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首先發起詩社時，曾給大觀園眾人都寫過一個帖子，通過她給寶玉的帖子，我們不難看出探春的才華和抱負。

作為對比，同一回里，緊接著曹公又寫了另外一個人送給寶玉的帖子，這個帖子跟探春的帖子一對比，不免令人發笑，脂硯齋批語說“直欲噴飯”。

這個帖子是賈蕓寫的，賈蕓雖然也是賈府一族的子孫，但因為自幼家貧，跟著寡母長大，自然是沒讀過幾天書的，所以寶玉看完他明顯模仿著文人學究寫的帖子，也是一笑。

我們不妨來看看賈蕓這個帖子都說了啥。

先看開頭幾句：不肖男賈蕓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

賈蕓先以兒子的身份給寶玉請了安，然后又十分謙卑地說，自己認寶玉做父親，是天賜的恩寵，自從認了父親之后，就一直想著怎么在父親跟前盡盡孝。

賈寶玉還是個少年公子呢，還沒結婚呢，怎么大他四五歲的賈蕓，反倒喊他“父親大人”？這一點是與前文賈蕓求職時的情節相呼應的。

賈蕓有一次找賈璉詢問工作著落，不巧碰到了寶玉，寶玉當時并不認識賈蕓，經過賈璉介紹，他才知道賈蕓哪一房里的子孫。

因為按照輩分，賈蕓是賈府的草字輩，跟賈蓉、巧姐等人是一輩，寶玉作為賈府玉字輩子孫，長賈蕓一輩，所以賈蕓最開始喊寶玉“寶叔”。

但是，賈寶玉當時開了賈蕓一個玩笑，他說賈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這顯然是一句玩笑話，這樣的玩笑，生活中很常見，因為寶玉長賈蕓一輩，開這種玩笑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有些玩笑是不能隨便開的，因為一旦說出口，就很難收回來。乖覺的賈蕓，此時本來正為工作之事一籌莫展，看到這樣的機會，不管有沒有用，自然不會放過。

于是，賈蕓也回了一句：俗話說的，“搖車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賈寶玉是個少年公子，當時根本就沒當回事，過后也就忘了，但是賈蕓不會忘啊，賈蕓當了真，于是就有了寫給寶玉的這封帖子里的語氣和稱呼。

再看：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并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

前面說了一直想孝順父親，但不知道該怎么孝順，接著就來了一個孝順的機會。

賈蕓從王熙鳳手里得了差事之后，手里有了銀子，因為應著大觀園種樹種花草的差事，所以他慢慢認識了不少花匠，也去了不少名園，也因此認得了許多奇花異草。

因此，他偶然看到了很少見的白海棠，于是就想盡辦法弄了兩盆來，想著送進園子來孝敬父親大人。如果父親大人真的待我像自己親兒一樣，那就留下來自己賞玩。

這段話里透露出好幾層意思，一則賈蕓之前說的日夜想要孝順，但沒有可孝順之處，是因為賈寶玉本身就是個富家公子，是賈府的金鳳凰，他當然什么都不缺。

所以，送什么對賈蕓這個窮小子來說，還真是費腦筋，因為寶玉什么都有。這就好比窮親戚去富親戚家做客，你傾盡所有的一次送禮，在富親戚看來，也許根本就不值一提，根本就看不上眼。

再者，賈蕓嘴上這么說，其實他在得到差事之前，他根本就沒什么可送的，因為他一無所有啊，也只是有一顆真誠的孝心罷了。可現實很殘酷，很多時候你只有心是沒有用的，你還要有行動。

但行動就要花錢，不管是賈蕓送給王熙鳳的冰片麝香，還是送給賈寶玉的白海棠，可都不少花錢。因為你要給不差錢的富人送禮，必須得投其所好一擊即中，不然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賈寶玉是少年公子，風度翩翩，品味不俗，送他名貴的生活用品，想來他是看不上的，但若送一些盆景花草，也許恰合其意，因為文人雅士都好這個。

賈蕓雖然讀書不多，但他精于人情世故，擅于揣摩人的心思與喜好，況且寶玉遭魔魘時，賈蕓日夜守護，未曾暫離，也許早就摸透了寶玉喜好。

事實也證明，他這兩盆海棠花送對了，因為這說不上多貴重，但卻十分清雅，正合寶玉心意，且又趕上眾人起社，沒想到兩盆白海棠還起了大作用。

但賈蕓送的時候，心里終究沒底，還唯恐寶玉不收，所以說了最后那句話。而一旦寶玉看了帖子并收下禮物，那這就說明兩人的父子關系算是正式結下了，不再是停留于過去口頭上的玩笑。

再看最后一段：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并叩臺安。男蕓跪書。

不愧是賈蕓，他是懂禮貌的，送禮不直接上門，那樣既唐突，也不方便，且好像有所圖似的。所以他說因為天熱怕園里的姑娘們不方便，因此并不敢直接見面。

還記得賈蕓給王熙鳳送禮時，明明是自己花錢買來的名貴藥材，但他偏偏沒這么說，而是說自己一個朋友的藥店不干了，給了他這些，他思來想去，只有嬸子用了才不糟蹋。

這么一說，王熙鳳就沒有了心理壓力，自然欣然接受。以鳳姐的聰明，她能看不出賈蕓的真實目的嗎？但人情世故最精妙的地方就在這里，大家嘴上都不明說，但心里都跟明鏡似的。

賈蕓沒有見寶玉，也是不想給寶玉壓力，讓寶玉覺得他是不是想讓我給他辦什么事。送兩盆白海棠，讓人抬進去，順便遞個帖子，寶玉心里明白就行了，如果一定見面，那就太俗太功利了。

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很多時候都不是當面鑼對面鼓，你今天給我送什么，我一定給你辦什么事，而是長期培養出來的默契和特殊關系，大家心知肚明，且只限于你知我知，這就夠了。

這就是賈蕓，送禮不僅要送到對方心坎里，還要充分考慮到收禮人的感受，不讓對方難做，且讓人毫無壓力地接受他的“好意”。

細想想賈蕓給寶玉送花的這個帖子，初讀的時候，覺得很好玩很有趣，甚至有點想笑，因為帖子明顯是賈蕓仿著文人的樣子寫的，有些笨拙有些不倫不類，顯然是為了能入寶玉的眼。

但細想想，他從頭到尾對寶玉并無所求，也許唯一的想法是，賈寶玉作為賈府的金鳳凰，與他搭上關系，現在雖然沒什么，也許將來會有用也未可知。

一個窮小子，剛找到工作，手里剛有了錢，就想著弄兩盆好東西送給開他玩笑要做他父親的十三四歲的少年公子，只因他是榮國府的寶貝疙瘩，是眾星捧月的金鳳凰，也許將來他一句話就能讓自己生活有著落……

賈蕓是個聰明人，他在王熙鳳手里謀到了差事，并沒有放棄寶玉這條線，而是為自己的未來多鋪了一條路。賈蕓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寶玉并沒有給過他什么回報，但日后寶玉落難，賈蕓是有仗義探庵舉動的。

想想賈蕓在人生底層的掙扎，又不免覺得辛酸。即便他已經在王熙鳳那里找到工作，但長期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帶給他的不安全感，讓他不會輕易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畢竟，在黑暗中待久了，看到任何光亮，都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因為那是最后的希望，也是他留給自己的又一個機會。這個貧窮不墜其志的年輕人，讓人忍不住鼻酸。

這個謙卑又乖覺，精于世故，有擔當有勇氣又有辦事能力的窮小子，日后一定會大有作為。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