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是通過魯迅先生的文章。在魯迅的筆下,她被刻畫成一個作風保守、專制粗暴的“老巫婆”,甚至被魯迅尖刻地暗諷為“寡婦主義”、“心理變態”。
但鮮為人知的是,就在魯迅先生去世兩年后,她為了保護同胞,面對日本鬼子的刺刀大義凜然、怒斥日寇,最終被日本兵殺害,時年54歲。
她就是中國第一位女子大學校長——楊蔭榆。
歷史人物的形象總是容易被文藝作品所固化,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蓋棺論定的,撥開歷史的迷霧,走進一百年前的這個女人,從歷史的視角回望這段歲月,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有新的發現。
無錫楊氏
1884年,楊蔭榆出生在無錫的一個書香門第,兄弟姊妹共有六人,她是最小的一個。
楊氏家族屬于無錫鴻山楊氏,鴻山楊氏祖先叫楊邦乂(yì ,1085-1129年),北宋徽宗朝政和乙未科(1115年)進士,后擔任建康(今南京)通判,金兵南侵遇難,賜葬雨花臺。兒子楊璿(璇的繁體字)僑居錢塘(今杭州),祭掃父親墳墓不便,就選擇半路上的無錫鴻山建造房子,作為掃墓的歇腳之所,到他的孫子楊燧時定居無錫鴻山。后來的《鴻山楊氏宗譜》尊楊邦乂為始祖,到楊蔭榆她們這一代已經是第28世。
兄弟姊妹中,大姐楊蔭枰出嫁不久即因患肺病去世;大哥楊蔭桓在湖北武備學校學習,因試炮失事而死;最小的弟弟楊蔭樾是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商業經濟科碩士,回國后也因肺病去世。二姐楊蔭枌嫁給無錫小有名氣的“才子”裘劍岑,后來嫌丈夫有肺病,無聲無息地和丈夫分了手。
她的三哥楊蔭杭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楊蔭杭考入天津北洋公學,后因參與學潮被開除,旋即考入上海南洋公學。光緒二十五年由學校送往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留日期間,受孫中山、黃興等人的思想影響,成為了一個革命黨人。
楊蔭杭
辛亥革命后,楊蔭杭先后出任江蘇高等審判廳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浙江高等審判廳廳長、京師高等審判廳廳長和京師高等檢察長等職,后轉而研究音韻學、古錢幣及梵文。
楊蔭杭還是中國近代史著名的法學家,他譯載了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萬法精理》、穆勒的《自由原論》、《代議政府》等資產階級啟蒙著作。
楊蔭杭后來生了個女兒,起名叫楊季康,后來她自己起了個筆名,叫“楊絳”,楊絳后來嫁了個丈夫,名叫錢鐘書。
所以,楊蔭榆是楊絳的三姑母,不過楊絳稱呼她為“三伯伯”。
不幸婚姻
在少女楊絳的印象中,她的二姑母和三姑母都不是太漂亮。她后來回憶,“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渦,牙也整齊。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過耳朵的,不過耳垂上的針眼早已結死,我從未見她戴過耳環。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引自楊絳《回憶我的姑母》)
世家都是講究門當戶對的,所以很早楊家就給楊蔭榆定了親,是同在無錫的大族蔣家。遺憾的是,蔣家少爺不僅不是一位風流倜儻的佳公子,反而相貌和智商都大大低于正常人。
“據我父親的形容,那位少爺老嘻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拉子。”楊絳在文章中是這樣描寫的。不過那時年少的楊蔭榆還無法反抗家庭的決定,雖然極力向母親表示反對這段婚姻,但是受到的卻是嚴厲的訓斥。
婚后的生活對于楊蔭榆來說顯然是一段痛苦的經歷,“聽說她把那位傻爺的臉皮都抓破了,想必是為自衛。據我大姐轉述我母親的話,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楊絳回憶道。
楊蔭榆
不過她的婆婆據說是有名的厲害,“競闖入我母親的臥房,把三姑母揪出來。”忍無可忍的楊蔭榆決定自己主宰自己命運,“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拍破了臉,聲明她怎么也不再回蔣家。她從此就和夫家斷絕了。”
蔣家少爺給了少女楊蔭榆一段無法抹去的痛苦回憶,也讓楊蔭榆喪失了對男人所有的美好幻想,在以后的人生中,她再也沒有走入過婚姻,再也沒有過情和愛。
深諳弗洛伊德“性心理學”的魯迅在《寡婦主義》一文中寫道,“至于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的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尖酸刻薄,無過于斯。
