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互聯網掀起一場“反老登電影”的熱議。
最開始,“老登”成為藝術的前綴,純粹是男導演們自討苦吃。
過去,他們在商業大片、科幻巨制等“主流商業類型”之外創造了“小妞電影”(chick flick)這個說法,這是一個從男性本位出發看待女性題材的分類方式。為了回擊這個說法,一些女性創造出“老登電影”這個說法,來凝視那些“男人與馬”的電影。
很快,這個概念被挪用到其他領域,文學、流行樂,都出現了“老登”作品。比如有:
不喜歡諾蘭和庫布里克。
不喜歡《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
不喜歡李宗盛和刀郎。
這些來自女性主體的意見,重塑了我們對經典藝術的認知,撬開了某一種固定評價體系的裂縫。
但另一方面,當“反老登”越來越廣泛,在面向女性的這一面,也出現了一絲值得反思的隱憂。
經典與反經典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任何一個藝術門類的歷史,都是由構成“經典”的作品及其作者組成的、存在歷史脈絡的目錄。
當我們試圖進入一種藝術史,總是要先從那些值得欣賞的作品入門?!冬F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經典”為“具有典范性、權威性的著作”;英文里的“經典”(classic)一詞,則還有一層“標準”的含義,能稱得上經典的作品,在自己所屬的時代被認為具備形式上的完滿。以中國現當代文學為例,“魯郭茅巴老曹”幾乎是“經典”這個概念的具象化;想當影迷,要從豆瓣/MUBI的Top 250榜單起步——您得先把這里面的片子“刷完”才算入門。
豆瓣電影Top 250榜單部分截圖
如果缺乏反思精神地將這些經典目錄全盤接受,會導致一種超歷史的思維定式:好像文學史天然就是這樣寫就,電影史本身就是這樣構成,那些彪炳史冊的作品,就像日月星辰一樣綴滿藝術的天空,不容置疑。
實際上,“經典”是一個動態的概念,與其說一些作品是“經典”,不如說這些作品經歷了“經典化”。
經典化的過程,在文學和電影領域分別存在兩個非常典型的案例。
其一是夏志清對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的“再發現”。在其1961年出版的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夏志清專辟一章論述沈從文作品對現代人處境的深切關注,主張將沈視為與茅盾、老舍、巴金具有同等地位的“資深作家”;他對張愛玲的小說不吝贊美,認為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他欣賞《圍城》的趣味,提出這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
張愛玲
這些論斷,即便是在60年代的港臺文學界也稱得上是石破天驚之語。隨著時間推移,華人世界的文學研究對這三位作家的推崇程度不斷上升,不能不說一定程度上受到夏志清的影響。這就是一個突破歷史語境的“再造經典”的案例,復旦大學教授張新穎曾提及,夏志清對中國現代文學真正的貢獻不在于他重新發現了哪位作家,而在于提供了文學史的另一種寫法,他主張從審美、藝術的角度評論文學作品,從而為那些在革命文藝觀下被忽略的作家解開遮蔽。在夏志清的發掘中,這三位作家在人性幽微之處的探尋,以及為他們所共通的那種小的、美的、精致的、趣味的文藝取向,與社會的、進步的、宏大的、史詩的敘述,有著同等重要的藝術價值。
另一個案例離我們所處的時代非常近。從1952年開始,由英國電影學會主辦的《視與聽》雜志每隔十年就會邀請世界各地的影評人和導演投票選出他們心中的影史十佳,1992年起,清單被分列為“影評人榜”和“導演榜”。2022年,在《視與聽》所主辦的史上第8次影史百大佳片評選當中,比利時女導演香特爾·阿克曼的《讓娜迪爾曼》問鼎榜首,是第一次有女性導演、女性題材作品登頂,在此之前,無論在影評人的榜單還是導演們的評選中,榜首一直在庫布里克、奧遜·威爾斯、希區柯克當中誕生。
《讓娜·迪爾曼》劇照
正是這個重要的變化凸顯了“每隔十年重新評選”的必要,我們需要從更具當下性的語境出發,重新回到“經典”誕生的年代,進行富有洞察力的重新打撈。《讓娜迪爾曼》的經典化,與近年來女性主義思潮發展不無關系;而即便單從技法上來看,阿克曼所使用的冷靜、克制的敘述和大膽、先鋒的固定長鏡頭,相比《公民凱恩》《迷魂記》《2001太空漫游》所體現出的好萊塢經典敘事,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承認與褒揚。
在“經典”的話題里,有一個完整的、存在權力話語的操作場。從作品問世時的刊登、出版、上映,到同時代的批評、評獎、宣傳,再到后世匯編精選集和教材時的篩選和定論,在過去的時間里,我們其實不常問出這個問題:是誰做了這些事?
