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政丨熱點丨軍事丨為農
這里,是龍牙正在爬的一座山。
2005年我剛畢業到部隊的時候,被抽調去幫忙整理檔案建立數字化檔案庫,見識了不少奇葩事情,后來看的歷史類雜談多了,才發現前現代社會跟想象中是兩碼事。即使是以解放軍的組織度,在天遠地遠的邊防上,古代邊軍的故事也多了去了。
我的任務就是把每個人檔案里的原始文件拍照存檔,然后把表格內容輸入到電腦里面去,完成紙質檔案的數字化。這是個很繁瑣的活兒,干不了多久人就會麻木,但有一份檔案還是迅速把我從麻木中驚醒過來。
這個人太奇怪了。
他所有檔案只有四頁紙:入團申請書,入伍(入學)批準書,畢業授銜表。
這在解放軍軍官里面極其不平凡,沒有退伍文件、檔案還在部隊,說明這人還是部隊的軍官,而且非常奇怪沒有入黨,看檔案顯示軍齡又已經20年了。也就是說,這人整個20年軍旅生涯,沒有漲過工資,沒有提升,也沒有受處分,更沒有退役。每年解放軍軍官會按年度漲一點工資,這個叫“年資”,至少至少,檔案里會有每年一張“年增資表”,他連這個都沒有!
很明顯,這份檔案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遺忘了。
我馬上把這份異常檔案提交上級核查,數字化時代之前手工辦公中,出現這種情況很常見,大多數人是兩份檔案,還有一份正常的呆在某個隱秘的角落里,找到合并就好。然后我也沒把這事兒當一回事,繼續埋頭整檔案。
一般的核查程序是跟檔案顯示的單位核查這個人的存在,然后發函去調取那份正常的檔案就行了。
這人沒核查到。
對,他單位說沒有這人,他們那邊也沒有檔案!
這就奇了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管咋樣一個人存在過,總得有個來龍去脈吧?
再次核實,軍校里確實有過這個人,他當初就讀的軍校萬幸還存在,發函協查,是有過這么個畢業生,是到了部隊沒問題。接著去他原單位核查,的確又沒有過這個人,找不到任何記錄,甚至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反復在原單位找人問,就是根本沒人認識這個人。工資沒發過,被服沒發過,給養沒領過,檔案沒見過。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這簡直堪稱靈異事件,好端端一個人就此消失。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既然到了單位,那無論如何總能找到一個人認識他吧?現在的沒有,過去的總有吧?現役的沒有,退役的總有吧?我就順著他畢業分配的連隊去查,他那個哨所點位已經撤銷合并了,輾轉查到原來的編制然后翻老的編制表和記錄,終于找到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還記得他的人:他連長。
他指導員已經因公犧牲,連長老早就轉業不知道到哪去了,最后協調地方公安幫忙給查到了去向和聯系方式,總算是搞清楚了怎么回事。
這人是個藏族干部,兩年中專制軍校畢業以后分配到哨所,漢語也不是特別利索就讓他去給連隊放羊。那個年頭邊防哨所想要吃點兒新鮮肉食十分不容易,一年到頭都是花樣繁多的罐頭,罐頭這東西偶爾吃一兩次可以,一年到頭吃,一肚子都是油脂哈敗的味道十分難受,聞到新鮮肉的味道哈喇子流老長。那時候邊防連隊也喂不活豬,海拔太高條件太苦豬都受不了,也只有羊能夠扛下來。
他本人就是藏族牧民家庭出身,放羊那可不是比當兵都要熟練的老本行?高高興興拎了條鞭子就去放羊去了,不用出操不用訓練豈不美哉?換我我特么也干!
于是這人就開始了他軍官身份放羊的生涯,頭一兩年還要回連隊住,后來干脆給了他一頂棉帳篷住在牧場,再后來連長升遷、指導員犧牲,同一批來的排長升的升、調走的調走,老兵也退得七七八八。
就把他給忘了。
對,忘了,新來的連長指導員不知道有這號人,團里干部股的干事久了不整理檔案,他檔案也就塵封了,自己也不提不問,沒有人記得還有這么個哨所干部。再往后哨所撤編合并,就更沒人知道有這么個人,慢慢的工資表都沒人給他做,給養也沒人管,花名冊上也沒有,他自己也懶得回部隊去,一晃二十年過去。
光陰就是個小王八犢子。
再次見到他我才從他嘴里得到了完整的故事。
找到他本人其實頗有戲劇性,最開始是去地方公安局查詢人口記錄,沒有,整個戶籍系統里都找不到這個人的存在,后來想一想也是正常的,他根本就沒有轉業到地方戶口還在部隊里,上哪兒找戶籍記錄去?
