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地帶因為處在夾縫中,它們總是被夾縫之外更大的東西所影響,很多時候這些地區(qū)的狀態(tài)是游移的、是身不由己的、是徘徊的。在這種狀態(tài)里,它可能又在固守著自己一些最珍貴的東西,這反而是最能打動我的。”
?作者 | 鐘毅
?編輯 | 曾寶氣
2023年,不能提前預告的旅行
如果不是劉子超去往埃及的機票訂在第二天,或許我們的采訪會再推后一點。
2023年12月19日,在寒潮剛掃蕩過的、零下13度的北京,我見到了即將遠行的劉子超,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北方天空特有的高遠的藍色給人一種日光滔天的錯覺,如果不低頭看見枯木和積雪,甚至能感受到一些生機。
完整采訪,歡迎關注播客“刀鋒時間”收聽。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21年,只是那次關于他的上一本書《失落的衛(wèi)星》的采訪沒有做成,因為在前一天晚上,他和編輯一塊去喝酒喝大了。試著回答了提綱里的兩個問題之后,他說:“要不然,回去之后我給你文字回復?”于是采訪變成了一次“閑聊”。
《失落的衛(wèi)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
劉子超 著
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0-7
2021年,劉子超在西藏的一家雜志社工作,當時在廣州見到的他剛從西藏回來。這次在北京再見,他有了些微妙的不同。脫離了高原的日曬,他膚色終于“復原”成了本來的樣子。穿著風衣的他,更像是從他喜愛的懸疑小說家雷蒙德·錢德勒書里走出的馬洛偵探。
去陌生的地方,進入酒吧和陌生人交談,獲得一些有用或者無用的信息,好像也正是偵探要做的事。
訪談過程中,他反復提及的一個詞——“自由”。2011年,還是記者的劉子超第一次去往印度,印度之行成為他旅行寫作的開始。正是火車上的印度之行,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旅行寫作的自由。他能像寫小說一樣,寫與人的相遇、寫風景、寫自己的觀察……似乎能在所有的題材里自由穿梭,“真是特別自由”。
的里雅斯特的海岸線。(圖/受訪者提供)
印度旅行也是他之后無數(shù)次旅行的縮影,他在不同的車廂與街巷里見到了參差的階層,也理解了人與人溝通的艱難,甚至經歷過一次小型的“逃跑”:同行的兩位來自中國的商人,他們的生意很成功,但英語不好,所以很多時候需要劉子超協(xié)助翻譯。然而,他們在印度熱衷于砍價,比如開價10盧比,他們會砍到5盧比,因為他們覺得當?shù)厝藢ν鈬颂r了。
而在劉子超看來,5盧比折合人民幣幾毛錢,對于去印度旅行的他們而言,其實算不上什么。“那些小販真的是很普通的窮人,可能那幾毛錢對他們來說遠遠比對你而言更加重要。”于是那天早上,劉子超離開了商人,乘上了前往加爾各答的列車。
在高加索徒步時,他也同樣遇到過誤解。偏遠的山地里,有中國的工程隊在修路。有外國人并不理解為何中國要在如此偏遠之處修路。他們認為“地緣政治”是中國在此地修路的最重要原因。“可能僅僅是因為這個地方需要路……如果沒有最開始這條路的話,它永遠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劉子超試著回答。
深入地下世界的小火車。(圖/受訪者提供)
當?shù)厝恕⒙萌恕⒆映约骸@些細節(jié)構筑起劉子超旅行的世界。
成為職業(yè)作家之后,劉子超的寫作很規(guī)律。他會每天固定寫1000多字,但是每每在進入寫作的三個月之后,他就會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的寫作越發(fā)困難。他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能量去維持每日1000多字的產出——所以他索性每三個月就出去“走一下”。比如他去高加索徒步,也是因為連續(xù)寫了三個月。從高加索回來之后,他又持續(xù)寫作了三個月,然后預訂了去往埃及的機票。
“那你能說說,你在寫的那本書是關于什么的嗎?”我問劉子超。
“也是旅行寫作,但是我有一個迷信,就是寫作不能提前預告。我覺得寫作就像做飯一樣,如果你頻繁地在做飯的過程中掀鍋蓋的話,鍋氣會跑掉。”當時他決心不告訴我。
《沿著季風的方向》《午夜降臨前抵達》《失落的衛(wèi)星》,季風、午夜、衛(wèi)星,劉子超已經出版的幾部書,標題都有極浪漫的意象。他行走過的總是不那么熱門的地方,作為旅行者的他,也有意識地避開那些被旅行者寫下無數(shù)記錄的地區(qū)。
《午夜降臨前抵達》
劉子超 著
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1-8
于是我在腦海中默默展開一張世界地圖,從東往西,從北往南,猜想他正在書寫的那個地方。南美?中東?抑或是非洲?
