍速度,大約需要32天的行程,這還不算完成軍隊集結和作戰的時間,全部算上的話最快在50天以上。也就是說沈尹戌的作戰計劃是一個行程1600公里的長途迂回奔襲,在沒有快速機動力量的情況下,別說在春秋時期,就是后世的戰爭中這樣的例子也很難去尋找。
除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外,沈尹戌計劃中的其他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一個就是剛才說過的沒有騎兵,沒有這樣快速的機動部隊將使得整個作戰行動失去突然性,也就是無法達成奇襲的效果;再一個就是距離太長,為了滿足計劃的要求,需要部隊不間斷地進行長時間的急行軍,這種程度的急行軍將使整支部隊疲憊不堪,前后脫節,整個行軍序列將拉得非常之長,自己會變得十分脆弱;再一個就是因為距離和缺乏快速機動能力,整個作戰時間隨之被拉長,前述的50天僅僅是理論上最快的到達時間,而在實際行動中因為保持部隊戰斗力等原因,實際時間將更長。
更關鍵的是沈尹戌的計劃是建立在漢水楚軍守住陣地的基礎上,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迂回的楚軍和漢水的楚軍的通信聯絡極難保持,沈尹戌無法及時掌握那一邊的動態,如果漢水那邊出了意料外的情況,那整個迂回行動將全無意義,而且還意味著漢水楚軍在這段時間內將失去原本可以得到的方城方向的援軍。
事實上,沈尹戌領導下的楚軍最后被殲滅正是因為他的錯誤判斷,所以,沈尹戌的計劃在構想上有可行之處,但實際的操作性要求太高并不符合現實情況。用好聽的詞語來描述叫宏大,實事求是的說叫空想。從沈尹戌的計劃我們可以看到,楚國其實對戰爭的認識,特別是運動戰的認識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對于理論的認識不能與實際情況脫節,不基于現實的理論認識如何去指導作戰呢?
沈尹戌只看到吳軍長途奔襲給楚軍帶來的利好,卻沒有通盤考慮整個戰場形勢,使其做出了方城處楚軍應長途奔襲迂回吳軍的錯誤判斷;正如前面講過的,吳軍長驅直入時,楚國沒有來得及完成全國總動員,楚軍沒有全部集結完畢,方城處的楚軍就是之一,不管這支楚軍生力軍是直接回援郢都在漢水正面增加吳軍的壓力還是回師攻打唐國,解決吳軍一個盟友的同時威脅吳軍側翼,都會給吳軍帶來極大的麻煩。而沈尹戌的計劃使得本該用于正面戰場的力量用于千里之外,究竟他是怎么想的,只有天知道了。
吳軍對自身的情況當然非常清楚,如前文所言,吳軍第一階段的戰役目標是實施突然襲擊,突入楚國腹地。第二階段的戰役目標自然就是尋機殲滅楚軍主力,不以此為目標,之前實施的戰略大迂回就失去了意義。當兩軍對峙于漢水時,吳軍尚未獲得殲滅楚軍的戰機,而深入楚國腹部的風險會隨著時間一天天增大,也就是沈尹戌看到的問題。
也就是說,當時,吳軍雖然在之前掌握主動權進而達成了進攻的突然性,在現在處于對峙局面時還是必須尋求掌握接下來作戰的主動權,道理是顯而易見的,三萬吳軍深入楚國境內要是主動權不在自己手上,部隊很容易陷入絕境而全軍覆沒,這和在本國內作戰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自己國境內還有回旋余地。現在兩軍對峙于漢水,對吳軍來說,利于速戰,那么,對主動權的爭取要點在于逼迫楚軍決戰,而逼迫楚軍決戰最有利吳軍的做法在于引誘楚軍出擊,將其引出堅固陣地,再尋機殲滅之。這對吳軍來說是個問題,而且是第二階段作戰中必須解決的問題。
五、柏舉之戰第二階段
吳軍該怎么辦?