然后去原來的哨所所在地尋訪,恁娘誒,這破地方怎么可能有本地人?
連綿的雪山下面就是草都沒有幾根的荒灘,大風一吹漫天都是小石子在飛,戴眼鏡的人頂著風甚至能聽到石子打眼鏡上面啪啪響。一望無際的地方只有久遠的荒涼,除了天上滾動的云,恐怕很難看到能動彈的東西。怪不得哨所要撤,這里是中國跟尼泊爾的邊境地區,自打解決了木斯堂地區問題之后中尼關系大幅度緩和,哨所自然也就撤了。沿著多年不曾維護的軍用公路顛簸跳躍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原來哨所的營房,整個屋頂都已經不翼而飛,干打壘的殘垣斷壁之中幾乎沒有了一絲一毫當年曾經駐軍的痕跡,只有麻袋裝土堆成的防御工事,在歲月的摧殘中還能依稀分辨當年的劍拔弩張。
站在曾經的哨位上抬頭四望,除了猙獰的雪山、荒蕪的草原,還有亙古不變的天,就什么都沒有了。
這找個毛???
回頭還是跟這個哨所的老連長聯系,問牧場的位置,老連長身為比我老很多的老西藏,從鼻孔里用一聲嗤笑表達了對新兵蛋子的不屑:“你再找找,找鄉政府問問,附近有個村子,村子往山里走就是連隊的牧場?!?/p>
再次跑去老哨所,果然鄉政府有人知道這個老哨所的存在,藏在大山里果然真的有個村子,不,現在只是個居民點了。我們繼續朝村子里找,在喜馬拉雅山崎嶇又迂回的山路上屁顛屁顛跑了一上午,一看里程,跑出去連四十公里都沒有,才看到一個像是個村子的地方。
村里只有一個會說漢語的老漢,也不利索,靠鄉政府干部翻譯加上連蒙帶猜才搞清楚了我們來干什么,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堅決不承認他村子里居然還有部隊的牧場。
順便說一下,在這種鬼地方什么“包產到戶”那都是扯淡的,天高皇帝遠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愛上哪兒放羊去就上哪兒放羊,誰管你?也就好一點的牧場水草肥美那種,會有個大概的分界線,大多數時候其實都是逐水草而居。
實在沒辦法,我只能掏出了這個失蹤干部檔案袋里唯一的一張照片,里面一個穿老式軍裝的稚嫩小伙,也不知道現在長啥樣了。
老漢眼珠子一亮:
這尼瑪不是我那乖女婿么……
乖女婿洛桑,人民解放軍少尉排長,正經軍官,放羊老倌兒,擁有著村里最漂亮的一塊牧場,老漢帶著我們走了好幾公里山溝里的山路,終于找到了我們千辛萬苦尋找的當事人——洛桑排長。
洛桑的家在一條山溝里,這種山溝是西藏很常見但很少有人知道的那種“小氣候”山谷,雪山融水和相對封閉的環境會造就一個世外桃源。山溝溝外面是荒涼的草原、惡劣的氣候,山谷里卻大不一樣,水草肥美鳥語花香,雖然不平坦但是植被豐茂,牛羊都能養活。
洛桑的山谷出口剛好頂著一塊巨石,嚴嚴實實封住了整個山谷,一條咆哮的小河就在巨石上面硬生生劈開一條裂縫,怒吼著沖向草原。而山谷里面雖然很狹窄卻別有洞天,有一條僅能通過摩托車的小路蜿蜒往山上走,經過了流水深V谷區,抵達冰川U谷區之前是一片稍微開闊的草場,洛桑的房子就在那里。
見到我們的第一時間,洛桑其實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頭一兩年他還會回到連隊去,去送羊,后來有一次跑回去送羊,連長指導員都換了,再后來回去得越來越少。那個年代西藏工資也非常低,跟內地部隊差不多,而且這種天盡頭的地方“錢”這玩意兒根本就沒用,完全沒有任何商業,他甚至都懶得領工資。加上后來結婚生子,也就沒繼續給連隊送羊,再后來回哨所去看,已經人去樓空了。
這么個正經軍官,就這么失聯。
他也樂得就這么干,連隊草場在邊防上數一數二的好,好草喂牦牛、孬草喂山羊,這么大一片牧場其實他小日子過得挺不錯的,討了老婆生了一大堆娃也能過得有滋有味。最開始他只有部隊給的一頂棉帳篷一個火爐子,后來自己白手起家,自己打地基,自己砸石頭,一雙手壘了挺漂亮一座藏式小房子。他別的沒有,時間那不是多得是,前院后圈搞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婆就跟他在家放羊,四個孩子每周一次送到外面居民點,有統一的車送去鄉完全小學。老婆孩子有了,熱炕頭也有了,你要說他還想回部隊去那是扯淡的,屬于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的幻想。獨自一人在山溝里放羊固然枯燥乏味,但是跟部隊里那種枯燥乏味比起來,這不算啥,是個人都知道怎么選。