也正是在和這段失敗的婚姻的抗爭中,楊蔭榆學會了自立,學會了個人奮斗,性格日漸強勢。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決定了她以后在女師大事件中強勢的處理方法。
她本可以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只是因為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一個錯的人,從此人生的軌道就向另外的一個方向而去。
從學生到校長
婚姻失敗的楊蔭榆很快開始了她的求學生涯,畢竟她才不到十八歲。起初,她在楊蔭杭的資助下,去蘇州的景海女中上學。兩年后,轉到上海的務本女中。
1907年,楊蔭榆獲公費東渡日本留學,進入日本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學習。1913年,楊蔭榆畢業回國,受聘于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擔任教務主任,同時兼任生物解剖教師。
1914年,30歲的楊蔭榆來到北京,出任北京女子師范學監。楊絳回憶道,“我五周歲(一九一六年)在女高師附小上一年級,開始能記憶三姑母......那時候的三姑母還一點也不怪僻。她講的時候笑出了細酒渦兒,好像對我們那一群小學生都很喜歡似的。”
1918年楊蔭榆由教育部資送赴美留學,7歲的楊絳跟著大姐來到火車站給她送行。
“我現在回頭看,那天也許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驕傲的一天。她是出國求深造,學成歸來,可以大有作為。而且她還有許多喜歡她的人為她依依惜別;據我母親說,很多學生都送禮留念;那些禮物是三姑母多年來珍藏的紀念品。”楊絳回憶道。
少女楊絳
來到美國,楊蔭榆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獲教育學碩士學位。1922年,回國后的楊蔭榆一度在上海教書,不久便被北洋政府教育部召至北京,于1924年2月她被任命為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
從1907年到1924年,楊蔭榆度過了她的23歲到40歲。
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大多是在相夫教子中度過她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可陪伴楊蔭榆的只有冰冷的書本和無盡的工作。不知道在無數的黑漆漆的夜里,孤寂一人的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是否渴望過一道溫暖堅實的臂彎。
回國后的楊蔭榆變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希望為中國培養出一批有學識的獨立女性。她曾在一篇文章中宣稱:“竊念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
如果放在和平時期,楊蔭榆應該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教育家。遺憾的是,她趕上了一個動蕩的年代,她看不清歷史潮流發展的方向,當然那時也很少有人能看得清。
楊絳在文中寫道,“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可是她多年在國外埋頭苦讀,沒看見國內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
所以,在當上校長一年多以后,因為“女師大風潮”,楊蔭榆成為眾矢之的,最后只得黯然離職。
女師大風潮
對于“女師大風潮”,楊絳先生在她的回憶文章中一帶而過:“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校長,從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條‘落水狗’。”聊聊幾字,卻耐人尋味。
“女師大風潮”是近代史上的大事件,很多人因此改變了命運,包括魯迅先生自己。
我們沒有能力去厘清該事件背后的真相,只能先引用主流的定義和解釋:
“1924年5月,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新任校長楊蔭榆與政府勾結,壓制學生的革命活動,濫用經費,違章收費,等等,引起學生公憤。1925年初,學生派代表要求教育部撤換校長。5月,楊借故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代表,7月,出布告解散學生自治會,并以修理校舍為由,逼令學生搬出學校。學生群起反抗,向教師和各界求援。8月1日,楊又宣布解散4個班的學生,并鎖門,斷電,關閉伙房,警方指揮軍警毒打學生。