吳軍自楚境東北部突入楚國后,依托大洪山沿漢水與楚軍對峙,之前講過吳軍的右翼是有保障的,左翼的敵情威脅稍微大一點。但是在這個陣型面前楚軍是不敢以別軍過漢水威脅吳軍左翼的。道理非常簡單,楚軍對吳軍左翼進行迂回,并不能直接獲利,需要通過這個戰術行動來爭取威脅吳軍;而且在正面必須保持相當的主力部隊。在吳軍戰斗力強于楚軍的情況下,這樣分兵風險很大。前幾年吳軍對楚軍的攻勢作戰中,楚軍已經消耗了相當數量的精銳部隊,現在與幾年前相比部隊的戰斗力是下降的,在這種情況下把部隊集中使用保持兵力上的優勢來抵消戰斗力的弱勢是明智的選擇。
因此,吳軍必須分析楚軍的心理,既懼怕吳軍的戰斗力因而集中使用部隊,又不甘于吳軍在本國內肆虐,以此來找出一個方法讓楚軍全軍出擊。到底吳軍能想出什么辦法?本來因為年代久遠的關系,這些都應該是疑案,但是幸而孫武給我們留下了《孫子》這本書,從他論述的軍事思想中,我們可以撥云見霧,來解讀此時吳軍的用兵策略。孫子在他的兵法里是這么說的:“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孫子?勢篇》)柏舉之戰可以說是這句話的完美注釋。
我們來看,吳軍是怎么做的。左傳稱:“(吳軍)乃濟漢而陳,自小別至于大別。”很明顯,吳軍先是沿漢水往南,再東向小別(今湖北漢川東北)方向移動。這樣移動的后果就是吳軍主力和原先依托的支撐點大洪山、唐國、三關越來越遠。原本吳軍的左翼敵情威脅大,現在吳軍的右翼敵情威脅大,它的退路三關方向露出一個很大的空隙,如果楚軍在這個方向插入,存在切斷吳軍退路,并將吳軍壓迫在漢水、江水、清發水區域聚殲的可能性。這就意味著這樣移動,戰場態勢會對吳軍不利,吳軍出現右翼暴露,后路被斷的危險。
之前吳軍在漢津一線左翼也是有敵情威脅,如前文所述,楚軍不敢冒那樣風險。為什么換成了右翼,反而我說吳軍有后路被斷的危險呢?道理也是很簡單。吳軍在漢津時,楚軍從其右翼渡過漢水時不能直接威脅吳軍后路的,需要通過后續的戰斗行動來進一步獲得有利態勢。而吳軍沿漢水向南后,楚軍從其左翼渡過漢水,能夠直接切斷吳軍與三關、唐國方向的聯系,楚軍可以全軍渡過漢水,實施這一行動。而且吳軍往小別移動,離郢都越來越遠,其對楚軍的正面威脅就減弱,楚軍就有能力在正面留下少量部隊在漢水以西,主力過漢水壓迫吳軍。再一個,如前所述,如果成功把吳軍壓迫在小別區域,吳軍南有江,西有漢,北有楚軍,很可能全軍覆沒。
通過制造自己的破綻來引誘敵人,這就是所謂的“形之,敵必從之”。孫武在《孫子?計篇》里面也講過,利而誘之。
我們后世的研究者一般都稱,吳軍后退誘敵,進而在柏舉大破楚軍。這么說是因為搞不清吳軍行動的戰術意義,只能籠統的說成“后退誘敵”。按常規作戰下的作戰行動,吳軍即使是誘敵也應建立在自己不會面臨被敵軍迂回包抄的基礎上,應該在自身立于不敗之地的基礎上誘敵;這種誘敵往往是預先設伏,再后退誘敵進入伏擊圈,對敵實施打擊,比如馬陵之戰。那么退卻的路線必然是西北向三關退卻來引誘楚軍。這樣做行不行?行當然是行啦,問題是能不能有效果?我的回答是效果難說。
如果吳軍后退誘敵,使楚軍脫離漢水防線追擊,以此來跟楚軍決戰。光退卻誘敵那還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在機動中創造出有利于吳軍的戰場態勢。所以,怎么退就成了關鍵。按常規戰法,現在楚軍渡河的作戰意圖是很明顯的,直插吳軍后方,那么為了確保自己戰線的穩定性自然應該向東北向的三關方向撤退,在確保自己后方安全的同時引誘楚軍。這種退卻中,吳軍是在縮短自己的補給線,填補了原先存在的戰場空隙。這樣的常規作戰方法無法完全調動楚軍,楚軍跟著進擊那是可能極大的,但這么多年來吳楚之間交鋒,楚軍敗多勝少,其單兵及軍陣的戰斗力均不及吳軍,雖然此時楚軍至少有十萬之眾,但在吳軍戰線回收無機可趁的情況下,楚軍未必會大舉壓上,因為楚軍沒有看到有利戰機,他憑什么出擊呢?