我理解他。
洛桑的家相當符合我對于理想居住環境的夢想,再說也的確很晚了,只能在他家住了一晚上。令人意外的是,那頂連隊給他的棉帳篷居然還在。
那帳篷整個都被曬脫了色,原來的帳篷繩一根都沒剩下,地釘也都不見了,是用木頭樁子固定在地下的,看得出來洛桑對這頂帳篷很珍重,用厚實的油布小心翼翼的蓋著,就立在他家院墻旁邊,里面整齊碼放著過冬用的干柴。他家放牧用的羊皮褥子往收拾平整的干柴上面一鋪,再蓋一塊毛氈,我們一行三人打算就這么湊合一晚上再說,找到人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
那一晚我實際上沒怎么睡。
入夜以后沒多久,剛睡下被尿憋醒的我爬起來出去解決問題,回來準備繼續鉆進毛氈睡覺,就看見黑乎乎的小河邊有個人影在徘徊。
那影子瘦長又有點兒佝僂,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在月亮的倒影泛起的白光中,投過來一個剪影。細碎的月光在河水里被打成了碎末,星星點點的泛著一層慘白,周圍一切都沉浸在大山黑黢黢的沉默里,河水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里,愈發顯得天地的龐大無朋。
相形之下,人好渺小。
令人壓抑的大山就那么壓在四周,白皚皚的雪峰像是飄在半空中的天宮,猙獰的爪牙伸向虛空,清冷的空氣像是在一刻不停的抽走你肺里僅存的熱氣。一切的過往、當下、未來,都找不到附著點,成了沒有腳的怪物。那個剪影就這么在小河邊的月光中來來回回,一會兒凸顯、一會兒消失,只有一個黃豆那么大的煙頭在虛空中明明滅滅,像某個蠢蠢欲動的念頭。
那是洛桑。
那一刻我寒意徹骨。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20年,20年啊!
他選擇了被所有人遺忘,轉身投入一場平凡普通卻真實可信的夢。天為被、地為床,逍遙自在、無欲無求。
而這一場夢今天到了醒來的時候了。
他在盤算是不是干脆殺了我們。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命運,是以“逃離部隊”的罪名受到懲罰,還是就此一刀兩斷一筆勾銷?他入伍地遠在四川藏區,這么多年甚至都沒回家看過,就在這臨近尼泊爾的地方娶妻生子生根發芽,那一夜他到底想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他那晚想了很多很多。
我沒敢睡,蜷在我的鋪蓋里,身邊是一根長長的木頭棒子,還拿三根木柴在門口堆了個三角,有人進來黑咕隆咚多半會絆倒。
第二天洛桑仿佛變了一個人,臉色看起來很差,一張標準的牧民臉全是灰暗生冷的頹喪,眉毛都不自覺的耷拉著,黑眼圈深深的陷進眼窩里。他就坐在離帳篷不遠的一堆石頭上,看我們起床,起身迎上來。
“我不求別的,要打要罰要坐牢我都認,只求給我個身份,辦個戶口,我繼續放我的羊?!?/p>
這么多年他的漢語早都忘了個七七八八,能憋出這么一句連貫的話,估計昨晚上都不知道在肚子里來來回回滾了多少次了。負責帶隊的老干事倒是沒有表態,只是說趕緊走先回了軍分區再說,看得出來洛桑十分的忐忑,與妻兒的告別充滿著一種我沒辦法直視的不舍。不過好在人年輕,也懵懂,假裝看不見就好。
一路上洛桑都在不停的回頭看他放羊的牧場,他的小房子,直到轉過那塊巨石,再也看不見為止。
最后部隊其實沒把洛桑怎么樣,畢竟部隊欠他的更多,這事兒沒辦法掰扯,掰扯不了。最終按照他實際工作16年計發的工資、伙食費,還給補了這么多年來的被服,按照正排職務給安排的復員就地安置,也辦了戶口。
16年工資加伙食費,再有一筆復員安置費,這不是小數目。
