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福州人程志東,從親戚那里聽說了貴州存在成熟的“跨省閃婚”業(yè)務——和女生見面相看,3到7天就能領證,“絕對可靠,有結婚證、有手續(xù)、有合同”。
33歲的他當即心動。當年12月5日,揣著一筆20萬左右的豐厚“老婆本”和戶口本、身份證,他來到了貴陽,在當?shù)鼗榻楣镜陌才畔潞团揭娒妗商旌螅瑑扇嗽谫F州辦理結婚證。
12月16日,程志東將新婚妻子帶到自己的工作地漳州。晚上,妻子和他說,自己要出門買一碗宵夜,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此時,距離兩人領證不滿10天。
為了婚事,程志東支付了8萬婚介費和13.8萬彩禮。但事發(fā)后,婚介拉黑了他的微信。
通過新聞和社交媒體,程志東找到了更多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他被拉進了一個“受害者”群,群里有一兩百號人,大多是來自湖北、江西、安徽、福建、江蘇等地的大齡男性。為了娶妻,他們遠赴西南“閃婚”。結果卻是相同的:婚后不久,即被“閃離”。
群里,成員們指控婚介平臺
故事在婚介和女方這里,卻有了不一樣的版本。在一起離婚訴訟里,女方在答辯函中稱,自己有過好好過日子的想法,但出于對男方的失望,才在一個月內不辭而別。
這也是感到受騙的男方在尋求司法手段后,其主張難被支持的原因之一。一名不做閃婚業(yè)務的貴州婚介對南風窗表示,“人家是跟你們(男方)正規(guī)扯結婚證,也發(fā)生了關系,所以扯不清楚的……很多人吃過這樣的虧。”
高價促成的跨省婚姻轉瞬破滅,只留下一地雞毛。
追討
20萬,30萬,40萬——這是“跨省閃婚”男方群體付出的數(shù)額,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普通家庭數(shù)年的積蓄。
許多和程志東一樣到了30歲仍未成婚的男性,在聽說“跨省閃婚”后,懷著希望,帶著不菲的錢財前往貴州,“孤注一擲”解決終身大事。
“婚介公司說,它會為你保駕護航。”使程志東最為信服的,是通過簽署協(xié)議,男方和女方能夠辦理法定的結婚證。他也查看過,為他提供服務的貴州千禧鵲橋匯婚戀服務有限公司(下文稱千禧鵲橋)有合法的經(jīng)營證書、有公司法人,資質上沒有問題。
閃婚婚介有一套清晰高效的操作流程:第一天見面,聊姓名、身高、車房、家住哪里、家庭成員、工作收入,如果彼此覺得合適,當天就可以簽訂協(xié)議;最快的話,第二天做了“婚檢”,就可以領證。
程志東和“閃婚”妻子張藍藍的結婚證/受訪者供圖
程志東手中的“協(xié)議”,讓他對這場婚姻充滿信心。女方簽署的《個人聲明》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本人基于自愿原則與你結婚,婚后去你工作或戶籍地,與你一起安心、久居生活。一年內,如無故中途離開,可視為本人存在詐騙你錢財?shù)闹饔^故意,你可向公安機關報案,依法追究本人的法律責任。
而另一份《附條件贈與合同》中則明確寫道,男方自愿贈與女方彩禮錢現(xiàn)金及禮品,該贈與以雙方登記結婚,且婚后共同生活一年以上為條件。
“既然跟我領了結婚證,那你想跑也跑不掉了,是吧?有了合同,你跑掉,到時候就是違法的。”程志東告訴南風窗,他是這樣認為的。
“跨省閃婚”男女雙方簽署的《附條件贈與合同》/受訪者供圖
婚介還告訴程志東,收取的8萬元服務費中,包含2萬左右的“律師服務費”,若女方逃跑,公司的律師會幫助男方起訴女方經(jīng)濟詐騙。
