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無差別掃射,只有非要凌架于雄性身份之上的傲慢,才讓人感覺“老登”。
撰文丨侯虹斌
聽說過“老登電影”這個新名詞嗎?
網上辯析哪些屬于“老登電影”已成了一種“運動”,發展到,呼吁給這些“老登電影”打1分;“老登電影”又蔓延到“老登文學”“老登詩歌”“老登音樂”……
開始,我還竊喜,總算有人對這種男權視角統帥一切文藝的現象找到一個刻薄而精當的形容了;但仔細想想,這種喧囂,就是給一切貼標簽嗎?能夠讓我們學點什么呢?
01
什么是“老登電影”,沒有人給出一個確切的、讓所有人認同的答案。目前來看,世界上排在250名前列的電影,幾乎都被列為“老登電影”。有個說法是:“老登”,就是雄競勝利(或失敗)的故事,不管你是為家族而戰,為國家而戰,還是為自由而戰。
甚至有好事的網友按“老登”程度列出了從輕到重的不同風味,從小試牛登,半登不熟,漸入登境;到登心應手,出登入化,登峰造極;再到一步登天,高登莫測,一代登師,登前絕后……
簡直是對詞語的又一次翻新。
“老登”這個概念的提出,是因為最近熱映的電影《好東西》遭到一些不和諧聲音所刺激起來的。
《好東西》以女性為主角、以女性為主體,她們的世界里很自洽,男人只是她們的“課間十分鐘”,男人能在女性世界里存在只因為“男人很好玩的”,連小女孩在提到一個經常捉弄她、欺負她的男同學,都輕描淡寫地說“他是nobody”。
男人可以打敗,但怎么可以被無視呢?很多男性對《好東西》紛紛破防,一度還聯合起來打低分,豆瓣評分是9.1分,而虎撲上《好東西》的開分是2.7分(10分制)。
有人把《好東西》歸納為“小妞電影”,但多數人都不同意。雖然“小妞電影”也是以女性為主角和主視線,但是這種電影都是講女孩們如何為男人煩惱的,她們的生活里男人是第一位的。
而現在的女性電影早就不再如此了。大家回憶一下,好萊塢這十年是否還有過高口碑、高票房的“愛情電影”“小妞電影”?沒有了,早就沒有了。女人都不想談戀愛了,怎么還愿意當刻板印象中的“小妞”?
因為對“小妞電影”這個詞條的不滿,不知是誰想出了“老登電影”這種分類。
同樣是諷刺男權視角,去年提出的概念是:“男人與馬”。《芭比》里說,“男人與馬統治世界”。無獨有偶,同期熱映的電影就是《封神》,簡直就是給“男人與馬統治世界”作的注解。
《封神》,就是典型的“老登電影”。
仔細分析,也可以加上“男人與槍(核彈)”的世界(那就是與《芭比》同期的《奧本海默》),“男人與金錢”(《華爾街之狼》)的世界,只要男人是這部電影里的主宰,都逃不掉這個稱號。
如此一來,確實,沒有幾部電影可以幸免。
在這里,我給“老登電影”一個確切的定義:它不僅是男人為主視線,建構起一個男性的世界、為男性服務的世界,里面還應當有非常典型的父權、夫權、霸權、王權敘事,有類似于“兄弟會”“雄競”的主線。而女性在里面顯然是為男性服務的工具人,符合“蕩婦”“貞婦\母親”“受保護的弱女子\女兒”這種刻板的區分。
在這種定義之下,好萊塢的《教父》《聞香識女人》《美國往事》……中國的《英雄》《讓子彈飛》《無間道》等等,無不帶著權力的裝腔作勢。
如果以導演論,昆汀、諾蘭、庫布里克、黑澤明、斯皮爾伯格、呂克·貝松、馬丁·斯科塞斯、姜文、張藝謀、馮小剛、吳宇森等導演,都是。他們最愛放大男性那張或者冷漠或者傲慢的臭屁臉,帥,但也味道熏人。
那些雄性氣質向外擴張的電影,就有一種強烈的“隨時隨地大小爹”的味道,就很“老登”。那是他們的男性印戳,猶如動物界里的撒尿確認地盤。
反過來,有些電影并不帶有昂揚的雄性氣質,他們關鍵的也不是如何在男性的世界里勾連或雄競,哪怕是男性為主,也談不上“老登”。比如《活著》,它不僅不雄競,甚至說的是,人啊,是怎么在命運面前徹底“雌伏”的。
可悲的是,電影誕生100多年,絕大多數導演都是男性,建構了一個男權眼中的世界,不自覺地用男人主宰的眼光去復制現實。所以,世人眼中,男人所表達的世界,是“man(人,男人)”的世界,也是是反映所有“人”的電影。而女人所表達的世界,只是女人的世界,只是“小妞電影”。
這當然不公平。“老登”們的世界并不是所有人的世界,“我考考你”的時代也該滾蛋了。
02
有老登電影,就有老登文學、老登音樂。
文學世界里,《老人與海》強烈的說教味,《月亮與六便士》里“上等人”的始亂終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快要溢出的自戀;中國《平凡的世界》《廢都》和《白鹿原》濃得要沖出書本的宗族與家族榮譽觀、極度自大自戀,都是典型的“老登文學”。
“老登文學”,與“老登電影”差不多,都帶有明顯的雄競色彩,有著雄性的顧盼自如,就算是失敗,也是那種“我是男的,男的!來看我,來看我!”的喧囂。
這個名單,幾乎包括了所有傳統經典文學,區別只在于,有些的味道沒有那么嗆人,人道主義占了上風,雨果或列夫·托爾斯泰就算是男性敘事,我也沒有那么討厭他們。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并不算“老登文學”,但是改編成電影《獅子王》,就是“登”峰造極的“老登電影”。
因為,你能感覺到,他們是真誠的,還是只為了招搖自己雄獅一樣的鬃毛、迎風招展。
同理,流行音樂當中,李宗盛和刀郎,還有早年的李春波的《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鄭智化的《星星點燈》,就是不折不扣的“老登”音樂。
你看,我并不是無差別掃射,只有非要凌架于雄性身份之上的傲慢,才讓人感覺“老登”。
提出“老登電影”這個概念的,本來就是為了反抗從男本位出發的對電影的分類:他們認為,凡是跟“主流”“過去經典的”不同的女性電影,就是“小妞電影”;那女性也有權利認為,從男本位出發的電影,“男人與馬”的電影,就是“老登電影”。
《熱辣滾燙》《好東西》出來的時候,太多聲音質疑她們了:這也算電影嗎?這不是毀了電影嗎?
