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插這樣一把銀梳,再戴一支垂著寶石珠鏈的銅簪,手上戴滿戒指和銀鐲,脖子上掛著串珠和銅鈴。是不是很有民族風情,特別華麗好看?”
這不是在景區挑選民族服飾,而是在貴州大松山墓群文物修復現場,考古工作者正向我們展示一套文物首飾。他介紹說,大松山墓群活靈活現地展示了從兩晉到明清長達1400余年的時間里黔中普通人的生活,其中濃郁的民族特色和通達的交融色彩是考古發現中的一大驚喜。
供圖/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大松山墓群出土的銀梳背、玻璃珠、銅手鐲、牛角乳丁紋罐、銅鈴(從上自下),都充滿了濃郁的民族風情。
大松山墓群位于貴陽周邊的貴安新區馬場鎮,正處在貴州古代交通大動脈“滇黔湘驛道”的樞紐附近。作為2022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大松山墓群以2162座古墓、4000多件(套)文物為我們展現了一部完整的“黔中通史”,還證明了貴州“西南交通樞紐”與“民族大走廊”的地位。
在這2000多座墓中,出土的瓷器很少有貴州本地出產的,反而是長江中下游的居多,其中一尊龍泉窯的高足杯造型特別精致優雅,還有廣西梧州的青瓷罐、景德鎮的青花瓷,都讓人印象深刻。墓中發現的玻璃串珠,有的來自山東淄博,還有的來自遙遠的東南亞,甚至連印度洋一帶的琥珀飾品與海貝都出現在這里。
大松山墓群是一座大型的民族公共墓地,墓主人尤其以漢族與苗族居多。而在這2000多座墓穴、4000多件文物中,竟沒有一件兵器!
透過大松山墓群,我們看到了貴州的一個小小縮影。作為“西南民族走廊”上重要的一站,漫長歲月中各民族同胞遷徙匯集的交點,貴州是由五湖四海奔涌而來的文化交匯而成的一片和諧又熱烈奔放的海洋。
而這一切,都要從那場“大遷徙”說起——
赫章苗族以“大遷徙舞”紀念先祖的漫長遷徙史。 攝影/彭福平
大遷徙,貴州大地上的恢弘史詩
貴州究竟有多少個民族?第7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告訴我們,是56個。是的,中國56個民族中的每一個,都有同胞生活在貴州。
當然,其中的許多人,是因為工作、學習的緣故,近些年才來貴州定居。想了解貴州世居民族的情況,不妨打開一張地圖,看向黔西南、黔南、黔東南三個自治州。出現在三個自治州名字中的苗族、布依族、侗族,正是貴州少數民族中人口數量較多又極富特色的民族。
貴州部分民族分布圖。 制圖/田東玉
其實,對于生活在貴州的大多數民族來說,這片土地并不是他們最原初的祖居地,他們是從各地遷徙而來,經歷上千年,才有了今天我們看到的,熱情親切的盛大相遇。
攝影/尹忠
(侗族“春節”千人踩歌堂, 拍攝于黔東南從江縣西山鎮頂洞村。)
漢族并非最早生活在貴州的民族。但自秦朝建立起大一統的帝國并經略西南開始,中央王朝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這片西南群山中的神秘土地,漢武帝曾“募豪民、田南夷”,令龍、傅、尹、董、謝等“蜀中大姓”進入西南地區,造就貴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移民潮。
貴州真正的“地盤業主”是仡佬族,即古老的“百濮”民族后裔。他們的足跡曾遍及貴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還最早于黔北、黔東北地區發現了朱砂礦,與中原交易開辟了一條“丹砂之路”。他們,迎接了貴州大地上一批又一批的“新鄰居”。
攝影/田健
(石阡仡佬族新春舞“毛龍”, 毛龍主要材質為竹,與仡佬族古老的竹王崇拜有關。)
布依族、侗族、水族、壯族等民族,屬于南方“百越”族系,在黔桂交界的紅水河流域以及嶺南的廣大范圍都能找到他們生活過的痕跡;苗族、瑤族等,則屬于“苗瑤”族系,他們經歷了漫長的遷徙,或從黃河中下游經武陵山區遠道而來,或溯都柳江而上,或從四川南下,匯聚在貴州;而彝族,與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氐羌”有很深的淵源。這三大族系陸續進入貴州,漸漸發展成穩定的單一民族。
在這眾多民族的遷徙史中,還屬苗族的故事最為驚心動魄。
苗族并非從來就生活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中,相傳他們的祖先是以蚩尤為首領的“九黎”部族,黃河中下游平原才是苗族先民真正的故土。后來,炎黃二帝與蚩尤決戰于涿鹿,九黎戰敗,一部分部眾與炎黃子民合而為一,剩余部眾則退至江淮一帶,成為史書中記載的“三苗”部族,這便是苗族的第一次大遷徙。
攝影/王濟文
(鼓藏節十三年一度,是苗族祭祀先祖的節日。 )
戰爭與遷徙深深貫穿了苗族的歷史。在此后的一系列戰爭中,苗族先民們一次又一次邁出遷徙的腳步,從江淮平原走向洞庭、鄱陽之濱;又從湖南、江西交界處的山地出發,奔向西方的武陵山區;在這里,他們再次動身,一部分人向西,落腳在湘黔交界的地帶;一部分人向南,由黔桂交界處進入了今天的黔東南地區,橫亙在這里的一座山脈向遷徙至此的苗族先民敞開懷抱,成為苗族最集中的一處聚居地,這座山因此得名“苗嶺”,其主峰雷公山也成為黔東南苗族的“圣山”。
進入黔東南的苗族先民是幸運的,在喀斯特出露面積達全省面積61.9%的貴州,土層深厚、山高林密、水熱條件優越的黔東南是一片難得的豐腴之地。他們與同樣定居在這里的侗族等民族同胞和諧地生活在崇山峻嶺之中,開墾出層層錯落的梯田,修建起鱗次櫛比的木樓,構建了大大小小的村寨。
另一支“三苗”后裔的遷徙經歷則要更加坎坷。他們走向了西北,“投三苗于三危”——“三?!钡奈恢?,至少在岷山以北,有學者推測,一些三苗后人甚至穿過了河西走廊。后來,他們又漸漸南下,由川入黔,來到烏蒙山中。他們在古歌里唱著“走過茫茫草地,穿過無垠草灘;爬到冰山雪嶺上,走到冰天雪地中”的跋涉經歷,蒼涼的旋律中滿是與苦難有關的記憶。
制圖/田東玉
(苗族經歷過數次大遷徙,足跡曾遍及南北方各地, 又相匯在以貴州為主的西南地區。 )
如果說苗族的遷徙故事最富有史詩感,那水族的遷徙故事則更有傳奇性——他們,既是南方百越民族中的一支,又是從中原遷徙而來的移民。他們的文化中,還保留著殷商時代的烙印。
對水族的探索,離不開他們那些像謎一樣的文字——“水書”。含有大量與甲骨文、金文相似的字形,讀音復雜并帶有古漢語的痕跡。如果這不是一種奇異的巧合,也許就只能說明水族早在進入百越地區之前,便與商周時期的華夏文化有過深入的接觸!