帶著兒子從千里之外的湖北孝感,來千禧鵲橋相親的高鵬,也收到了相同的承諾。對方說,如果一年內鬧起離婚,確定是女方的問題,公司會先墊付彩禮錢賠給男方,再由公司來追女方的欠款。
但承諾沒有兌現(xiàn)。程志東在事發(fā)后找到千禧鵲橋的紅娘,對方說,自己已經(jīng)不在公司里干了,又拉黑了他的微信。同樣地,高鵬也被婚介告知,公司所提供的只是一個平臺,管不了夫妻的“內部問題”,“當時雙方都是同意的,(公司)又沒有強迫”。
高鵬試圖跟婚介對話,但被拉黑/受訪者供圖
60多歲的安徽人沈新強在無錫務工,以安裝和修生。為了給30歲的兒子找到合適的對象“過日子”,他“咬咬牙”賣掉了住房,掏出了將近40萬元。
女方“閃離”后,婚介退回了一半的服務費,5.9萬。但沈家找到媳婦“過日子”的期待破滅了,更多的錢,打了水漂。
“這些都是父母辛辛苦苦賺錢,給我們的‘老婆本’。國內很多家庭為了娶老婆,都是傾盡所有,結果恰恰領了結婚證,比沒領結婚證還要糟。”程志東如是說。他們花了高昂的成本,想要換來一段踏實的婚姻,但現(xiàn)在,交易落空。
如果再娶老婆,程志東還要再掏一筆錢——他估算,在福州本地,娶媳婦起碼要花50萬
套路
“如果你接觸過其他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有一個通病,就是父母比我們當事人更急。”魏海舟說。他是江西樂平人,在深圳做快遞員,到35歲還沒結婚,這已然成為父親的一塊心病。
今年2月20日,春節(jié)剛過,魏海舟和父親馬不停蹄前往貴陽尋求閃婚。交了6800元的報名費和差旅費后,紅娘帶他到公司見了幾個女孩子,都是二婚,他沒同意。第二天,魏海舟在咖啡廳見到了胡映花。“第一印象她表現(xiàn)得蠻客氣,也很樸素。”
魏海舟的相親費用分多次轉賬給不同主體。圖為部分轉賬截圖/受訪者
現(xiàn)場除了男女主角,還有女方的紅娘、撮合男女客戶的第三方平臺的紅娘,以及女方的閨蜜。魏海舟問紅娘,這個女孩子要多少錢?對方報價,26.8萬。魏海舟說,太貴了,他們最多能拿出20萬(含中介費)。經(jīng)過一天的考慮后,女方表示答應,雙方當即簽訂了合同。
多名受訪的男方證實,婚介對相親過程有著嚴密的控制,在領證締結為合法夫妻前,男女方不可以私下聯(lián)系。“領完證、吃完飯,回到酒店,才可以加她的微信。”
“一手包辦”的模式,反而擊中了男方家庭急于解決婚戀難題的需要。魏海舟覺得,自己的父親甚至對兒媳婦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是一個女的。結了婚,他就可以在村里面抬起頭了。”
如愿領完證,閃婚的新郎們卻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越來越多。
在貴州辦完結婚證后,湖北黃岡人楊健決定帶著妻子周靈一同回家。但這時,周靈突然失聯(lián)了,她說自己回到了老家黔西縣,要陪從外地打工回來的閨蜜。“我催促她早點回來,不要騙我。”但周靈承諾的返期,一次又一次地延后。
趙健催促周靈從老家回來,并稱不然要找婚介退錢/受訪者供圖
這之前,周靈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有可能“跑掉”的端倪,楊健警戒地給她的銀行卡、戶口本,以及彩禮接收憑條拍下了照片。
楊健向周靈的老鄉(xiāng)打聽,得知其此前有過多段感情史。“十五六歲就‘結婚’有了孩子,之后又在外省結過兩次婚,又有了孩子。”
楊健提供的一份關于周靈的《離婚調解協(xié)議書》顯示,她上一段婚姻結束于2022年11月24日,僅僅持續(xù)了1個月。但在當年的12月8日,她再次與楊健辦理結婚。出生于2001年的周靈,此時不過21歲。