楊笠紅了的時候,也同樣有很多聲音質疑:這也算脫口秀嗎?這不是毀了脫口秀嗎?
實際,文學界也一樣,男性反對的不是文學本身,而是只要是女性寫的,就反對。李清照,如此聞名遐邇的偉大詞人,清代詞學家王灼嘲笑她:“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忌)也。”后面還長篇列舉,說她身為女子,詞作荒淫。
西方也一樣,在19世紀中后期,有才華的女作家無不被批評。關于《簡·愛》,評論家說:“這本書如果是男人寫的就是一本杰作,如果是女人寫的就讓人震驚或者厭惡。”
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分析得對:
女人的價值觀經常不同于男人的價值觀,這是很自然的事,但占上風的是男性的價值觀。簡單來說足球和運動非常重要,追求時尚和買衣服者簡單無聊。評論家會這樣說,這是本重要的書,因為是關于戰爭的書;這本書不重要,因為寫的是女人在起居室里的情感。戰爭場景比商場里的場景更重要。
過去的經典,幾乎都是男性的單一視角,女性是作為工具人出現的;而且,這種單一視角,被當作唯一視角,不可撼動。他們反對女性也能有自己的看法,并想盡辦法打壓。
如今,再也不能如此了。當下的世界,女性占人口的一半,她們識文斷字,有思想有閱讀量,她們的視角,當然是“人”的視角,而不是被矮化的什么“小妞”視角。
比如說,自2018年至今,7屆諾貝爾文學獎中有4屆都頒給了女性作家。而在此之前的100多年中,僅有14位女性作家獲獎。
2024年諾獎文學獎是由韓國女作家奪得的。韓國的最高文學獎是李箱文學獎,自從成立以來,前幾十年只有幾位女作家獲獎,后20年,一半以上的獲獎作家都是女性。金東仁文學獎是韓國最重要的長篇小說獎,2020年的一份提名長名單中,全部是女性作家。而且,在2020年韓國文學作品暢銷榜上,前10位作家中,9位是女性作家。
——這個世界,不再是只由“老登”們掌控了。
03
一旦理解了這個世界上有“老登”的這個分類,就很難回去了,看什么都是“老登”。這種感覺,讓我想到了《黑客帝國》里的紅藍藥丸。女性一旦服下了紅色藥丸,能清醒意識到現實的真相,不再有幻覺。
但是,我也反對網上有人提出的“打1分運動”,在豆瓣上給幾乎所有的電影打1分,理由是,他們“老登”。
確實,我們要提出問題,而不是掩飾問題,要承認,絕大多數經典文藝作品,都是性別偏見的產物。意識到各種藝術門類里存在的男權敘事、避免習以為常的男權色彩,是有意義的。
只是,我們既有的歷史,無法推翻和抹煞;歷史上曾經是、直到現在也一直是一個男權社會,這是正反兩方都無法否認的事實,無法假裝它不曾存在過。哪怕女性意識再強,也不能假裝過去2000多年里創造的“老登”文化、“老登”藝術通通不存在,通通都是垃圾。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們,難道就不“老登”嗎?能怎么否定呢?
經典是過去的殿堂,已在那里聳立了。我們無法打掉已經存在的“老登”。我們要做的,不是去拆舊建筑——歷史記憶拆不掉——而是應當建立新的殿堂,加入殿堂的新標準。
我們不再玩他們的游戲;我們成熟了,去創造新的東西,為我們的創作注入更立體、更深層的生命力。
《好東西》未必有多好,但是,從女性主視角能挖出來“老登”這么深的涵義,這更有意義。
創造性和新標準,才是女性要極力爭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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