資料來源/《貴州世居少數民族文化史》 制圖/九陽
(水書與古漢字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 )
遺傳學、語言學、歷史學……線索一條一條浮現出來。原來,水族身世的謎底就藏在他們的名字里——千百年來,他們自稱“睢人”,“睢”正是一條曾流淌于商地的河流,這條河流的故道,在如今的河南商丘一帶。
《貴州世居民族遷徙史》等文獻中,這樣描繪水族的歷史:殷商時期,一部分水族先民曾生活在中原一帶。當商朝覆滅,他們舉族南遷,來到嶺南地區,與當地的百越民族融為一體。但他們始終沒有丟下自己的文化記憶,又從百越中分化出來,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成為單一民族,活躍在西南的舞臺上。
攝影/包曉閩
(水族“斗角舞”是以人的舞蹈動作來模仿二牛相斗, 這樣既可以享受斗牛的樂趣又不必損傷耕牛。)
貴州民族大學貴州水書文化研究院原副院長潘朝霖還給我們舉了一個引人深思的例子:“跑馬”,即賽馬,是水族過節時最重要的活動之一。水族賽馬的方式十分驚險,非同時起跑、隨意追逐,騎手會相互追逐、擠撞、沖坡,而且馬背必須光裸、不配鞍韂(chàn)!
“中原地區出現馬鞍是在戰國之后,此時的水族已經南遷很久?!迸私淌谡f,“裸騎,古代或稱為驏(chǎn)騎。水族現在依舊崇尚裸騎,或許就是活態傳承先祖生活的一種方式呢?”
唐宋之間,我國大多數民族漸漸發展定型,但在那之后,遷徙仍未停止。隨著王朝的交替,蒙古族、回族、滿族、白族、羌族陸續進入貴州,棲居在今天的畢節與銅仁等地,貴州各民族分布版圖大致成形。歷史的絲線,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將我們緊緊連接在了一起。
攝影/張德厚
(每年農歷六月,晴隆的彝族同胞都要熱烈慶?;鸢压潯?)
一山一世界,村村有乾坤
多民族遷徙、定居,在貴州山川的皺褶之中散布成了漫天的星火。每一個民族保留著獨特的文化與生活方式,但彼此之間又神奇地保持著親密的交往——多彩多元,又和諧共生,這就是貴州民族文化獨一無二的特點。
或許,這是因為貴州本身就足夠豐富——17.62萬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千山奔涌,萬水長流,勾勒出山巔草場、谷間平壩、深峽險澗、密林大箐。在這樣千差萬別的環境里,人們或畜牧、或稻作、或漁獵、或游耕,人們不必相爭,就如同江河里的魚兒沒必要與山坡上的牛羊爭奪牧草。
攝影/李書林
(被稱為“最后一個槍手部落”的岜沙苗寨,是一座“云上”苗寨。 )
還是來親眼看一看吧,循著一道道山、一條條河的脈絡,走入各民族同胞親手打造的一座座家園。
深山里,“家”有多少種模樣?