楚軍完全可以在后尾隨,步步為營,吳軍也就不能得到與敵決戰的機會,事實上很可能出現只是換條戰線兩軍繼續對峙的情況。這樣一來,面對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十萬楚軍,吳軍還是要面臨在漢水對峙一樣的情況,無論吳軍是想主力決戰還是設伏要擊,都缺乏讓楚軍進入預想的有力條件。楚軍可能大舉進攻也可能尾隨繼續相持。這種不確定性不是吳軍能夠承受的,時間拖的越久楚國集結的兵力就會越多,戰場態勢就會對吳軍越不利。
對吳軍來說,那樣的局面不是他們想要的,吳軍只有三萬人,再勇悍也無法一舉擊潰如此小心謹慎的對手,需要楚軍放松警惕,主動求戰,在野戰中擊敗楚軍而不是陣地攻堅。簡而言之,吳軍必須讓楚軍看到態勢對其有利,才能幫助楚軍主將子常定下出擊的決心。所以吳軍往小別移動,讓楚軍看到戰場態勢發生變化,楚軍有機會切斷吳軍后路,殲滅吳軍,這種誘惑對軍事指揮員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們千萬不要把歷史人物臉譜化,更不要人云亦云,后世之人認為楚軍主將子常不聽沈尹戌的正確建議,為了爭功擅自出擊,導致楚軍大敗,可見子常是個草包。他們根本不去分析原因,為什么子常會出擊?一個人身居高位,率領了千軍萬馬,憑什么這么輕率地去說他是個笨蛋、是個草包呢。子常必然是看到了戰局中對楚軍有利的一面才能定下作戰決心的,吳軍暴露的側翼和后方就是楚軍有利的作戰條件。
因此當吳軍沒有向東北向的三關靠攏,而是南下再東向往小別、大別一線撤退,進一步暴露自己的側翼,遠離了自己后撤的安全通道時。楚軍上下一片大喜,吳軍的舉動無疑是在自殺,楚軍將領們也看出了形勢有利,故有武城大夫黑勸說子常一幕。于是楚軍在子常指揮下迅速渡過漢水跟進,并試圖切斷吳軍退路,將吳軍聚殲在長江、漢水之間的小別山地域。
對于楚軍的戰役企圖,吳軍很明白,這本來就是為楚軍專門設計的。只是吳軍也有自己要面臨的問題。要知道,這種敵前退卻誘敵是極具技術性的活,一個不小心反而會被追兵所乘,對一支部隊的作風、紀律、凝聚力、戰斗力都是一個極大的考驗。取道小別山、向東越過清發水是吳軍計劃中最關鍵的一步,如果不能順利跳出這個三角區域,退卻誘敵反而會變成自投死路。
吳軍統帥部對此自有考量,選擇往小別移動就是為了防止楚軍這一手。
吳軍雖然也用戰車,但步卒是其主力;楚軍雖有步卒,但戰車是其主力。一方面吳國是新興國家,容易接受新的軍事變革思想,因此在春秋時期步兵率先在吳越興起;另一方面,楚國的主要戰略目標還是在于中原爭霸,與晉國相抗衡,還是得以戰車作為主力。在這種情況下,吳軍往山地丘陵地帶移動,其意圖不言而喻。況且吳軍往小別移動,雖然會面臨楚軍一翼包圍的危險,但往東向大別山的退路并沒有被封鎖,只要跳出小別區域,吳軍就將別有洞天。
因此,吳軍移動至小別地區后,繼續往東退卻,以精銳部隊為側后衛,利用山地丘陵有利地形對楚軍前鋒進行阻擊,憑借其部隊戰斗力強于楚軍的優勢掩護全軍向大別山轉進。楚軍連續三次發起攻勢都未得手,三戰后,吳軍已轉至大別山西麓的柏舉。在這里要指出的是,吳軍從小別轉進至大別,在楚軍試圖實施一翼包圍的時候,吳軍唯一的退路就是繼續東撤,這種動作不會讓楚軍疑心,因為這是符合用兵常規的,當敵人威脅后路,撤退往往是通常的選擇。
到了柏舉(今湖北麻城境內)后,吳軍終于停下了后退的步伐,轉而面向楚軍。這時楚軍主帥子常突然被巨大的恐懼所包圍,他決定丟下部隊獨自逃命。《左傳》中是這么記載的:“乃濟漢而陳,自小別至于大別。三戰,子常知不可,欲奔。史皇曰:‘安求其事,難而逃之,將何所入?子必死之,初罪必盡說。’”
這段文字并沒有向我們透露任何一點楚軍局面被動的信息,相信所有看《左傳》的人沒明白子常怎么突然腦子秀逗了,要跑路了。事實上,楚軍雖然三次攻擊失利,但這種作戰是不會有太多的戰斗傷亡的,在古代作戰的損失基本都出現在一方被擊潰后的追擊作戰中。可以說楚軍實力猶在,兵力還是遠勝吳軍,只是士氣低落了點。可為什么子常突然害怕起來,想逃命呢?后世的人們沒有去分析為什么子常會突然害怕,只是武斷地認為子常是個草包。其實在子常和史皇的對話中可以發現,史皇也認為楚軍面臨很不利的局面,只是他認為軍人應該戰死沙場罷了。我在這不得不遺憾地指出所有說子常是草包的人其實自己是草包,他們根本看不明白當時的戰場態勢。