一星期之后,楊健才在黔西找到了周靈,“還是選擇了相信她”,將其帶回湖北。短短幾天里,周靈搬出很多事由,表示需要回貴州一趟:閨蜜結婚,自己要當伴娘;堂姐的公公死了,要奔喪;大姨死了,要奔喪……
2022年12月30號,在吳家待了一個星期之后,周靈趁著吳家人帶她去派出所遷戶口的時機,偷偷溜走,之后再沒回來。
楊健曾準備在12月27日與周靈拍攝婚紗照,最終,婚紗照也沒拍成
楊健家中籌備婚禮物品/受訪者供圖
閃婚新娘們的“落跑”,呈現(xiàn)出與周靈相似的情節(jié)。而等到男方向婚介追討無果,希望通過報警立案、法律訴訟挽回損失,又面臨著更漫長的維權道路。
首先,是在刑事立案上碰壁。程志東被警察告知,證據(jù)不足以認定刑事詐騙。結婚證的確領了,法律上的婚姻關系締結了,婚介也履行了合同義務。他后知后覺,認為“領了一個證,就能把詐騙轉變?yōu)槊袷录m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一種騙局,但沒有(刑事)法律能管”。
在訴訟舉證的過程里,又有新的難題。聲稱也被千禧鵲橋公司所“騙”的陜西人李辛表示,自己給了婚介22.8萬元,但只有3.5萬元是通過銀行轉賬,有流水證明,其他的錢都是現(xiàn)金交易。這種“不寫收條,不讓拍視頻”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男方很難拿出有力的支付證據(jù)。
2023年3月,程志東向貴州當?shù)胤ㄔ禾崞鹆穗x婚和返還彩禮的訴訟,勝訴后至今,彩禮仍未退還。今年3月,程志東對案件判決申請了強制執(zhí)行,但若缺乏可執(zhí)行的女方財產,錢依然很難要回來。
一位“跨省閃婚”男方家屬告訴南風窗,他們遇到的情況是,女方在今年7月初與前任“閃婚閃離”,20天后又和男方閃婚。在得到男方支付的彩禮錢當晚,她就把這筆“新彩禮”轉給了前夫,用以支付法院判決應歸還的“舊彩禮”。
是非
11月6日,魏海舟對胡映花提起的離婚訴訟在貴陽開庭。他沒有請律師,獨自出庭應訴,因為結婚已經(jīng)掏空了一家人的錢包。
胡映花沒有出庭,但提交了一份書面答辯狀。她自陳道,一開始,她對這門婚事和未來的生活充滿期待,閨蜜描述對方“彩禮豐厚”“承諾每月給予生活費”,紅娘則保證,如果男方對她不好,有律師團隊會幫助她離婚。
但婚后,兩人因為經(jīng)濟問題摩擦不斷。魏海舟提供的聊天記錄里,胡問,“難道你要我一輩子都這樣,看不到希望地和你在一起生活嗎?你以結婚為目的耍流氓,把我騙到你們江西去,不管不問。”魏回復道,“我這邊說了呀,我是農村的,你當時說你是可以接受去適應我們那里的……”
跟隨魏海舟到江西生活22天后,胡映花選擇了離開。
南風窗記者先后通過電話、短信聯(lián)系胡映花,其以“關你什么事”拒絕采訪。
法院判決魏海舟、胡映花離婚,后者應歸還前者7.9萬元彩禮
前閃婚婚介譚華寶告訴南風窗,“跨省閃婚”糾紛中,男女雙方常常各執(zhí)一詞,各有各的立場。如男方家庭表示,女方不到一個月就“原形畢露”,經(jīng)常無故要錢、鬧事。女方加以否認,還說,是男方存在酗酒和輕微的精神問題。
“我們沒有權力去評判這個事情。”譚華寶說。
幾名活躍在社交媒體的“受騙者”,將矛頭指向了同一位貴州閃婚婚介——黃倩及其所屬的兩家公司(貴州千禧鵲橋匯婚戀服務有限公司和貴州祥瑞婚戀咨詢有限公司),稱他們于2022至2023年與其簽訂閃婚合同,而后陷入騙局。
但黃倩對南風窗記者表示,這純粹是對她的污蔑。“閃婚幸福的有很多。除非男方有毛病,才會導致不幸福。哪個女人不想有個人對她好?”