每當我們想要在腦海中描摹出貴州少數民族同胞們的家園時,總會想到這樣一幅場景:
霧氣繚繞的山坡上,一棟棟架木為樓的“干欄式建筑”依山而建,一層一層、錯落有致。在這樣精巧的村寨身側,是連綿的梯田,似魚鱗,也似腰帶,稻浪隨著微風翻滾,遠遠傳來年輕姑娘的山歌聲。
但是,這并不是全部的貴州。家園,是人和自然的漫長磨合后的默契結晶。貴州的千山萬水如此靈動多變,“家”也就有了無數因地制宜的模樣。
黔東南州凱里市棉席村的苗族人民在建新房。 攝影/楊春嵐
1.山水之間起“干欄”
在黔東南,有句民諺:“苗族住山頭,侗族住水頭。”這話有幾分道理。苗族同胞長期處在遷徙之中,總是將村寨建在山坡或山頂,一來是為了將臨水的平坦地面盡可能地用于耕種,二來山上也更加安全隱蔽,村寨邊環繞的高大林木既是生計來源也是絕佳屏障。
攝影/陳中
(西江千戶苗寨由同支同鼓的“四村八寨”組合而成, 村落建筑從山頂一直延伸到水邊平壩。 )
所以我們看到的苗族村寨,總是由山上向山下發展——就比如著名的西江千戶苗寨,其實是由“四村八寨”合并起來的,其中八個寨子中最古老的羊排村就位于最高的山坡上,當老寨人口變多,親族秉承“聚族而居”的原則漸漸分居到周圍的山腰、山腳,最終形成今天看到的規模驚人的大寨。
在這樣的寨子里,我們能夠看到最精巧、最標準的“吊腳樓”——半邊靠山,半邊伸出幾只長長的“木腳”,架空的部分自然就可以成為蓄養牲畜、儲存農具的空間。這是因為他們的房子總是建在坡上,如此可以見縫插針地利用每一塊細碎的土地。
水邊平整的土地上,是西江千戶苗寨的“蘆笙場”。 攝影/吳成航
如果說苗族是大山的孩子,那侗族就是河溪的兒女。侗族村寨,大多坐落在河流沿岸、溪谷平壩,背靠大山,面朝流水。所以人們也常把侗族村寨稱作“河邊村”、“半坡寨”。
遠望侗寨,最先看到的一定是綺麗的鼓樓。鼓樓是血脈親緣的象征,每一個姓氏或家族支系都要有自己的鼓樓。鼓樓的用處很多,既是逢年過節唱歌奏樂的活動場,又是村寨決策的議事廳,也是瞭望示警的崗哨。但鼓樓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美。
侗寨清晨,鼓樓從一片炊煙中露出面容。 攝影/彭澤良
侗鄉最精致的風景,永遠藏在鼓樓的重檐下。鼓樓是純木質結構,常修十余層、做六面或八面攢尖頂,成百上千根梁、枋、柱全由榫卯連接,站在鼓樓正中火塘處仰望,儼然是一張讓人意亂神迷的精巧木網。木頭上還要繪畫、雕刻,飛鳥走獸、山川林木、小伙狩獵、姑娘刺繡,乃至飛龍仙鶴,無所不包。一座鼓樓,就是一族匠人盡情“炫技”的藝術畫廊。
鼓樓往往佇立在村子正中,其余民居次第展開,高度都不能超過鼓樓。由于侗族的村寨往往坐落在比較平坦的壩子上,半邊懸空的吊腳樓不是家家都有,倒是四腳懸空或筑在臺基上的房屋更加常見。
貴州榕江大利侗寨。 攝影/盧文
侗寨的糧倉往往不建在民居之中,而是建在水田里,甚至就建在水塘的中央,是四腳懸空的干欄式建筑,防火也防蟲鼠。
水田里種的是稻谷,更準確地說,是適宜山地環境的糯稻。大山里的人家,依著險峻的山勢,開辟出層層梯田。在這樣的梯田里,不是用鐮刀大把大把地收割糯禾,而是一把握在手中小小的“摘禾刀”才更合乎糯禾的脾性。收割下來,結成一束束的“禾把”。晾曬的時候,有人攀在村中的“禾晾架”上,有人站在架底,上下拋接,一時間寨中禾把飛揚,滿眼都是金黃的豐收顏色。這樣的圖景,是只屬于山地稻作民族的秋日喜悅。
每到豐收世界,從江縣占里侗寨便滿目金黃。 攝影/張琪
生活在苗嶺與月亮山之間的水族同胞,有種專屬的房屋式樣——“二滴水”,也就是在房子架空的一面修出兩層重檐,免得屋頂排水時侵蝕了下面的木板。而在地勢稍微平坦些的都勻,“套頭水族”的人們喜歡住三層三間、地基寬敞的大房子,堂屋大門內還得專門留出一根橫枋用來懸掛銅鼓。
到了武陵山與大婁山之間,這里的仡佬族與土家族同胞也喜歡住干欄式建筑,但因為地勢更加平坦,“干欄”的部分總要矮些,甚至不用干欄。這里的人們相信“寧可居而無樹,不可居而無竹”,所以竹子在建筑中的出場率也特別高,這有一種房子是用圓竹、秸稈配上夾板做成墻壁,地面上好似有成百上千根柱頭,也叫“千根柱頭落地”。
在北盤江哺育出的布依族村落中,干欄式建筑甚至可以是泥土做成的——以杉木為骨,建起堅固的三層穿排結構,以土為墻,將木頭牢牢地包裹在里面。傍晚時分,站在對面的山頭遠望村落,一排排黃泥房溫暖的顏色會與夕陽融在一起,這一刻,“家”字包含的萬般柔情也就忽然有了實感。
攝影/陳中
(布依族村落的土房,是否是你心中“家”的模樣?拍攝于冊亨丫他鎮板萬村。)
2.夯土、藤蔓與火塘
開車從貴陽出發,往赫章、威寧的方向去,一路只有滿眼望不到邊的如海群山。海拔愈高,氣候愈冷,山風愈烈,翠綠欲滴的密林漸漸變少,高大、疏朗的樹木從灌木中鉆出來,偶爾從車窗邊一閃而過。山與山之間出現了平緩的過渡地帶,成群的牛、羊、馬在這些地方悠閑地吃草,此時,你便來到了整個貴州海拔最高的地方,云貴高原之脊——烏蒙山。
冷,是許多人對高原的第一印象。
威寧雪山鎮的勺鋪草場,彝族同胞雪中放牧。 攝影/王石明
苗嶺上遍地的速生杉木在高原上是稀缺品,烏蒙山上的彝族、苗族村寨最常見的住宅是就地取材、防風又保暖的夯土房。一些寨子里還有一種很獨特的“藤編房”:將藤蔓絞結捆扎在一起,成為整幅的“藤壁”,牢牢地覆蓋在木質梁柱上,灌上厚厚的泥漿,屋頂上再嚴嚴實實地蓋以麥秸,這樣一來,無論多么凜冽的寒風也吹不透這一座藤屋了。