遲到的行李,去往血與蜜之地
10個月之后,他的新書出版,我終于得到了答案。
2022年年底,已經很久沒有旅行的劉子超離開了北京,去往巴黎。但是剛從疫情中復蘇的航空公司跟劉子超開了一個玩笑,他的托運行李沒有與他在同一班航班來到巴黎,于是他停留在歐洲等待包裹。在歐洲“游蕩”的幾天,他仔細思考著將要去往的方向:西班牙?北非?或者烏克蘭?
但是,他覺得如果去往當下正在發(fā)生重大事件或者沖突的地區(qū),似乎會讓自己聚焦在過于具體的沖突上,這會讓文本迅速地過時。于是他將目光投往了“血與蜜之地”——被稱為“火藥桶”的巴爾干地區(qū)。
《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
劉子超 著
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4-10
維基百科上是這樣介紹巴爾干半島的:“(巴爾干)是一個地理名詞,用以描述歐洲的東南隅位于亞得里亞海和黑海之間的陸地,詳細的范圍依照定義不同有許多種說法。該地約有55萬平方公里和近5500萬人口。……在古希臘時代,巴爾干半島被稱為哈伊莫司半島。該地區(qū)的名稱來自一條通過保加利亞中心到東塞爾維亞的巴爾干山脈。……半島地處歐、亞、非三大陸之間,是歐、亞聯(lián)系的陸橋,南臨地中海重要航線,東有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扼黑海的咽喉,地理位置極為重要。”
雨中的莫斯塔爾,青色的內雷特瓦河。(圖/受訪者提供)
《血與蜜之地》的標題,也來自“Balkan”的詞源,在古土耳其語里,Balkan就是“血”與“蜜”的組合。在現(xiàn)代土爾其語里,它的意思則是“一連串的樹木繁茂的山脈”。
劉子超覺得這片區(qū)域處于“暫時的平靜”狀態(tài),但是又醞釀著新的沖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反而可以放眼于更長遠的歷史,來審視這片土地。
薩拉熱窩,斐迪南大公遇刺的拉丁橋。(圖/受訪者提供)
劉子超關于巴爾干更久遠的記憶,是1999年5月7日,北約的五顆導彈擊中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的事件。三名記者犧牲,數(shù)十人受傷,隨后中國各地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抗議,給還是一名初中生的劉子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新書里寫道:“我只記得那種深刻的體驗動搖著我的心旌,也構成我對世界局勢的最初記憶。當時我曾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去往貝爾格萊德,去事發(fā)現(xiàn)場看看。”
2023年,劉子超站在已經改造成中國文化中心的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舊址,在紀念碑前獻上了一束花。
在巴爾干,歷史創(chuàng)傷所帶來的陰影籠罩著這片土地。在這里,劉子超反復思考的是當下面臨的諸多挑戰(zhàn):民族主義所帶來并非只有凝聚力,它背后可能深藏著更大的危機,可能會澆灌更多憤怒的個體,滋生出暴力和動蕩。
莫斯塔爾市區(qū)建筑物上的彈坑。(圖/受訪者提供)
或許只有身處在如巴爾干地區(qū)這樣擁有復雜歷史糾葛、在持續(xù)沖突中維系短暫和平的土地上,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民族”這樣宏大的主題。
巴爾干的故事,在劉子超看來,是 “關于民族和國家的故事、關于暴力和戰(zhàn)爭的故事、關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故事、關于冷戰(zhàn)的故事,然后是危機、崩潰、分裂和最終走向重生的故事”。
書中的旅途從意大利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酒吧開始。2022年底,冬日陰沉的亞得里亞海邊,小城飄著冷雨,劉子超坐在酒吧里,試著做筆記,就這樣帶著讀者進入新的旅程。