8月2日,北京各大學代表在中央公園(現中山公園)招待新聞界,推舉代表與政府交涉,聲援女師大。女師大以魯迅等人為首,成立校務維持會,并撰寫《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邀請其他教授簽名后在報上發表。8月中旬,教育總長章士釗以“不受檢制”、“蔑視長上” 為借口,下令解散女師大,改設“國立女子大學”。女師大師生被迫自租校舍,堅持開學,繼續進行斗爭。12月,北洋政府不得不下令繼續興辦女師大, 并撤銷楊蔭榆的校長職務。”
作為女師大的兼職老師,魯迅先生全程經歷了該事件,并先后寫出《寡婦主義》、《忽然想到(七至九)》、《“碰壁”之后》、《并非閑話》、《我的“籍”與“系”》、《補白》、《答KS君》、《咬文嚼字(三)》等文章,尖銳批評楊蔭榆在事件中的應對,并稱其為“一廣有羽翼的校長”。
值得注意的是,從1925年初,許廣平就與魯迅先生頻繁通信,或許雙方也是從彼時互生情愫的吧。
魯迅與許廣平
其實,梳理楊蔭榆在整個事件中的“罪過”,也無非是“應對失當”而已。作為一個沒有養育過孩子的女人,她不知道對待孩子們除了“管”,還得“哄”——一手硬、一手軟。她的經歷造成了她只能強勢地對待學生們的訴求,而不愿意委曲求全。
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從古到今,沒有一個校長希望自己的學生們參與到政治中來,畢竟因為年齡的關系,他們無法對這個復雜的社會做出清醒的判斷。而學生有的只是一腔熱血,很容易被“長胡子的人”所利用,去達到某些組織背后的意圖。而一旦別人的目的達到,學生們就會像抹布一樣隨手扔掉。
所以,楊蔭榆的悲劇不僅是她自己的,也是所有民國教育家的悲劇。
坎坷別扭的一生
一九二五年的冬天,楊蔭榆回到了蘇州自己哥哥楊蔭杭的家里,于她來說,哥哥的家就是她自己的家。
不過對于這個姑母,她的侄女和侄子們似乎并不大歡迎,而性格怪癖的楊蔭榆,似乎也不能很好地處理與下一輩的關系。
“那時候,她還算是喜歡我的,我也還沒嫌她,只是并不喜歡她,反正和她不親。”楊絳回憶自己少年時,“我父親常取笑三姑母是“大教育家”,我們卻不愛受教育,對她敬而遠之。”
1927年,楊蔭榆至蘇州女子師范學校任教,并在東吳大學、蘇州中學兼授外語。
楊絳在文章中回憶道:在東吳大學期間,她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間房,每周在學校住幾天。那時候她養著幾只貓和一只小狗,狗和貓合不到一處,就把小狗放在宿舍里。這可激怒了全宿舍的女學生,因為她自己回家了,卻把小狗鎖在屋里。狗汪汪地叫個不停,鬧得四鄰學生課后不能在宿舍里溫習功課,晚上也不得安靜......春季開學不久,她那只狗就給人毒死了。
人情世故于她來說似乎是一個奢侈品,對待人和事她只從自己的好惡出發,因此導致的結果是不光得罪人還經常被騙。
楊絳回憶說:她有個相識的人善“灌米湯”,常請她吃飯,她很高興,不知道那人請飯不是白清的。他陸續問我三姑母借了好多錢,造了新房子,前面還有個小小的花園。三姑母要他還錢的時候,他就推委不還,有一次晚上三姑母到他家去討債,那人滅了電燈,放狗出來咬她。三姑母吃了虧,先還不肯對我父母親講,大概是自愧喝了“米湯”上當,后來忍不住才講出來的。
1935年,楊蔭榆辭去教職,但她對教育事業的熱情絲毫未減。不久,她自掏腰包,利用私宅,在蘇州盤門小新橋巷11號創辦女子補習學校——二樂女子學術社,自任社長,招收女生。
1937年,日軍侵占蘇州。當時,楊蔭榆居住在盤門,四鄰的小戶人家飽受日軍蹂躪,她開辦的二樂女子學術社是女學生集中的地方,自然也無法幸免。楊蔭榆忍無可忍,跑去日本軍營,遞交用日文撰寫的抗議書,并當面斥責日本軍官縱容部曲奸淫擄掠,肆意違反國際公法。日本軍官見楊蔭榆氣度不凡,日語講得十分流利,估計她是地方上有名有數的人物,就勒令部下退還了他們從楊蔭榆四鄰搶走的財物。
如此一來,街坊上那些被日本獸兵視為“花姑娘”的婦女都將二樂女子學術社視為首選的安全庇護所,楊蔭榆出于正義感和鄰里之誼,對她們來者不拒,悉數收留,為此她拿出積蓄,擴建房舍。這種情形顯然不是敵酋所樂見的,于是他們想出毒招,征用楊蔭榆的住宅。楊蔭榆怎肯搬家,于是雙方形成激烈對抗的局面。
1938年元旦,兩個日本兵來到楊蔭榆家中,用一番鬼話哄她出門。在吳門橋上,一名獸兵突然朝她后背開槍,另一名獸兵則猛然將她踹入寒冷的河水里。他們發現楊蔭榆落水后還在繼續撲騰,又連發數槍,直到河水泛紅,這才揚長而去。
一個為楊蔭榆造房子的木工將她從河里打撈上岸,裝殮遺體時,棺木太薄,不敷所用,只好在棺外倉促加釘一層厚厚的木板。
楊絳文章中回憶道:我看見三姑母的奇模怪樣的棺材,那些木板是倉卒間合上的,來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三姑母坎坷別扭的一輩子。
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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