屋子的正中央是火塘,用來取暖、烹飪?;鹛辽现е腻伬锟傊笾鉁鹛料潞窈竦幕依飫t烤著蕎粑和洋芋,這一塘溫暖的火是一家人的幸福與安定之源,在許多民族的心目中都有特別神圣的地位。烏蒙山上的彝族同胞,更把火塘中的“鍋莊石”視為祖先的象征。
攝影/李貴云
(一塘溫暖的火,造就家庭中最富幸福感的區域。 圖為威寧石門坎苗族民居。)
3.黔中腹地的“石頭城”
去黃果樹瀑布的路上,你有機會見到無數個全由石頭構成的村落,他們的主人大多是布依族同胞。
安順鎮寧,是貴州喀斯特地貌分布最為密集的地區之一,而喀斯特地貌就意味著——石頭多。所以附近少數民族村落都是石頭的世界:沿著一條石徑入村,迎面穿過高大的石頭寨門,看路邊的石桌石凳,還有石地、石墻,最有趣的是屋頂上的石瓦,其實不是瓦,而是開采來大小不一的石片,參差地鋪著,好像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蓋著一幅鄭板橋的字。
鎮寧布依族村落的建筑中,石塊石片富有野趣。 攝影/黃震
這里的石頭又與一般的石灰巖不大一樣,因為富含鎂質,更加堅硬,也更帶有一層銀白色的光彩,而且房子越老、色澤越白。歷史上,鎮寧曾經有個美號叫作“銀鎮寧”,正是因為這一片白茫茫的如夢似幻的光彩。
六百年前,洪武皇帝調北征南,留下大量駐軍的“屯堡”村落。屯堡中的房子也以這樣的石頭作為最主要的建材,同樣拿著石板當瓦蓋,只是頗帶有軍旅風范,房子修得整齊劃一、石瓦蓋得一絲不茍。如今幾百年過去,布依村落與屯堡村落在外貌上已然很相像,不知是誰學習了誰、誰又教會了誰。或許,這片山地才是最好的老師,一視同仁地接納了一切來客,讓他們在歲月中成長出相近的生存智慧。
攝影/韓貴群
相比布依族村落,屯堡村落的石頭建筑往往更具有秩序感。 圖為安順屯堡九溪村。
穿在身上的史詩
多彩的服飾,是領略貴州民族文化最直觀的一扇窗口。長衫、筒裙、銀帽、百褶裙……對于這些少數民族同胞來說,服飾并不只是裝飾,更是身份認同的“密碼”。在貴州,有多少種不同的衣飾,就有多少穿在身上的史詩。
1.深山中的苗族,有多少種支系?
在貴州,常能聽到這樣的感嘆聲:“原來苗族有這么多支系啊!”
苗族姊妹節裝扮。 攝影/黃震
是的,苗族的支系眾多,服飾,是區分不同支系最直觀的方式。你看,有些苗族姑娘身著長及腳踝的百褶裙,有些卻穿著精致干練的“超短裙”;有些裙子上綴著刺繡精美的花帶,有些披肩上布滿色彩豐富的絨球;有些頭戴繁復的銀飾,有些頭戴厚重的假發,或者斜插著一把木梳……苗族的服飾能分出一百多個種類,每一處都有自己的特點和故事,實在讓人眼花繚亂。
其實,細細糾來,苗族的支系也沒有那么復雜——就拿黔東南的苗族同胞來說,他們原本“同支同鼓”,服飾以黑色為主,之所以發展出如此多姿多彩、五彩斑斕的服飾文化,是因為苗族將“遷徙”深深刻進了DNA里,總是往山最高、林最深、交通相對不便的地方分散居住。如此一來,不同村子之間自然就發展出了不一樣的衣著習慣。但仔細想想,其中依然有脈絡可循。
來源/《地道風物·貴州》 插畫/蘭躍峰 信息提供/貴州省博物館
人們最熟悉的苗家阿妹形象,可能就是來自雷山西江。這里的姑娘穿上盛裝時,總是身著幾乎曳地的百褶長裙,綴滿華美的繡帶,頭上還帶著精致繁復的銀帽,尤其兩只高高的銀角特別引人矚目。這里的苗族姑娘會告訴你,因為她們這樣居住在水邊平壩才會穿這樣長的裙子;而在不遠處的獨南苗寨,卻穿短裙才能行動方便,所以獨南姑娘的盛裝也是“超短裙”的樣子,只把花帶綴在裙后,如同美麗的鳥羽,正如他們崇拜的錦雞一樣漂亮又神氣。
包括錦雞在內的“鳥”紋,是苗族姑娘最喜歡的紋飾之一。當“三苗”的祖先于洞庭、鄱陽之濱再次開始遷徙,“放驩(huān)兜于崇山”,這支三苗支系便成為今天湖南、貴州等許多地區的苗族祖先,而“驩兜”也正是苗族神話中的“神鳥”,是《山海經》中“人面鳥喙”的神奇部族。在黔東南的《苗族古歌》中, 還有蝴蝶媽媽生蛋、鹡宇鳥孵化誕生萬物的傳說,鳥,更成為苗族觀念中所有人類的先祖。
所以,當月亮山麓的苗族過“鼓藏節”時,鼓藏頭與領舞的鬼師必定身著“百鳥服”;施洞的苗繡上,更有許許多多“鳥龍”的神奇圖案。
只有身著“百鳥衣”,才能與先祖溝通。 攝影/韋毓坤
在烏蒙山區之中,與彝族同胞錯雜而居的苗族兄弟姐妹又有屬于自己的傳奇史詩。
在所有的苗族同胞中,黔西北苗族所從屬的苗族支系是遷徙時間最長、路程最遠也最艱難的。他們是曾在堯舜時期遷往西北“三危”的三苗后裔,翻過雪山、走過草地,經歷過無數困難,才沿著川黔滇交界處的山地來到烏蒙山中落腳。
苗族對歷史的敘述來自代代相傳的古歌。烏蒙山上吟唱的古歌,總是帶著一股子遼遠蒼涼的味道,記載著許許多多“逃亡高山嶺,伴著虎豹共謀生”的故事。
攝影/李貴云
(黔西北的苗族同胞遷徙時間長、路程遠, 生活在與祖源地迥然不同的高原上。)
就像黔東南一樣,這里的苗族姑娘也把史詩穿在身上。這一點,在烏蒙山區的苗族支系中體現得特別鮮明,這里的苗族姑娘最擅長挑花刺繡,用絲線在麻布的經緯上一格一格鋪滿精美的幾何花紋。你可知道,那些看起來十分抽象的紋樣,可以當成史書來讀?