我們來看,現在吳軍把楚軍引誘到了距離漢水對峙處200公里的柏舉,停下來了。原本入侵楚國的吳軍深入楚國境內數百里,自己的退路是脆弱的;現在楚軍因為追擊行動遠離了自己的堅固陣地數百里,拉長了自己的行軍隊列和戰線,反過來楚軍的后路是脆弱的。一路上,三次戰斗,吳軍無一例外獲勝,吳軍順利地擊敗楚軍的迂回行動,撤退到柏舉。吳軍的將士們從開始的害怕、迷惑、疑慮、焦躁中解脫出來,變成了如夢初醒的興奮、喜悅、敬佩,信心滿滿期盼著戰勝楚軍,士氣爆棚。
反過來楚軍則失去了開始追擊時的激情豪邁,軍心不穩、士氣低落。一句話,攻守之勢逆矣。子常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他現在很明白自己中計了,吳軍停下來了,要早幾天也許他會很高興,可現在他很恐懼,一支強大的軍隊在他面前示弱了這么久,突然停下來露出鋒利的獠牙,想干什么?吳軍要吃人,要殲滅他的部隊,要在這索他的命。
能準確地看到自己的危險處境自然不是廢物點心,但子常是個自私的人。面對危險,子常可沒有想著怎么去解決問題,他想的是怎么保住自身的安全。他想出來的辦法很實用,棄軍逃命。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來,不帶走一片云彩。等到部下發現主帥失去蹤影,他已經在千里之外了,有這么一支龐大的軍隊替他擋著吳軍,他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如果帶著部隊跑那可不行,吳軍要在這圍殲楚軍,他可不能成為目標中的一員,在逃命的亂軍之中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他不能冒那個風險。
只是這位仁兄運氣不好,可能是舍不得金銀細軟,收拾行李時動靜大了點被史皇發現了,經過史皇一番義正言辭的教育課后,沒辦法,子常只能被迫留在軍中。
吳王闔閭九年十一月庚午清晨,兩軍在柏舉拉開陣勢準備決一死戰。我相信,孫武肯定安排了兩翼的包抄部隊,準備在此徹底圍殲楚軍,辛辛苦苦把你們引誘到了這,只是為了打了擊潰戰就太得不償失了,一定要在這消滅楚軍的有生力量。只是吳軍中有位大俠壞了孫武的好事,他叫夫概,闔閭的弟弟。年輕時的我初看《左傳》時曾為他喝彩,現在我知道這只是個一勇之夫罷了。夫概肯定是個能把握微觀的人,他觀察到楚軍隊形不整,似乎有畏戰情緒,這是肯定的,子常壓根就不想打,他是被逼的。
但是夫概卻不知道什么叫宏觀,他觀察到的東西,闔閭和孫武也看在眼里,只是現在的楚軍就好比是一只緊張的蹬羚,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逃之夭夭,在兩翼沒完成包抄前決不能打草驚蛇。夫概哪知道這些,他只知道戰機來了,于是主動向闔閭提出要求進攻。闔閭很無奈地看了看這個逞雄的弟弟:娘的,傻小子要壞我好事。自然不會同意。只是沒想到這個夫概是個愣頭青,你不同意我就帶著我的本部人馬自己打,頭功是我的。
果然不出闔閭所料,在夫概一擊之下,楚軍當即就潰,子常一馬當先,調轉車頭就逃,他不敢回郢都,奔逃于鄭國;而史皇戰死于陣。兩翼吳軍根本就沒來得及展開,就由陣地戰轉為追擊作戰了。到清發水(即涢水,今湖北安陸西),吳軍追上楚軍,趁楚軍半渡而擊之,楚軍又大敗。有先賢學者專家認為,吳軍應做平行或超越追擊,更有希望殲滅楚軍主力。