她說,婚介公司是一個類似電商平臺的服務平臺,男女客戶都是紅娘自己對接的。“婚介公司永遠不可能跟女方合作,都是紅娘自己的問題。”
黃倩提到,自己遇到過的“嚴重糾紛”只有一次,其中男方鄭瑞成“大有問題”。婚姻破裂后,鄭來公司鬧事,打得兩個紅娘住了院,還當著女方父母的面對女方動手。今年1月,鄭瑞成還找來貴陽本地媒體對“婚騙”進行了報道。
這則報道中提到,鄭瑞成在跟女方領證后,經(jīng)歷了女方冷暴力、排斥同居、刻意保持距離,且兩次跑回貴州,而千禧鵲橋公司則拒不退費且失聯(lián)。
根據(jù)黃倩的說法,鄭瑞成后來自認有錯,寫了一則《澄清道歉書》并錄制道歉視頻,聲稱自己所發(fā)布的“貴州祥瑞婚戀公司串通女方騙婚”事件不屬實,祥瑞絕對合法合規(guī)誠信經(jīng)營。
11月18日,南風窗記者向鄭瑞成求證此事。鄭瑞成回應,道歉書不符合事實,“就是(公司)不給錢,逼你寫這個東西給錢,就這么簡單。到現(xiàn)在,還有2.5萬沒退”。
對于其它指控,黃倩則表示,有一些單子根本和她毫無關系,在前男友開辦的千禧鵲橋公司,自己只是一個“打工錢都沒有的可憐人”。
例如,原本她和程志東的婚事無關,只是婚介公司幫忙給女方送彩禮那天,其他同事都得了新冠,自己只好頂上,被程志東“擺了一道”,錄下了自己數(shù)彩禮錢的視頻。程志東的說法相反,表示自己相親時,黃倩作為主要負責人全程參與。“從我和女孩見面,交錢到領證,都是她辦的,有視頻為證。”
楊健告訴南風窗,在千禧鵲橋,男方的主要對接人就是黃倩,“權力大,男嘉賓來了,她安排別的紅娘介紹女孩相親,她經(jīng)手的男嘉賓,相中的女孩彩禮多少錢,她說了算。”
工商信息顯示,千禧鵲橋被卷入三起合同糾紛案件。2024年8月,公司及其法人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限制高消費。
同時,中國執(zhí)行信息公開網(wǎng)顯示,在2020年到2021年期間,黃倩及其擔任法人的紹興市垣成農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曾四度被限制高消費。2021年4月,黃倩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今年10月,再次被列為被執(zhí)行人。
黃倩曾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圖源:中國執(zhí)行信息公開網(wǎng)
對此,黃倩在11月17日回應南風窗,“我現(xiàn)在還在冤”。她解釋,自己只在上述公司工作了兩個月,但身份證件被拿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注冊了公司法人。事情發(fā)生4年有余,她一直在“等老板處理”,也曾經(jīng)向法院、工商部門提交證明清白的證據(jù)。當南風窗記者問及證據(jù)時,她說,證據(jù)資料暫時丟失了。
黃倩稱,她早已從千禧鵲橋公司離職,其隨后開辦的祥瑞婚戀公司目前在停業(yè)整頓,但“公司沒出任何事情”。現(xiàn)在,她的精力主要放在一家名叫鐤緣的新公司上,該公司不做閃婚業(yè)務。從發(fā)布的個人動態(tài)來看,黃倩的婚介生意依然紅紅火火,她認為自己口碑好,是因為“我不欺不騙,做到本分”。
那么,為什么一些需要維權的男方家庭聯(lián)系不上她呢?她澄清說,“解釋沒有用,越描越黑。訴訟該怎么處理,我都處理了,我沒有逃避。
市場
程志東說,自己生長在福州閩清縣,當?shù)亍?0后”男多女少,造成了大齡男青年婚戀難。不少和他一樣經(jīng)歷擇偶困境的男性,在當?shù)鼗榻榈膸ьI下,不約而同地來到貴州、云南,“跨省閃婚”盛行的兩個省份。一些受訪者對南風窗指出,貴陽市花果園一帶,是閃婚婚介公司的聚集地。
“現(xiàn)在(做跨省閃婚的公司)多了,差不多有幾百家,一兩百吧。”貴陽婚介“謝大炮”向南風窗表示。他從2022年開始做閃婚業(yè)務,此前從事的是汽車銷售。據(jù)《鳳凰周刊》報道,在貴陽,一些開展閃婚業(yè)務的大型婚介公司每月可成交上百單左右,每單能獲利5萬—13萬元不等,而下游的“紅娘”每單也能獲得1萬—5萬元。
謝大炮對南風窗否認了這門生意的暴利。“哪有這么簡單,打個比方,一個人出了10萬的服務費,中間七八個人拿這筆錢。”
這“七八個人”里,包括全國各地帶男方赴貴州的“土婚介”、掌握女性客戶資源的貴州本地婚介,在撮合相親的過程中,還分為男方紅娘、女方紅娘,以及提供對接、談價和“法律顧問”等服務的第三方婚介平臺。謝大炮表示,為匹配合適的新人,婚介和紅娘需要輾轉對接客戶資源,參與人員眾多。