姑娘裙裾上,一道道曲折的線條代表著河流,她們甚至可以給你指出哪一條是長江、哪一條是黃河;背牌或圍腰上的回環方紋是城池,她們也知道哪里是城門、哪里是街道、哪里的小小紋路代表了城防所用的武器。烏蒙山中幾乎沒有耕種水稻的環境,這里的苗族同胞卻仍記得曾經居于江淮之間、水田阡陌相連的場景,也將它們繡在衣裙上。
這些紋路,就是苗族的“媽媽花”——承載了記憶深處的歷史痕跡、由一代又一代繡娘心口相傳。
攝影/黃震
(丹寨麻鳥村苗族姑娘們的節日盛裝上綴滿花帶, 如同錦雞美麗的羽毛。)
2.不一樣的史詩
將史詩穿在身上,并非苗族同胞的專利。
在黔南的瑤族村落中,你總能在姑的身后看到一塊顏色鮮艷的“背牌”,背牌上一定會有大大小小的回紋菱形花,也就是她們口中的“瑤王印”。相傳,這種紋樣原是瑤山瑤王義優的方形印章。盤古開天以來,瑤王義優率領瑤民篳路藍縷、披荊斬棘,開辟了龍江上游的廣闊大地,瑤民在這片樂土上狩獵耕種、繁衍生息、安居樂業。瑤王有一方形印信,原是天朝皇帝所賜,為的是表彰瑤王治理地方有功,也讓人們憑此印信,免除一切徭役。
如今,瑤王印成為了瑤族的族人們相見的憑證,更是人去世后和祖先相認的信物。
攝影/陳中
(瑤族的服飾被稱為“貫首服”, 衣服上常常綴有一枚“瑤王印”。)
水族的“馬尾繡”中,更是藏了一部雖“無字”卻能閱讀的“天書”。作為從遙遠的北方遷居而來的殷商后裔,他們不僅保存了北方民族養馬、尚馬、敬馬的習俗,更把馬尾巴作為材料,細細密密地繡在“水家布”上,用以勾勒文化的密碼。
袖邊、領口、帽子……眾多精美的馬尾繡繡品中,用來背小嬰兒的“背帶”是水族姑娘最認真的作品——在她們崇拜的“鬼神”之中,甚至有一位名叫“牙洗”的鬼神專門負責給每一位小孩做背帶。背帶最醒目的位置,總有一只又大氣、又漂亮的蝴蝶。相傳,一位水族婦女去田里干活,把未滿周歲的孩子放在田埂上,不一會兒就被太陽曬暈過去。這時,從天空中飛來一只大蝴蝶,用自己的翅膀擋住了火辣辣的太陽,孩子得救了。母親認為蝴蝶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為了讓孩子能平安健康的成長,她把美麗的蝴蝶精心繡在了背兒帶上,讓蝴蝶護佑著孩子——蝴蝶,就是水族孩子們的保護神。不過專家也說,這種特殊的蝴蝶圖案用柔軟的線條將背扇一分為九,其中還搭配數量不一的銅錢、書簡等圖案,倒很有與漢文化遙遙相望的脈絡。
水族精美的馬尾繡背帶上滿是母親對孩子的期待。 攝影/熊亞平
3.會呼吸的藍靛
走進少數民族村寨中的染坊,總能看到一口顏色紫黑、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大缸,這口缸可是村中姑的寶貝。
缸里裝的就是染布的藍靛,取自蓼藍草,而蓼藍草的根就是我們熟悉的“板藍根”。裝進缸中的藍靛,已經是被石灰泡爛、發酵的狀態,但依然不是“死物”,需要精心地“養”——加堿水,加土酒,加鹽巴,隔三差五就得給它“吃喝”點什么,不然這一缸藍靛分分鐘“死”給你看。
藍靛的顏色美麗驚人, 發酵后的氣味很有個性。 攝影/陳中
一缸養好的,會“呼吸”的藍靛,才能用來染布。染布的方法之多,超出你的想象。
農閑時節,走進從江的侗寨,總能聽到有節奏的“咚、咚、咚”聲,那是婦人們正在捶布。你見過她們身上穿的侗布嗎?亮閃閃的,像絲綢,卻特別硬挺。這種布就是用藍靛染過、曬過的,然后加上蛋清反復捶打,直到蛋清滲進布的每一絲紋理,這樣做成的布厚實又有光澤。這種技法并不為侗族所獨享,許多從江、臺江的苗族村寨也這樣制作布匹,遠遠望去,光彩照人。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任珍宇
(用侗布制成的衣裳,有種厚重又閃亮的光澤。)
更常見一些的做法就是“扎染”了。可以染得隨意些,只用繩子將布緊緊扎出染料無法滲入的空間,將布浸入缸中,反復幾次,自然就產生了隨性、漸變的美麗花紋。而巧手的匠人則會將繩線縫扎到布上,制作出更精美的花紋。
若還想講究些,就要用各種防染的覆料,在布上“繪畫”了。
在黔南的許多水族村寨中,流行著“豆漿染”。是的,豆漿,就是大豆磨成漿液,涂抹在不希望被染料著色的地方,晾上五到七天,豆漿干透,將布放到染缸中,就能染出藍白相間的古樸紋樣了。
供圖/貴州畫報社 攝影/肖芳
(進行“豆染”時,也可以使用這樣的紋樣花模。)
布依族村落,則更擅長“楓香染”,用百年楓香樹的油脂,混合牛油制成防染劑,使用的時候用毛筆蘸著繪畫,頗有幾分水墨丹青般的典雅之美。
若論精細,或許還是蠟染為上。貴州各地都有蠟染,大家都會用小小的蠟刀在土布上繪出細而又細的線條,或者靈活地運用各種套染技法,制作出多彩的蠟染作品。
在織金的溶谷苗寨里,我們親眼看到苗族姑娘用蠟刀繪出層層嵌套、繁復無比的“魚紋”。繪好后,放入染缸中著色,之后熱水一澆,蜂蠟自然熔化、流走,白布上魔法一樣顯現出紋路。這一幅“魚紋”在染缸旁晾起,“咕嚕?!?,染缸也像小魚一樣吐起了快樂的泡泡。
織金的苗族姑娘以蠟染繪就精美的紋樣。 攝影/陳中
歌舞的海洋
1.節日里的鼓樂笙歌
貴州少數民族村寨里的節日總是特別多,大節三六九,小節天天有,一年365天,幾乎天天有節過。這大抵是因為,人們平時居住在深山之中,交通不便,只有過節時才有機會團聚在一起,所以想方設法地開發出各種各樣的節日集會,就為了給大家創造出更多社交的機會。
如果你有機會到貴州的少數民族村寨中過節,一定會發出這樣的感嘆:這里的節日,好長!