斯普利特酒吧內玩填字游戲的男人。(圖/受訪者提供)
在去往巴爾干之前,劉子超對這里并不了解,這也是他旅行寫作的樂趣之一,走走停停,邊看邊學,“像刀子一樣切入那個地方”。
這段穿越巴爾干的旅途,在雅典小城的春日,在播放著比爾·埃文斯的老歌《我愚蠢的心》酒館里,隨著一杯酒,結束了。
“我喝盡杯中酒,感到未來是如此虛妄而動人。在這個世界上,鮮有事物比虛妄的希望更動人。”
Q&A
新周刊:聽說你馬上要去埃及,能說說為什么要去那里嗎?
劉子超:我最近在寫我的下一本書,差不多寫了一半。我寫書有一個習慣,當我開始寫的時候,每天會定量地寫,每天寫大概一千來字,寫到這個數(shù)字,我這天的工作就算做完了。但(這樣寫書)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會感覺想完成它越來越難,我的注意力不會像最開始的兩個月那樣集中,寫作的時間會越來越長,一般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就會出去走一下。
其實我(2023年)夏天的時候也走了一趟,也是差不多寫到三個月的時候,我去高加索徒步了20多天。這次也是差不多到三個月了,又會感到有些渙散,所以會找一些比較溫暖、機票較便宜的地方——最好還能對以后的寫作有幫助的地方,所以就挑了埃及。
旅途中的夜歸人。(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之前做過記者,也做翻譯,對你來講“旅行寫作”這種文體特殊的地方在哪?
劉子超:首先旅行是一個非常自由的文體。雖然說如果你寫小說,表面上你是很自由的,你什么都能寫,但實際上并不是。很多時候你的身份,就定義了你能寫什么東西。比如我是一個中國作家,我就很難寫一個主人公是俄羅斯人的小說。我是可以寫,但是寫出來以后大家都會覺得奇怪。
如果寫小說的話,可能我只能寫中國的故事,或者是有中國人出現(xiàn)的故事,哪怕寫的是發(fā)生在紐約的故事,可能也是紐約華人的故事,或者是紐約華人跟外面的人發(fā)生的故事。你的身份,會限定你寫作的題材。所以我反而覺得旅行寫作更自由一點兒,我完全可以寫一個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個陌生人的故事。
新周刊:和你接觸下來感覺你不是那種外向的,或者說是會愿意和別人聊很多的人,你會覺得自己在旅行的途中比一般時候更外向嗎?
劉子超:有這種感覺。一方面因為你是想去遇見人,去了解他們的故事,你肯定就會比你在正常狀態(tài)下要更外向一點——你其實可以讓自己去變成這樣的,雖然可能維持時間不會像那種天然的“e人”那么長,最后你還會縮回i人舒適區(qū)里,但在需要的時候,還是會有至少一兩個小時,你能讓自己更外向一點。
從獲得故事的角度來講,一兩個小時其實能聊很多東西。另外一點就是,寫作跟旅行的過程并不完全一致,寫作其實是把這些素材進行深加工的過程,是你不斷地去反芻、去反思這個故事的過程。你怎么寫其實是跟語言、跟節(jié)奏、跟文字會有很強的關系。
奧赫里德的老城。(圖/受訪者提供)
所以可能在旅途中只是一兩句看上去很平凡的話,但如果用不同的表達方式,最后在文字上能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質感,那可以給人帶來不一樣的感受。
我也翻譯過海明威的書,他作品里的很多對話我們都覺得很精煉、非常牛,但實際上你仔細看的話,其實就是普通的對話——聊天式的對話。但是他用他的文字表達出來以后,他的節(jié)奏,他文章中間穿插的一些環(huán)境描寫呈現(xiàn)出的質感,就遠比你在現(xiàn)實中聽到那些話要更有意思。
新周刊:所以旅行文學和你翻譯的海明威的小說是有類似的地方的。
劉子超:對,它是一個有機體,把很多東西綜合起來,然后它們共同呈現(xiàn)出一種質感——而不僅僅是歷史,不僅僅是人的故事,不僅僅是你看到的東西。旅行文學是把這所有的東西編織、穿插在一起,使它們變成一個有機體。
新周刊:有沒有某個瞬間讓你突然覺得自己想要做一個“旅行作家”?