總共我記得是接近一百萬,那可是05年,內地一個軍官一個月工資也就千多塊錢的樣子??梢韵胂筮@筆錢對于一家牧民來說是個什么概念,這是足夠改變命運的一大筆錢。
在送他回去的路上,老干事跟洛桑就聊開了怎么用這筆錢,這筆錢此時此刻就躺在一個鐵皮箱子里,放在洛桑的腳下。只見他蜷著腿,小心翼翼的用腳后跟磕著鐵皮箱子,不管車子怎么顛簸都從來沒有離開。
洛桑打算先買一輛貨車,在鄉里跑運輸,再買一輛面包車,讓大兒子開著跑出租,送鄉里的人去縣里、去日喀則、去拉薩,這才用了不到一小半呢。然后再把房子里里外外翻修一下,還能給剩下40萬的巨款。我們雖然不吱聲,其實內心里都十分羨慕他,“排長”當了整16年,一天操不出、一次訓練沒有,既不餐風露宿,也不顛沛流離,就在他那個畫一樣的牧場里放羊,老婆孩子都有了,臨到頭還能給這么大一筆錢,要是我我都美滋滋。
山里消息不通,我們都到了他家,他老婆孩子都還不知道這事兒。
我親眼看見他老婆手捂著嘴,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
最后一次見到洛桑,我已經不再是小年輕了,也有了老婆孩子,像個蝸牛一樣背上了沉重的殼。這么多年我們其實沒啥聯系,偶爾他到拉薩,會來找我去喝酒,還給我帶過幾次邊防上的特產,也不過是些風干牛肉啥的。
我發現他眼里閃著詭異的光。
多年來在人堆里摸爬滾打,不比訓練場上輕松,訓練場上摸爬滾打幾年你就能給自己練得精煉純熟,人堆里打滾幾十年,你也不一定能練出個什么名堂。
不過我還是能一眼看破他那個詭異的目光。
他是來找我,看能不能再訛部隊一筆錢的。
我們約在吉崩崗附近一家茶館里見的面,厚重的石頭房子里火爐子燒得滾燙,一層茶水的溽熱霧氣就那么漂浮在不算高的天花板下面,氤氳著昏黃的燈光。周圍都是喧嘩的茶客,藏式甜茶館里就是這么個氛圍,倒也方便了需要低聲交談的人們,只需要往某個角落里一扎,隔幾步路就不要想聽見你們在談什么。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他的近況,拿了那一大筆錢,買了車跑運輸,那時候牧區車非常少剛開始的確賺了不少錢,他甚至在日喀則、在拉薩都買了房。后來買車的人多了,生意自然就沒那么好,他剛開始是琢磨著在鄉里面做雜貨生意,干了一段時間發現競爭不過外來做生意的漢族人,一怒之下把人給打了,賠了日喀則那套房不說,生意也沒法繼續做。又跑去做邊貿生意,去口岸盤尼泊爾貨到拉薩批發,然后拉國內產的廉價工業品去口岸再賣給尼泊爾人。老實說藏族人做生意搞不過尼泊爾人,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人豈是這群草原上的漢子們能夠琢磨透的,很快洛桑就連錢帶貨賠了個精光。
再想回到山谷里去,回不去了。
見識過“外面的世界”,還想回去放羊那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那天我們送了洛?;氐缴焦壤锩嫫?,他們家就再也沒有放過一天的羊,當天下午就把牧場讓給了同村的人。
他拉薩的那套房是仙足島里面一套獨棟藏式小樓,是辦了按揭的,眼下七弄八搞,壓力山大,我沒多久就猜出了他找我的來意,他跟部隊這事兒他自己也吃不準還有沒有掰扯的余地,準備找我探一探口風,看能不能借此再搞點兒錢。
我敷衍了幾句,轉身去付了茶錢,扭頭離開。
江湖之遠、廟堂之高,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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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龍牙是一名曾在西藏戍邊數十年的退伍軍人,他熱愛文學和寫作,對時政問題、社會新聞有著獨到的見解。歡迎關注公眾號“龍牙的一座山”、小號“黃科長銳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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