魏海舟曾向女方紅娘所在的婚介公司“送緣”繳納7.2萬元服務費,后來向“送緣”追討這筆錢時,他才摸清楚錢的去向:從男方紅娘處要回3萬,從送緣要回2.2萬,另有2萬在送緣一方的律師手中,對方稱自己生病,暫時沒錢還,打了欠條。
圖為女方紅娘打給魏海舟的欠條/受訪者供圖
貴州豐來律師事務所的張林風律師,從2022年至今已承辦或協(xié)辦8起“跨省閃婚”糾紛案件。他告訴南風窗,貴州閃婚婚介和省外婚介已經(jīng)形成一種“工程分包”的合作模式,湖北、湖南、江蘇等地的婚介將服務層層轉包到貴州,由貴州婚介提供以本地女性為主的適齡對象。
李辛提到,自己就是由陜西一名吳姓的婚介帶到黃倩的公司去相親的。記者從這名婚介的視頻號里看到,其持有千禧鵲橋公司頒發(fā)的“授權證書”,內容為千禧鵲橋授權其公司作為陜西省代理,全權委托其在陜西省咸陽市開展婚戀服務。
吳姓陜西婚介的視頻號里,來自千禧鵲橋公司的授權證書
“跨省閃婚”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結構特征。謝大炮告訴南風窗,貴州該市場的活躍,是因為留在當?shù)氐呐暂^多,而外省相對較少。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周京根據(jù)“七普”人口數(shù)據(jù)推算,全國未婚男女比例是13∶9,而農村大齡未婚男女比例則高達13∶2。
研究顯示,農村大齡未婚男女性別比畸高/圖源:論文《農村大齡男青
周京指出,婚戀市場中存在婚姻梯度匹配和女性人口階梯流動的雙重作用,即農村女性向外遷移,且女性通常會嫁給條件優(yōu)于自己的男性,這造成落后農村地區(qū)男性的婚姻擠壓效應,引發(fā)區(qū)域性和集聚性的婚配困境。
找個過日子的就行了。兩位替兒子操辦“跨省閃婚”的父親,在受訪時用到了相同的表述。“他就是要‘土’的,越‘土’越好,因為太漂亮的,老實男生駕馭不住。”謝大炮總結。
程志東一度很不解,“哪個姑娘會為了這一點錢,千里迢迢從貴州過來跟你結婚?誰知道這年頭還有人為了這點錢拿自己的名聲、自己的一輩子去這樣子做。”
直到結婚,他對于妻子張藍藍的背景,只知道個大概:家里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過世,母親改嫁,曾在廣東潮汕打工,離福建很近,此外一無所知。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后,他才從法院的調查里了解了更詳細的情況,“她在村里名聲很差,對母親不聞不問的,跟家里關系不好。”
張藍藍的姐姐向南風窗證實了這一點。“有沒有這個人(對家里)都一樣,她從好幾年前就開始跟家里各過各的了。”關于妹妹的閃婚,家人也無從干涉。出事以后,法院的公告貼到了家門口,“農村就是會說三道四的,鬧得家里一點顏面都沒有了”。
她表示,對妹妹的性格和成長經(jīng)歷“不清楚”,因為張藍藍很早就出來輟學打工——十五六歲的年紀,遠在廣東,和家人隔得很遠,只有需要錢的時候才跟家里張口。
謝大炮告訴南風窗,一些參與“跨省閃婚”的女性的共同特征是,離過婚,以前嫁得不好,想通過婚姻改變命運,嫁條件好一點的。也有很多是來自山區(qū)的女性,因為當?shù)仫L氣不好,“男的有喝酒、家暴的,誰受得了”。
短視頻平臺上,宣傳“跨省閃婚”的婚介數(shù)量不少,表現(xiàn)活躍。謝大炮稱,有很多女客戶,是通過社交平臺主動找上的他。
隨后,這些尋求“跨省閃婚”的男男女女,進入婚介精心織造的標準生產流程。
困局
讓男方群體耿耿于懷的是,他們認為貴州閃婚婚介和女方串通“騙婚”,但這樣的控訴多以失敗告終。
張林風律師提到,他辦的一起案件中,女方年紀小、心理防線弱,首次“閃婚”時向警方交代實情。婚介公司與她約定,領證后象征性與男方同住幾天即可“跑回”,離婚由公司包辦。
“領結婚證只是他們拿取錢財?shù)囊粋€步驟。婚介公司從接到單子,到介紹他們結婚,可能一周就能拿到一筆可觀的‘快錢’。”張林風說,這種模式在“客觀上”應該是普遍存在的。但在司法實務中,很難證實婚介和女方存在主觀同謀,除非對方親口承認。
此外,這些公司也經(jīng)常“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生命周期短,出問題后即注銷就公司,再注冊成立新公司,搖身一變,繼續(xù)從事原來的業(yè)務。這導致進入司法訴訟階段,法院的立案通知和后期的強制執(zhí)行財產,都異常困難。
譚華寶稱,貴陽的“跨省閃婚”婚介公司大大小小有上百家,每家的操作方式都不一樣,他介紹過的成功案例也有很多。“怎么去理解我們這個行業(yè)?并不是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全部都過得不好,是吧?”