劉子超:嚴格意義上說,旅行寫作的開始,是《沿著季風方向》里的第一篇:《穿越北印度的火車之旅》。寫完那篇之后,我覺得非常舒服,這跟以前寫稿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讓我覺得特別的自由,我深刻地感到了旅行寫作給人的自由的感覺。
《沿著季風的方向: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程》
劉子超 著
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文化,2023-11
這也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旅行寫作是一個綜合性的東西。它能把小說的技法用進去,能寫歷史、能寫風景、能寫你的觀察、能寫你跟人的相遇……真是特別自由,你能在這所有的這些層面里來回地穿梭,而其他的文體里,你很難這么穿梭。
小說當然也能寫故事,可是你不能寫著寫著故事,突然穿插一大段歷史,這樣會很奇怪,但是旅行寫作里就可以。同時環(huán)境和自然描寫其實都可以寫入里面,只要是能跟旅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就都可以成為你的寫作的內容。
俯瞰杜布羅夫尼克。(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在不同地區(qū)旅行時,你觀察到了許多不同階層和族裔的生活。印象很深的是,你在印度的時候,觀察到火車有兩種車廂,一個是更高級的,另一個是普通平民用的。包括后面你在印尼旅行,會寫遇到的背硫磺石的工人,我覺得特別感動。但同時,你會擔心和當?shù)厝擞欣斫馍系腻e位嗎?
還有一種方式去靠近旅行,就像奈保爾寫印度,他也用非常冷峻的眼光,去看這個地方的一些歷史,包括它當下的狀態(tài),你覺得旅行寫作是否會跟“共情”產生矛盾?
劉子超:我覺得不矛盾,這種冷峻的打量或者說“偏見”,其實都是必要的,它也是旅行寫作的魅力所在,因為你不可能有百之百的公正或者準確。
我覺得旅行寫作其實就是你作為一個個體切入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像一把刀子一樣切入那個世界,然后留下一個切片。
這也恰恰是這種寫作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我并不排斥哪怕是有人會覺得是偏見的東西。
杜布羅夫尼克跳水的人。(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現(xiàn)在出的那四本書,都是關于邊緣地帶,是不那么被主流關注到的一些地方。在中國作者里,往這些地區(qū)去的人是非常少的,你是怎么樣去選擇你要寫的地區(qū)的?
劉子超:我覺得首先還是我性格的原因。我對特別主流的地方或事物,有一種天然的排斥,所以會把一些很主流的國家就給過濾掉了。我會覺得那些地方已經有那么多人寫過了,它們也不缺文字去講述了,而且我也很難在那種地方找到很新的視角或者很新的素材去書寫,所以反而這種邊緣的地帶會更有故事可以發(fā)掘。
邊緣地帶因為處在夾縫中,它們總是被夾縫之外更大的東西所影響,很多時候這些地區(qū)的狀態(tài)是游移的、是身不由己的、是徘徊的。在這種狀態(tài)里,它可能又在固守著自己一些最珍貴的東西,這反而是最能打動我的。
米特羅維察的小販。(圖/受訪者提供 )
新周刊:你在這些地區(qū)旅行的時候,過程也是挺波折的。交通和住宿有時候也是個問題吧?