攝影/梁文
(每年秋收完畢時,苗族同胞吹蘆笙、跳舞、過苗年。)
就拿苗族、侗族、布依族、壯族等民族都會過的“吃新節”來說吧。當每年的第一批新米將成熟,采新稻、舂新米,蒸一甑新米飯,稻谷豐收的喜悅便提前降臨。“吃新節”一般從農歷七月開始,一直能持續到九月中,只要你到這邊轉一圈,總能找到幾個正在過節的村寨。
為什么一個節日能持續得這樣長?為什么各村各寨過節的時間又不完全一樣?答案很簡單:山地環境如此復雜多變,各地水稻成熟的時間不盡相同,吃上第一碗新米的日子當然也就有早有晚。不過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家都在同一天過節,那村寨之間可就沒時間串門啦!
貴州丹寨苗族在吃新節時斗牛。 攝影/李若漁
把這種“分批過節”的哲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就是水族了,他們的端節(相當于水族的新年)要分七批來過,不同村寨都有各自的過節日期,七端過完要花去足足52天(有時甚至是64天)。相傳水族原本也只在單一的日子過端,但隨著人口太多漸漸分家,過節時一天之內攜家帶口太不方便。在老祖公的主持下,用“抓魚稱輕重”的方式決定各血緣氏族村寨過節的次序,老祖公和眾弟兄就按照定好的批次各處走走看看,今日一同到你家去做客、明日又來我家寨子里吃酒,你來我往,這樣過節才叫親熱。
水族端節的賽馬方式,特別驚險刺激! 攝影/陳偉紅
熱烈的音樂與歌舞,總能將節日的喜慶氣氛推上巔峰。對苗嶺深處的人們來說,音樂并不只是凡俗中的娛樂點綴,而是寄托著他們對祖先、對土地、對往昔的深沉感情。
木鼓,是苗族同胞心中祖先靈魂的安居地,具有十分神圣的地位。
苗族的一種基本社會結構就叫做“鼓社”,鼓社由同宗的幾個村落組成,一個鼓社供一面木鼓,存放在司掌祭祀與民俗事務的“鼓藏頭”家或村寨藏鼓的山洞。木鼓平日是不能敲的,因為鼓聲一響就會驚動祖先,只有十三年一度的“鼓藏節”或其他重要的場合才能擊鼓祭祀。
攝影/曹經建
(雷山縣郎德鎮烏流片區的鼓藏節, 在木鼓的周圍,擺滿鼓藏肉、苗王魚、糯米飯等祭祀先祖。)
擊鼓之時,總有舞樂相隨。每年三月十五“姊妹節”時,苗族阿妹總要跳“踩鼓舞”:將一面大鼓放在田壩中央,盛裝的姑娘踩著鼓點翩然起舞。在劍河,人們則跳“水鼓舞”祈求風調雨順。把木鼓放在水田里,人們隨著鼓點繞鼓舞蹈,但這樣的舞蹈總會演變成一場歡暢的嬉鬧,人們打起水仗、拍起水花,不玩到渾身濕透不算盡興。
在眾多的鼓舞中,還屬臺江縣反排村的“反排木鼓舞”最激動人心。這種舞的精髓,就在一個“狂”字,鼓點激昂,動作狂放,大開大合。舞者的動作一起,你的全部心神就被攝了去,只聽得到狂風穿林一般的急促節奏,只看得見有如大江潮涌一樣的飛旋舞步。
豪爽的舞蹈里有故事,它講得是反排人的祖先長途遷徙、開路狩獵、播種豐收、慶祝安居的歷史。其中“開路”的章節,在反排木鼓舞國家級非遺傳承人萬政文老先生的口中,有一個更具銳氣的名字:“亮刀舞”。萬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跳起舞來卻分明像是二十多歲的棒小伙,做兩下揮砍動作,可真有逢山開路、披荊斬棘的氣勢!