但是現在我們覺得有點不對了,它首先來自網絡上一些敏銳的女性的察覺。這是不爭的事實:這些經典往往出自男人之手,而那些將其推崇為經典的學者、評論家、出版人、影評人、獎項組委會、深度愛好者,大多數也是男性。
《摩天大樓》劇照
為了表達對這一現狀的不滿,她們挪用了東北方言里的“老登”來指代這些被男性捧上神壇的男性作品:老登文學、老登電影、老登音樂。
假如將“反老登”理解成“反經典”,這是很有意義的批判行為,是對藝術史富有創見的回溯。
但是隨著“老登藝術”的討論被擴大,人們的關注點似乎從經典化的權力運作上離題了。
反老登,然后呢
打碎是容易的,重建卻很難。我們重新發現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將女導演的偉大作品重寫進電影史,并不是因為我們把過去的一些文學評定和影史經典都批倒,而是在新的理論視野中為這些被遮蔽的作品找到了新的進路。
但是現在對“老登藝術”的批判,似乎缺少了這樣有力的理論視角,而逐漸演化成一種情緒性的發泄。
什么是“老登味”?我想目前可能沒有人能對這個概念下確切的定義,因為男人“登”起來,確實是各有各的“登”法。無論是貶低女性,還是追崇暴力,無論是“汽車與馬”,還是熱衷“褲襠里的那點事”,借助邵藝輝在《好東西》里的臺詞,總而言之,“老登味”是一種有毒的東西。
《好東西》劇照
在文學作品中識別“有毒的東西”,該是一種很富創見的重讀活動,所以我完全支持女性對經典進行重新評估。但是與此同時,我們必須警惕:當你對一樣事物表達不滿的時候,你是確切地知道它的漏洞和缺陷在哪里,還是只是在“扣帽子”?
在《第一屆老登文學獎提名》的豆瓣名帖里,我看到一段在邏輯上非常站不住腳的話:“天下苦老登文學久矣。多少個夜晚因為讀不懂初高中必讀書目上的老登文學而捶胸頓足哀嘆自己文學品位不夠。多少次把名師大家推薦的老登文學,看了開頭就看不下去棄置一邊而感嘆自己不如老登有豐富閱歷。長大后才知道我們不應該反思自己,而應該反老登?!?/p>
豆瓣截圖
高深莫測、難以讀懂的東西,就是“老登”嗎?如果是這樣,豈不是變相承認男性在智識上要比女性優越嗎?如果將“看不懂”這個結果歸因為這些作品是老登藝術,那么我們如何面對那些寫法晦澀難懂、在思想世界上別有洞天的女作家呢?這樣的批評,對女性來說,難免有自我矮化的風險。
在帖中被提名的王小波,大概也是頭一遭被和馮唐放在了一起。大致一看,好像他們的小說確實都有點共性,比如充滿了玩世不恭的性描寫,多年來,這兩位作家得到的男性擁躉也比異性更多,罪加一等。
但是實際上,認真讀過王小波的人都能感受到,在他的寫作中,女性往往美好而自由,而男性往往呆傻而蠢笨;同時,性與權力在他筆下被嘲諷被解構,歷史敘述一點都不可靠,大多數虛偽的人不如一只特立獨行的豬,社會只是一個人們不得不生活在其中并屈服于很多荒謬的地方。王小波的寫作,或許不僅不“登”,如果他活到現在,大概也會站在“反老登”這一邊。意識到當下的社會結構是建構而不是自然,于是去對抗社會的固有認知,嬉笑怒罵,重寫神話,這種創作與女性主義是存在很大程度的一致性的。不知道王小波如果看到自己被打成“老登”且與馮唐相提并論,感覺冤不冤枉。
豆瓣截圖
因為浮皮潦草的印象而放棄了解經典藝術,會把我們的世界收窄,這并不是一種勇敢的行為,相反,是關閉了我們原本可以進入的一塊天地,女性有能力在了解之后批判它,而不是面向一個尚未被充分理解的藝術世界,僅僅從身份出發拒絕它。
當然,沒有任何作家是一輩子非讀不可的,正如沒有任何一部電影是此生必看,我們完全可以從其他地方找到理解與共鳴,甚至創造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形式和表達方式,這也是邵藝輝在《好東西》的創作中體現出來的觀點:女性可以撇開男性,一起來創造一種新的規則和新的玩法。
現在的老登藝術批判,有多大程度能導向這種重建呢?
