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大學生被開除了。因為有人控告說她在頭巾底下隱約可見的白皮膚挑起了他的性欲。
這看起來荒誕到難以置信,卻是《在德黑蘭讀 <洛麗塔> 》中記載的真實事件。當有人把“擦邊”界定為“能激起性幻想的那些行為”時,我第一反應就想到了這一事例,因為這再好不過地表明,怎樣才叫“擦邊”,取決于道德尺度在哪里、由誰來界定,而這判定往往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性。
民俗學家阿蘭·鄧蒂斯曾分析過,在具有強烈男權色彩的拉丁文化中,男性常會用“寶貝,你讓我瘋狂”這樣的話來恭維美女,雖然對方可能根本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來引誘他,這種將女性描述為誘惑性尤物的諂媚語只是表達了男性的集體幻想,但“主要是排遣了男性的焦慮而不是反映了女性的真實”。究其本質,是男性通過逆向投射(“你讓我難以自制”)來為自己的行為開脫。
身體是無法和欲望完全脫鉤的,即便遮掩得再嚴實、行為再規矩,都不能徹底杜絕兩性之間自然的生理沖動。不僅如此,正如《裸猿》一書指出的,禁忌反過來會激發性幻想,如果有一種文化把耳朵遮掩起來,那么耳朵也會成為性感部位。要不然為什么說“禁欲是最高級的性感”?這就是人性。
在體操冠軍吳柳芳轉型性感熱舞主播的爭議中,有人不無諷刺地指出:“她為國爭光的時候還沒跳舞的時候穿得多。”然而,是否“擦邊”其實和“露出多少”不盡相關,倒不如說是一種難以界定的“感覺”。
秦雪
前擊劍冠軍秦雪近年來也轉型成了網紅主播,像她這樣的照片同樣有人指責是“擦邊”——從那個男生的眼神就能看出,這樣的容貌、化妝和姿勢對他有多大的吸引力。然而這為什么不能只是欣賞“美”呢?因為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沒有單純的“美”,“美”是透過“道德”的棱鏡來理解的。
有一個觀察很有意思:為什么美國啦啦隊的舞蹈給人一種健康、開朗、陽光活力的感覺,而中國啦啦隊的暖場就像“軟色情”?原因之一是美國啦啦隊員的舞蹈動作充滿力量,是運動員的底子。
一位女性讀者向我指出她所理解的邊界:
人在出賣自己身體的時候是有感受的,這和展示身體之美時不同,這種感受才是分別“性感”和“軟色情”的關鍵。而“被迫性感”以牟利,這就是一種出賣,我不認為這屬于市場自由的范圍。 這就像我喜歡穿超短褲在路上走,我也喜歡在舞蹈室跳熱舞,但我不會在男性客戶/甲方面前穿著超短褲跳熱舞,因為我知道這是一種出賣。這兩件事之間是有鮮明的界限的,如果有人想模糊這個界限,我認為他們非蠢即壞。
這的確給出了一個清晰的邊界,問題是:這里所說的其實是一種主觀的道德尺度,只能由個人內心來把握其中的微妙之處。這不是法律法規所能介入的地方,以往實際上是依靠羞恥感來約束的,而羞恥感,正是對女性進行道德規訓的最有力工具之一。
我們這個社會,如果說對女性“擦邊”相當嚴苛,那么相比起來,對男性“擦邊”可就寬容多了。多少性騷擾的事,從“挑戰道德邊界”的意義上說也是“擦邊”,但極少有男性因此受懲處。成龍大哥曾輕描淡寫地說,他不過是“犯了全世界男人都會犯的錯”。
為什么一個社會對女性的性道德約束更高?盡管有不少女性認為,鼓吹“性自由”其實對不負責任的男性更有利,但這個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相反的情況同樣對男性有利。
男權社會的一個基本邏輯,就是男性試圖壟斷性資源和交配權。《心智社會》一書解釋:
盡管不同社會對女性的約束有所差異,但這些規則都是在盡可能限制女性與她們親屬或丈夫之外的男性接觸。在實行此類規則的社會中,人們看起來認可一個假設:女性接觸男性就會誘發罪惡。 我們不能將這種壓迫僅僅解釋成為了維護男權統治而濫用權力的結果。這沒什么道理,我們需要解釋的是為什么會有這種限制,而且巧合的是,盡管這些限制在其他領域或實施方式上有很大不同,但它們總是涉及女性的性自主權。 從來沒有一個嚴格規定了女性的行動和穿著但卻允許她們享有性自主權的地方,在全世界任何地方,只要女性的自主權受到限制,她們的性自由就受到限制,沒有例外。
要百分百確保這種性別隔離,最極端的做法就只能是將配偶置于持續監控之下。《紅樓夢》里賈元春所以說嫁入深宮是去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然而對絕大多數男人來說,要做到這一點的成本都太高了,因而男權社會發展出來的一個策略是:讓女性內化這樣的道德規則,不容她們享有對自己身體的自主權,與此同時,男性可以相對自由地行動。
社會學家愛德華·霍爾發現,一些價值觀相對傳統的社會認為,強制的性別隔離是阻止異性之間產生欲望的必要防范舉措:
美國人已經認識到,控制是存在于人之中而不是存在于環境之中。可是南美拉丁民族諸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那里的人們認為,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若是當時的環境允許,他是斷然不能抵制自己的性沖動的;而女人則是易受誘惑的尤物,她們沒法抵御任何男人。所以,這種環境完全是受習慣力量控制的。(《無聲的語言》)
在這種情況下,拉美各國“ 無論男士還是女士,都指望通過別人而不是通過自己的克制來使自己獲得意志 力的 ”。值得補充的是,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女性本身就被視為“環境”的一部分,因而要為男性無法控制自己沖動負責。
對照來看,中國社會顯然更接近拉美而非美國。心理學家彭凱平的一項研究發現,像盧剛殺人案這樣的事件,中國人普遍相信“如果換個環境,他不會這樣”,但美國人則認為這不會有什么改變。這與其說是因為美國人認定兇手“本質上就壞”,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們認為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推諉于外界影響。
中國社會不那么信任個人的自制力。儒家之所以說“男女授受不親”,正是因為預設兩性接觸不可避免會動情而亂禮——當然,雖然這種文化規范認為個體缺乏自制力,一旦有什么事,卻又會把臟水潑到女人頭上,《紅樓夢》里分明是寶玉調笑金釧,王夫人卻掌摑金釧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逼得她受辱之下跳井自殺。
細想一下就不難發現,中國社會向來認定個體是易受環境影響的。像“孟母三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這樣的典故,都強調了環境對人的強大塑造作用。
時至今日,這一點并未改變,有多少人張口就是“帶節奏”,擔心網上“不當言論”會“帶壞孩子”?再問問周圍人,有多少人質疑“異性之間可能有純潔的友誼”?那意思無非是說,不相信成年男女在交往之后還能把持住自己。既然如此,怎么能不看緊一點?
我們當下之所以圍繞著“擦邊”議題出現那么激烈的爭議,豈是偶然?畢竟,如果認定人是易受影響的,那么樹立正確的“社會風氣”就尤為重要了,網紅的性感形象無論如何都是“影響不好”的。無論出于什么動機,那都是希望通過控制環境來控制個人行為,卻不是要求男性自我約束行為。
這種社會心態有著深厚的基礎,不可能一夜之間改變,然而從現代社會的演進來看,培養個人的自我控制能力才是方向,也只有當文明人馴化本能之后,女性才能安全、自由地展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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