攝影/鐘傳坤
(劍河革東苗族的水鼓舞, 往往會演變成一場盛大的狂歡。 )
反排村不僅木鼓舞出色,蘆笙舞也一樣動人。每年二月二,村中總要“祭橋”——苗族人認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橋也有橋神,何況修橋是一種功德,敬橋就是祈福——優美的“踩橋蘆笙舞”也就這么誕生了。幾位苗族阿哥吹著蘆笙在前方開路,姑排成一列在后面跟隨,伴著音樂的節奏,以舞蹈模擬踩上獨木橋、隨之搖擺的動作,既有身姿柔軟的優美,又有力量感十足的健美。
在黔西北的苗族兄弟姐妹手里,蘆笙與鼓又有了不一樣的韻味。
赫章的“大遷徙舞”,最能生動地敘說本民族傳奇的遷徙歲月。舞以蘆笙伴奏,舞者同時也就是蘆笙樂手。此處的蘆笙可能與你印象中形態高大、聲音明快的樣子不盡相同,“大遷徙舞”中的蘆笙是小巧的,聲音卻是深沉、激昂又凝重的,在舞者的手中,它們既是樂器,又是武器,用來表演深陷敵陣、突破重圍、深林探路、橫渡險礁等場景。你還能看到舞者一邊倒立、蹲跳、旋轉甚至空翻,一邊吹笙,莫要以為這只是單純的雜技動作,那是在表現苗族先民追憶故鄉、攀爬懸崖、勇斗兇獸。
攝影/彭福平
(赫章苗族的“大遷徙舞”,不僅有特別復雜精彩的蘆笙舞動作, 還有豐富的故事性。 )
烏蒙山區的苗族同胞,大多不過鼓藏節,但“木鼓”對他們來說也意味著獨特的歷史記憶。最有趣的舞蹈莫過于“懸羊擊鼓舞”,傳說它來自苗族先民躲避戰亂時,將羊吊起來、令其以蹄擊鼓偽裝軍隊的動向,以使大家順利逃生的故事。
在貴州,幾乎每個民族都有一兩門打鼓的藝術。在盤州,彝族同胞們會在祭祖時跳起“羊皮鼓舞”。由于帶著一點兒儺文化的色彩,這舞跳起來時要分五個角色:彝王、判官、和尚、觀音、土地,還要戴上面具,動作靈活敏捷,又不失粗獷。在平塘的毛南族村寨與荔波的瑤族村寨則用“猴鼓舞”講述猴王與祖先的淵源。更不要提貴州廣大地區里,苗族、布依族、水族各有豐富的銅鼓舞了。
2.“你歌沒有我歌多”
“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才唱完一只牛耳朵。”
這是沈從文筆下,一位看牛孩子唱的山歌。其實,整個貴州乃至大西南,都正像沈從文先生描繪的那樣,到處都是有情的歌聲。這大概是因為,歌是最美好的語言,因為它帶著充沛的感情和優美的韻律,在人們心里存續的時間可能比文字還要長。何況,生活在深而又深的大山里,哪里還有比隔著山川林木對唱更好的交流方式呢?
在無數美妙的歌聲中,最美妙的或許是青年男女戀愛時唱的歌了。
攝影/陳偉紅
(小黃侗寨,姑娘們唱歌時,小伙也要彈琴唱歌相和。 )
苗族戀愛方式,叫“游方”,或者叫作“走月亮”、“討花帶”、“跳花坡”,也就是青年男女三五成群對唱情歌、游戲嬉鬧的意思,這種行為是父母絕不會干涉的。就拿織金地區的“跳花坡”來說,那是烏蒙山中最特別的一抹浪漫情懷。
“跳花坡”,三個字說出了整場活動所需的全部要素。首先要有“坡”,那是一片專門開辟出來的空地,正中央是“花臺”,臺上要栽一棵綴滿花朵的樹?!盎洹迸c“花坡”齊全了,接下來就要開始“跳”了。由吹蘆笙的小伙引路,姑圍著花樹起舞。
為了博得姑的青睞,小伙們要各出全身解數來“斗蘆笙”,他們邊吹邊舞,競相展示自己高超的吹奏水平,并不斷加大舞步動作和吹奏的難度,場面熱烈至極。而姑呢?她們除了要比一比誰身上的衣裙繡工最精美,還要比誰的歌喉最美妙。唱著唱著,就有小伙子離開花場的正中央,與姑娘到一旁單獨對歌去了。
六枝梭嗄的苗族同胞在跳花坡。 攝影/李貴云
他們唱的歌,是情歌,也叫“喊歌”,是因為這里山勢特別險峻空曠,唱歌的方式要特別有力悠揚才行。你看那對姑娘小伙,伴著幾句以“呦嘿”收尾的歌聲悄悄紅了臉,姑娘甩起綴著鈴鐺的花帕,羞答答地將它掛在小伙的蘆笙上。
水族過卯節時,正是萬物生發、一片蔥蘢的時節。每到過卯時,“卯坡”上總會聚起上萬人一同對歌,此起彼伏地唱到深夜。自然,歌喉特別動人的未婚男女,也常常在卯坡找到了另一半,所以卯節又被稱為“水族情人節”。
布依族的姑娘小伙戀愛時,則可以“浪哨”,這是一種通過對歌考教對方的才智和人品的活動,有種柏拉圖式愛情的美感。
攝影/陳中
(布依族的浪哨歌,以歌考教學問人品,又以歌傳情。)
侗族,是歌唱的民族,對他們來說,天賜的好嗓音是比任何蘆笙、琵琶都更美妙的樂器。侗族人唱的是什么歌?“大歌!”你一定會這樣回答。是的,作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的侗族大歌確實令人印象深刻:高大的鼓樓里,一班歌師在夜色中坐唱,雙唇輕啟,便是一段高低應和的天籟之音……這般場景如此經典,不過侗歌真正的迷人之處在于它無處不在。戀愛時唱,勞作時唱,侗家處處有歌堂,隨時隨地都可唱。
若你有幸在侗族過節時到寨子里做客,那你總會看到,席間氣氛正酣時,總有人乘興唱上兩句,其余人自然而然就能接下來,甚至隨手摘下墻上的侗琵琶彈唱一番,所謂“飯養身,歌養心”,侗族人愛歌,名不虛傳。
等到夜晚降臨,真到了唱“大歌”時候,可就是全村出動的大事了。唱大歌,往往與“吃相思”聯系在一起——整個村子,從歌隊歌手到普通村民,從大人到孩子,一起出發到另個村子里串門——一村的歌隊來做客,本村的歌隊必要相應。男女歌師們在鼓樓中對坐,男歌手們有時還要彈起琵琶或者牛腿琴,悠揚的歌聲徹夜不停。
歌師們唱歌、起舞,彈起侗琵琶。 攝影/李貴云
當清晨的第一縷天光為重山與梯田勾勒出醉人的光影,鼓樓里歌聲未歇,村寨里已飄起裊裊炊煙。這,難道不是你夢里桃花源的模樣?