劉子超:它們的基建差,主要是因為沒錢。很多這樣的國家是小國,它本身的資源就非常有限,不像中國這種大國能調動資源去修路、修高鐵,很多地方就沒有這種先天的優(yōu)勢,你讓這樣的國家去修路的話,這筆錢從哪來?
它們就只能靠貸款,現(xiàn)在可能愿意給它們貸款的國家也不是很多,這跟地緣政治有很深的關系。
去年夏天的時候,我去高加索地區(qū)徒步。那個地方叫梅斯蒂亞,是格魯吉亞的一個山區(qū)。從首都第比利斯去梅斯蒂亞的路,開車的話得10個小時,那邊的路不是很好,但是你會看到有中國的工程隊在修路。到了梅斯蒂亞后,我住在村里的一個民宿里,民宿里還有一個澳大利亞人,他說想不到為什么你們中國人要在這兒投資修路,這兒能有什么政治上的好處嗎?
我當時就說,可能僅僅是因為這個地方需要路,這兒的人需要這條路。把這條路修起來,才有更多的人會來這兒,才會有資金,才能幫助這個地方發(fā)展起來。如果沒有最開始的這條路的話,它永遠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舊址,如今是一座中國文化中心。(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很多類似的區(qū)域,比如你要去的埃及,在國內的社交網絡上會有一些討論,比如說在某個區(qū)域容易被騙。
劉子超:很多人在國外的時候會經常想在這些地方是不是很容易被騙。我自己是覺得既然都已經出去了,有時候可能不用算得那么精確。當然,我自己的觀點只代表我個人。
我在寫印度火車那趟旅程的時候,有一段路我是跟著我們攝影師一起的,就我們兩個人。后來又加入了兩個朋友,跟我們走了幾天。
藍色火車內部。(圖/受訪者提供)
那兩個朋友做生意做得還挺成功、挺有錢的,但是不太會說英語,所以他們出去買東西,就都讓我?guī)退麄兛硟r,一個小東西可能5盧比、10盧比,換算成人民幣可能就幾毛錢。人家說“10”他非要砍到“5”,他們會有一種天然的想法,可能是別人在算計他們的錢,多要他們錢了。
后來我實在是不堪其擾,有一天早上我就偷偷地走了,我趕了早上最早的一班火車,從那個地方去了加爾各答,離那個城市大概有六七百公里的一個地方。后面的旅途,我就自己走了。
我覺得在外面其實不用算得那么精確的,因為這幾毛錢對你來說其實根本不算什么。而那些賣給你東西,那些小販真的是當?shù)氐暮芷胀ǖ母F人,可能那幾毛錢對他們來說遠遠比對你而言更加重要。
可能我在外面就比較隨性,不在這上面牽扯太多精力,如果我在這方面牽扯太多精力的話,我在別的方面就沒有那么多精力了。
薩格勒布公園內的涂鴉。(圖/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個故事,有一次在非洲的一個地方陸路過境,那地方平時不太有中國人,所以他們邊境的小房子里會出來一個人管你要“好處費”,一開口就是2000美元,這就明顯超出了正常的數(shù)量了,我當然不能給他。他就裝作沒什么談的,轉身回小屋了。我也在屋外徘徊,雙方陷入了僵持,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他又出來了,最后我們以2美元成交。
其實很多地方的收款并不一定像中國或者發(fā)達國家那么規(guī)范,有一個阿拉伯詞叫baksheesh,你到整個中東,還有非洲的一些國家說baksheesh他們都知道什么意思——“好處費”,這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有時候我們覺得被騙,其實是沒太理解當?shù)匚幕覀兪怯梦覀冊趪鴥鹊臉藴剩蛘呤俏覀冊谟梦鞣絿衣男械臉藴嗜ズ饬课覀內グ<啊⑷ビ《取⑷シ侵蘼眯袘撌鞘裁礃拥模珜嶋H上并不是這樣的。
那些國家有自己的運轉系統(tǒng),比如說baksheesh是很多時候都必須的,其實不是賄賂的意思,我覺得它有點像社會的潤滑劑,在一個規(guī)范沒有充分得到執(zhí)行、在法制并不很健全的國家和社會里必然會產生這種東西。
新周刊:在中歐、東歐旅行,也會出現(xiàn)誤解吧?