有些時候,我們要走過一些路之后,才會知道新的路徑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不要讓女性主義庇護我們
近年來,互聯網上的很多女性在“批判和反思”社會現狀這件事上都展現出了相當多輕盈而有力的洞見,但是在反老登藝術上,我們可能真的忽略了一件事:智識是對人的要求,而不是對男人或者女人的要求。
重估經典的過程大有意義,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當我們決定撬動經典藝術的藩籬,我們實際上面對的,是父權制社會中延續千百年的一系列事實:男性一直比女性擁有更多的受教育機會(勃朗特三姐妹工作供養弟弟上學和寫作);男性往往有更充足的資金、空間和時間進行文藝創作(伍爾芙提出“一間自己的房間”);特定年代里男性在社會交際上的優勢讓他們的作品更容易被看見和賞識,從而進入經典的評價體系(擁有同等甚至更高才華卻沒有丈夫出名的女性創作者,比如謝燁和顧城)。
《小婦人》劇照
這些問題,很難用“老登”這個不甚清晰也不甚嚴謹的詞語來概而括之。
如果我們只選擇一種視角先入為主地切入藝術,我們看到的只會是與這個視角相符或者相悖的東西,它是很狹窄的。當女性以主體性姿態進入原本由男性主導的藝術世界,我們的解讀到底是提供新意和批評,還是只為了印證我們已有的印象和結論,對男性來說可能尚且構不成太大殺傷力(畢竟話語權仍在他們手里),對女性來說,卻存在相當重要的區別。
“老登”應該是一個有力的開始,而不是論證的結束。如果我們僅僅因為“老登”而放棄理解艱深晦澀的作品,更無視形成現狀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機制,我們的批判就會失去力量,我們的智識也會受到自我貶抑,在這樣的潮流下,真正危險的苗頭卻是:女性將女性主義當成一種庇護,主動簡化自己的思維和內心世界。
《可憐的東西》劇照
或許有女性會說(我也已經看到了這樣的說法),我們已經被男性文學忽視、侮辱、誤解了千年,現在我要來批判他們,不需要這么謹慎。更有甚者,以“過正才能矯枉”為這種整體性的批評背書。
可是,女孩子們,我們永遠不應該因為任何“主義”,輕易放棄獨立思考和理性判斷。女性主義召喚的是流動和自由,而不是封閉和窄化。如果只是從女性身份出發“反老登”而不能給出合理有力的論據,這無疑是滑向了與老登相同的那一面,而恰恰并未與老登對立:真正有“登味”的創作難道不是“登”就“登”在,只是從一種性別出發,而忽視、壓抑了屬于另一種性別的世界嗎?
不要讓女性主義庇護我們。女性主義是我們的武器,是我們的理論工具,是我們的實踐指導,但它不是一個我們處在其下就可以拒絕理解、拒絕溝通、拒絕反思的庇護所,這會讓我們變懶、變小。
2024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西蒙·德·波伏瓦沒有被升起的雕像
我仍然記得,在今年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現場,對波伏瓦那座因故障未升起的雕像,有女孩寫下這樣的感受:“這樣的場面出現得恰到好處,她仿佛在告訴我們: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女孩子們,繼續前進吧!”
我們需要有勇氣面對復雜,需要有理有據地說出試圖改變世界的想法,需要意識到,新的世界還在等待我們建立,而不能停留在把舊的世界否決。
要知道,波伏瓦恰好就是一個復雜的、不太容易讀懂的作家。
作者 | 戈色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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