黃倩表示,業(yè)內確實存在“紅娘教女孩子怎么去騙男嘉賓”的現(xiàn)象,但自己公司的紅娘是“很正直的”,還要接受律師的法律風險培訓,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能觸碰法律。“我是做一輩子這個行業(yè)的人,跟他們賺快錢的人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張林風告訴南風窗,當前執(zhí)法部門已經(jīng)注意到了貴州當?shù)氐幕榻閬y象,未來有可能采取更加嚴厲的打擊措施。安徽宿州公安局埇橋分局發(fā)布消息稱,11月初,埇橋警方偵破了一起當?shù)鼗榻榕c云南婚介合作的特大跨省組織婚姻詐騙案,抓獲74人,涉案金額超千萬。
圖源:埇橋警方官方發(fā)布
“婚姻市場有其復雜性,各地習俗不同,彩禮標準不一,還涉及車馬費、謝媒費等不規(guī)范收費。它并不像普通商品,由市場監(jiān)督管理部門來劃定明確的定價范圍。”張林風指出。因此,未來有關部門需要在這些領域進一步明確和細化規(guī)范。
歷經(jīng)“騙局”的男方家庭,仍在苦苦掙扎。沈新強說,從去年年底到今年,短短時間,家里一下子損失了近40萬,還背著25萬~26萬的外債。“這筆錢要不回來的話,到時候我要帶著農藥去,要給他們鬧的……說實話我叫他們騙得死的心都有了。”
沈新強在微信中對記者表示
據(jù)紅星新聞報道,在今年9月6日,湖北崇陽縣一名男子付出27.8萬完成“跨省閃婚”并遭“閃離”。成為新郎五天后,他吞下了農藥,在屋后的一塊荒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社會學家劉燕舞在河南、湖南、貴州三地農村考察發(fā)現(xiàn),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婚姻消費與一個勞動力的年毛收入相比,增長迅猛,一個勞動力不吃不喝需要勞動3至4年才能結得起婚,如果考慮包括建房等硬性條件的消費支出,這個數(shù)字將達到11至16年。
“當婚姻儼然成為一種高消費的時候,在農村整體收入水平無法跟上的情況下,對于經(jīng)濟收入略微較差的家庭而言,兒子意味著高額負擔。”劉燕舞提到。
故事還在繼續(xù)。11月8日,南風窗記者借替高齡未婚哥哥尋找“跨省閃婚”對象的名義,撥通了一名江西婚介的電話。據(jù)一位江西“受騙”男方表示,自己正是通過其介紹去往貴州閃婚。
在南風窗記者報出“哥哥”月入工資水平5000~6000后,江西婚介表示,這個經(jīng)濟條件稍微差了點,不建議去云貴地區(qū)找閃婚新娘,更建議去柬埔寨、越南、老撾等地。“我們在那邊也有渠道和資源,國外要便宜一點,一二十萬,替你辦簽證、護照、安排吃住,你去那邊挑。”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的黃倩,“跨省閃婚”的男方、女方及其家屬均為化名)
首圖為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制圖
作者 | 南風窗記者付思涵
實習生 葉晴朗
編輯 | 向由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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