劉子超:我十年前在那邊旅行的時候,誤解情況還會比較多,這些年好一些。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經驗增長了,我知道怎么去辨別和回避一些東西了。
另一方面也是我的一個觀察,其實外國對中國的了解是很有限的,我們這邊發(fā)生一件什么事,都像在池塘里投一個石子,漣漪要過很久才能波及遙遠的地方,當?shù)厝瞬拍芨兄剑袁F(xiàn)在很多國外對中國的認知還停留在5年前或者10年前,他們的認知是有時差的。
斯科普里隨行的流浪狗。(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平時也做翻譯。比如雷蒙德·錢德勒,還有海明威的作品,為什么會選擇他們去翻譯?
劉子超:第一個原因是稿費不錯,翻譯費高。因為它們是公版,雖然是買斷制,但是公版書的翻譯費也遠比翻譯一個版權期內的書的翻譯費要高,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不然的話我自己看就行,不一定非得自己動手翻譯。平時自己寫書的收入其實不穩(wěn)定,所以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翻譯費作為補充是挺有必要的。
另外一個原因是我確實也喜歡這幾個作家,如果沒那么喜歡,我可能也不會去選擇翻譯。然后在這個過程中打磨文字,我覺得是挺有幫助的,有點像練毛筆字,你每天練半小時的字,就像每天翻譯1000字左右,你去打磨它,這樣你就很深入地閱讀了英文原著,同時你又打磨了漢語的譯本,這個過程我覺得對寫作挺有幫助的。
新周刊:難怪你的作品有一種讓人覺得舒服的“翻譯腔”。
劉子超:可能我覺得翻譯腔也是一種漢語的表達。因為我們已經開始大量接觸國外的文學、文化作品,它必然會影響你,就像當年東漢的時候,佛經開始大規(guī)模引進到中國,我們的漢語其實很多東西都是受佛經的影響的,受鳩摩羅什的文本影響的。那個是不是也是翻譯體?我想只要時間夠長,它就會成為漢語的一部分。
奧赫里德的圣約翰教堂。(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或許可以具體說一說,第四本書為什么會來到巴爾干這樣一個“邊緣地區(qū)”。其實上次我們聊完,你是去了埃及,而非巴爾干。
劉子超:2022年底,從法國到荷蘭的那段時間,我思考過我要往哪里走,比如說要不要往南走,去西班牙、埃及,或者烏克蘭。
但我后來想,某段時間發(fā)生的某件特別重大的事情,非常容易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覺得它很重要,但說不定你的書寫出來的時候,這些事情已經沒那么重要了,或者說沒有我們之前想象的重要。
所以我當時覺得俄烏沖突也許也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你去到那個地方完成一本書,可能最后出來的時候戰(zhàn)爭本身已經沒有那么重要,而你那本書又大量地聚焦在戰(zhàn)爭的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上,就可能會顯得過時,所以后來沒有去烏克蘭,而是往巴爾干那個方向走了。
巴爾干這個地區(qū)歷史中發(fā)生過很多事,現(xiàn)在處在一種暫時的平靜狀態(tài),但是又醞釀著新的沖突爆發(fā)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是一個觀察的好時機。
它沒有一個當下爆發(fā)的東西去吸引你的注意力,你反而可以把它放置在一個更長的歷史維度去觀看。
薩拉熱窩隨處可見的墓地,與城市融為一體。(圖/受訪 者提供 )
新周刊:這本書的風格和之前很不一樣。你之前好像沒有把自己放在像現(xiàn)在這本書里面那么突出的位置。當然,這是我的個人的感受,比如說你書的最開始的一段描寫就會讓我覺得你很像是從偵探小說里面走出來的一個人,坐在咖啡館,穿著風衣,坐在那邊寫東西。這本書的描寫,你自己的視角會呈現(xiàn)得更多一點。
劉子超:我在想為什么你會覺得我的這書里“我”的分量會比以前多?