多彩,更加多彩!
貴州像是江河,匯聚了無數涓涓細流,更加歡快地向前奔涌;貴州也像一個熱騰騰的熔爐,無論放進去什么,都能煥發出熱情的生命力;但或許貴州還是最像一支萬花筒,將五彩斑斕的文化片段放入其中,輕輕搖一搖、碰一碰,“砰”的一聲,就綻放出一個更加多彩的新世界。
在黔東南州從江縣高增鄉,就有這樣一個有趣的村落——付中苗寨。說是苗寨,進村后,無論是建筑還是人們身上穿的服飾,都給人一種既有侗族特征又有苗族特征的感覺。村里的老人說,他們與附近著名的占里侗寨是兄弟村寨,兩村的祖公雖一個是苗族,另一個是侗族,卻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擁有同樣的“祖公上河”傳說,是一同從廣西遷徙到從江的。
有“侗鄉第一寨”之美譽的肇興侗寨,村中龐大的鼓樓群落精美絕倫。村中最有特點的還是別具一格的居住方式:全村的陸姓侗族同胞分為五個房族,稱為五個“團”,即“仁團”“義團”“禮團”“智團”“信團”——仁義禮智信?這分明是儒家五常嘛!原來,明朝時曾有許多漢族移民入侗鄉,為感激侗族同胞接納之恩,都改認村中祖公陸氏為先祖,這才有了今日的鼓樓奇景。
肇興侗寨,五座鼓樓各有風采。 攝影/李聰
在從江縣秀塘鄉,還有更神奇的一幕:
秀塘鄉居住著許多壯族同胞,他們卻穿著苗族的百褶裙和侗布做的衣裳,彈著侗族同胞愛彈的牛腿琴,唱著侗歌;反倒是附近的苗寨和侗寨,打起了壯族銅鼓,穿著壯族的衣裳,還會說壯語。甚至當地的一些侗族村寨在辦葬禮念“開路詞”時會先念壯語再念侗語。
貴州少數民族同胞們,接受起新鮮事物來也一點兒不含糊。
比如“村T”。這是一種村民自發聚集起來,上T臺走秀的活動。每到有“村T”的晚上,你就能感到各村各寨的姑娘、小伙、老人、孩子齊齊上陣,帶著自制的民族服飾,有的還肩挎農具,手拿糯米飯,上T臺盡情展示自己的風采。“T臺”是十足的時髦玩意兒,卻恰好迎合了少數民族兄弟姐妹們愛比美的習慣——傳統節日里,“跳花場”時不就要互相比一比誰的身段更優美、衣服更精致?
凱里的“村T”中,連小朋友也盛裝走上T臺。 攝影/陳中
又比如“村超”、“村BA”。早在少數民族同胞們接觸到足球、籃球之前,他們就很喜歡“斗”,斗牛、斗歌、斗蘆笙,當村寨中迎來了現代運動,熱情滿溢的村寨榮譽感自然揮灑出來,奉獻出一連串激情四射、精彩紛呈的賽事。人們又看到其他現代賽事中的“啦啦隊”,于是把節日里跳的鼓舞改一改,就變成了盛大的歌舞表演——看吧,少數民族兄弟姐妹心里的寶貝多得是,只要一點新鮮事物來激發,就能發出神奇的化學反應,我們現在看到的,還只是冰山一角呢!
千百年前,各民族先民邁出遷徙的步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停駐在貴州。漫長的歲月流過,人們在這方充滿包容、富有靈性的土地上開辟家園,在和諧相處之中讓各自的文化與記憶交流碰撞,綻放出無數綺麗的色彩。熱烈的貴州,多彩的貴州,她還在奔涌向前、一刻不肯停歇。無盡大山的深處,還將迸發出多少五彩斑斕的神話?
多彩的神話,永遠不會止息。 攝影/黃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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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略多彩民族文化的交匯傳奇!
《貴州,有條美麗的“繡帶”》
為你呈現少數民族精美刺繡,
解讀穿在身上的“無字書”!
文丨貓騎士
文字編輯 | 范火花
圖片編輯 | 陳金魚 王家樂
地圖編輯 | 田東玉
設計| 九陽 魚一條
首圖攝影|羅大富
封圖攝影 | 羅大富
審稿專家
曾祥慧
黔東南州苗學會副會長
蔣英
貴州師范學院副教授,貴州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
潘朝霖
貴州民族大學貴州水書文化研究院原副院長
主要采訪專家
曾祥慧 黔東南州苗學會副會長
蔣英 貴州師范學院副教授
潘朝霖 貴州民族大學貴州水書文化研究院原副院長
陸剛 貴州省民族研究院副研究員
王秀旺 貴州省少數民族語言文字辦公室主任
黃德林 貴州省社會科學院拔尖人才工作室首席專家
參考資料
李平凡,顏勇.貴州世居民族遷徙史[M].貴州人民出版社
貴州世居少數民族遷徙史[M].貴州出版集團,貴州民族出版社
楊昌儒,高冰.百苗圖現代圖譜[M].貴州大學出版社
張曉松,盧現藝.符號與儀式——貴州山地文明圖點[M].貴州人民出版社
潘朝霖.從水書習俗解讀水族文化[M].貴州大學出版社
張中笑.貴州少數民族音樂文化集粹[M].貴州人民出版社
范同壽.貴州歷史筆記[M].貴州出版集團,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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