近現代是這么要求軍隊追擊的,其實這種觀點沒有仔細考察軍隊戰術的演變,吳軍以步兵為主力,在古時候步兵不結陣難以形成有效戰斗力,如果實施平行和超越追擊必然要求速度快于楚軍,自然難以保持行軍隊列,行軍隊列難以保持,遭遇敵人如何變為戰斗隊形(陣)作戰呢?要做這種追擊,吳軍必須具備在行進中展開戰斗的能力,這是幾百年后的事了,當然不能要求吳軍超前具備這種能力啊。(關于行進中發起攻擊將在后面的書中講述)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那邊還在進行大迂回作戰的沈尹戌剛剛行進到息(今河南息縣西南),就得到了楚軍主力戰敗的噩耗,現在的吳軍面前沒有了任何阻礙,兵鋒正直指郢都。此時距離沈尹戌離開漢水大約10天,10天里他行進了大約400公里,距離他的目的地州來還有大約400公里。他終于明白了自己在執行一個異想天開的計劃,幸好現在他不需要在繼續臆想了,他新的行動目的地很明確,火速率軍回援郢都,家里現在可沒部隊阻擋吳軍了。
后悔莫及、心急如焚的沈尹戌開始用最大的強度行軍,強行軍350多公里后終于在雍澨(今湖北京山西南)與吳軍遭遇。只是可憐了那些在他手下服役的楚軍士兵們,一仗也沒打了,光跑路就跑了700多公里,看來參軍到沈尹戌部一定要有每天鍛煉一個馬拉松的覺悟。做為孫武的同時代人,沈尹戌是沒機會看到《孫子》這本書了,不然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這么句話:“百里而爭利,則禽三軍將;勁者先,罷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現在他可是馬不停蹄地跑了300多公里,何止百里之數啊。雖然吳軍在他的突襲下吃了點小虧,但重新組織起來的吳軍只一個反擊就淹沒了他和他的先頭部隊,其余還在路上的楚軍大部聞訊頓做鳥獸之散。孫子曰:“故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對沈尹戌來說,軍爭無利,僅危矣。危,即死。
擊敗沈尹戌后,吳軍面前再無阻礙,直取郢都,楚王棄城而逃,吳軍兵不血刃拿下楚國都城,取得春秋時期最輝煌的一次戰爭勝利。
然而,占領郢都后的伍子胥暴露了他失去理智的一面,一心只想著復仇;吳王闔閭亦醉心于掠奪楚國的財富,沒有人再操心是不是應該宜將剩勇追窮寇,徹底殲滅楚軍有生力量,軍隊反而四散開始了搶劫活動。孫武看著自己的知交好友突然變成了陌生人,自己伺奉的君主突然變成了目光短淺之輩,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楚國的貴族們利用吳軍沒有繼續清剿他們的大好時機,收攏了散兵游勇,實力大增,并得到了申包胥哭來的數萬秦國援兵的幫助,接連打敗了分散的吳軍部隊。
吳軍雖敗,可實力未損,闔閭這才醒悟過來,準備應對接下來的戰局。可這已經由不得他了,越國也對吳國邊境發動了支援性的攻勢,而他的弟弟夫概趁此良機跑回去自立為王。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對闔閭來說才是最重要的,關系到國之根本,闔閭急急忙忙率軍趕了回去驅逐夫概,侵楚之戰終告結束。故孫武在其《孫子》一書中寫下:“凡戰勝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兇。命曰費留。”(《孫子?火攻十一》)
六、綜述
柏舉之戰是我國古代一次極其經典的戰役,在其中體現出來的軍事思想到現在依然指導著人類的作戰。吳人一是采用三分其軍,輪番擊楚的戰略,在大別山以東淮南方向疲敝和消耗楚軍;二是在楚人注意力集中于大別山正面后,集中全國精銳兵力,對楚國側翼實施迂回,實施戰略奇襲。這兩個舉措牢牢把握住了戰略上的主動權。三是進入楚境作戰后,采取“示形動敵”的手段,將楚軍騙出原有堅固防御陣地;四是在敵國境內采取“后退誘敵,聚而殲之”的手段打擊楚軍(我必須加個括號,了不起);五是在決戰中擊敗楚軍后,馬上發起深遠追擊,不給楚軍重整旗鼓的機會,連續作戰,連續打擊。這三個舉措使得吳軍在戰役攻堅階段也牢牢把握主動權,調動楚軍,化難為簡,實施打擊。
以上幾點都是吳軍首創或汲取先人經驗進一步改進發揚,可以說是世界軍事史上的創舉,同時必須指出的是吳人整個戰爭行動處處閃爍著《孫子兵法》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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