或許我想在這本書嘗試一種新的方式,寫作這本書的過程,其實也是我逐漸探索這個地方的過程,而不是說我已經是研究這個地方的專家了,然后我再去這些地方。
我希望給讀者一種參與感,你是跟著我來完成這趟旅程的。我在開始的時候可能跟很多讀者對巴爾干的了解程度其實是差不多的,我是在旅程中通過不斷地行走、去采訪、去觀察,去閱讀,反反復復不斷地去深入這個地方。我想要呈現(xiàn)這個過程,所以這本書就不是以“結果”為導向的,而是關于如何抵達的“過程”。
駐守拉丁橋的貓。(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這本書有些地方讀起來會很沉郁,比如斯雷布雷尼察的部分,你坐在戰(zhàn)爭博物館里,或者去到當?shù)厝说募依锏哪欠N感受。但最后一個部分,你到了雅典,會感覺到格外輕松。
劉子超:整本書其實是從相對輕松開始的,然后力度,或者說那種沉重度在逐漸加深。到了斯雷布雷尼察的時候,也是到了這本書的中間部分,是整段旅程的高潮,或者說這里是力量最大的地方。然后從那就開始像音階一樣往相對輕松的方向降。
這次在書中用的很多圖片,其實也起到了一定的分割和調節(jié)節(jié)奏的作用。
奧赫里德湖畔。(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我看你在里面有幾個章節(jié)寫到你每天晚上要做筆記。
劉子超:對,旅途里我一直都是這樣寫筆記的,就是記錄下讀到的和見到的任何有意思的東西。你對旅程的記憶其實像一片茫茫的大海,在上面留一些浮標,這樣你之后去寫的時候,你就可以根據(jù)那些浮標來尋找信息。
新周刊:你新書里寫了好多年輕人,提到有一些青年往西歐去了,去德國或者去意大利。那邊的人口的年齡結構大概是怎樣的?老人和年輕人的比例會失衡嗎?
劉子超:其實走在街上我感受不到失衡,全年齡段的人都能看到。沒有全部都往歐洲那邊去,但是肯定很多年輕人想去。
比如說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已經加入歐盟,也是申根區(qū)的一部分,那里的青年人就可以很容易去西歐打工。但是還有像波黑、塞爾維亞、北馬其頓還不是歐盟或申根區(qū)的一部分,他們無法去那邊打工。
薩格勒布的電車。(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他們對歐盟大概是一個什么樣的看法?我看你在寫北馬其頓的時候,他們?yōu)榱诉M入歐盟花費了很多的努力,甚至把自己的國名給修改了。
劉子超:我覺得歐盟對大部分巴爾干國家可以說沒有特別大的興趣,歐盟對經濟、對政府的財政,對很多東西是有要求的。
新周刊:能否給一些年輕的想要寫旅行文學的作者一些建議?
劉子超:不要聽任何建議,自己去寫。我覺得我更年輕的時候也沒有很喜歡聽別人的建議。你自己的路、自己的人生,完全可以你自己去探索。
扎達爾通往亞德里亞海的風琴石階。(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可以給大家推薦一些你自己這兩年讀到的、比較喜歡的書嗎?
劉子超:北島《必有人重寫愛情》;庫切《波蘭人》;馬爾克斯《我們八月見》;邱兵《越過山丘》;宋明蔚《比山更高》。
《必有人重寫愛情》
北島 著
海南出版社|理想國,2022-4
《波蘭人》
(南非) J.M.庫切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磨鐵圖書,2024-8
《我們八月見》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文化,2024-3
《越過山丘》
邱兵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果麥文化,2024-7
《比山更高:自由攀登者的悲情與榮耀》
宋明蔚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單讀 / 鑄刻文化,2024-6
· END ·
作者丨鐘毅
編輯丨曾寶氣
校對丨河晏
今 日 話 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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