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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不更新原創文了,只發了兩篇過去嘔心瀝血寫下的真實故事,是我舅舅和小姨的真實故事,放在今天更文的次條和三條。我不是按照自媒體的寫作套路寫的,而是偏文學,字數也有點多,希望你喜歡。看過的朋友請期待明天的原創文,沒看過的朋友可以花點時間看看。謝謝大家。
我的舅舅死了,他終于死了
文/晏凌羊
1
2017年6月2日,對于我而言是魂不守舍的一天。
早上、下午,都沒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更不是要來大姨媽,但我就是心神不寧、煩躁莫名,開會時更是走神了好幾次。
晚上回到家,我爹接到三姨父的電話,說我舅舅早上過世了。
三姨父說,我舅舅是6月2日早上去世的,死在街頭。臨死前一絲不掛,腹部已經腫脹,口腔里布滿血絲,應該是病死的。
他死在一戶人家的紅薯地里,那戶人家發現之后趕緊報警,要求派出所通知村公所來把尸體領走。村公所接到電話后,打電話給三姨父,三姨父、我表妹的老公連夜從山里趕到鎮上,處理安葬事宜。
親人們在電話里商量,要怎么安葬他。
三姨父說:“政府給了兩千元喪葬費,只夠運送尸體和挖坑費用。要不我們就拿塊草席把這個人渣裹起來,扔坑里埋了吧。”
我爸說:“不行,你們不能這樣。眼下我們在廣州,趕不回去。你們去給他找一副好點的棺材,讓他走得體面一點。”
我說:“是的,三姨父。安葬費用我來出。”
我給表妹的老公打了電話,讓他把銀行卡賬號信息報給我。
然后,我忽然不再心神不寧了,只是對女兒超乎尋常的沒耐心。
我輾轉找到了舅舅的親兒子、幾年沒跟我們聯系的小表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建議他回去看看。
小表弟回復我:“其實我不想回去,我真的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說:“回不回去是你的自由,我也只是告訴你這個消息。他的安葬費用我們出了,好歹父子一場,小時候他也愛過你,去送送他吧。”
打完電話,我坐在沙發上,推算舅舅的年齡。
他也屬鼠,大我整整一輪,那么,他今年是45歲。
我一顆眼淚都沒掉,只是有點點難過。
我媽跟我視頻,她也沒掉淚,只是說了一句:“我今晚要睡不著了。這個‘墮落崽’,我早知道他會有這么一天,但這一天真來了,我還是很難過。”
說下一句的時候,我媽語音有點哽咽:“他死了也就死了,對他自己和所有親人們來說都是解脫。只是,我不知道他臨死那幾天是怎樣的一個狀態,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沒錢給我們打個電話要點看病錢,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親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后那幾天他有沒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很痛……”
2
看到這里,也許你會覺得很奇怪:我舅舅的親人們(包括我),何以對他的死表現得如此淡漠。
而我,也只是出了點喪葬費,給小表弟發了長長幾條短信,然后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舅舅是45歲病死的,具體是什么病我們一個都不知道,因為所有的親人們都跟他失聯多年。
是的,所有。
他的前半生,是風光無限、作威作福的半生。
后半生,是貧困潦倒、眾叛親離的半生。
他于1972年出生,一出生就是全家人手心里的寶。我外公外婆一共有六個孩子,他是唯一的兒子,剩下的五個全是女兒。
我媽大我舅舅12歲,是家里的長女。我媽的小名叫“要弟”,我二姨起初的小名叫“招弟”。從我媽和幾個姨的小名上來看,就能猜出我外公外婆“求子心切”到了哪種程度。
我外公外婆連生了四個女兒之后,第五胎終于迎來了家里唯一的男丁:我舅舅。我外公外婆這下覺得:楊家終于有后了,他們自己終于可以挺直腰桿做人了。
第六胎,他們還想生個兒子,不料生出來又是女兒,也就是我小姨。老早以前就關注過我的朋友們應該有這樣一個印象:我小姨早已不在人世了,她死于家庭暴力,享年23歲。
繼續說回我舅舅。
小時候的我舅舅,在家庭里的地位至高無上。
70年代,文革都還沒結束,農村很多人根本吃不飽飯,但我外公家條件還可以,因為當時我外公是農村信用社的職工,是“吃公糧”的“干部”。
我舅舅出生以后,外婆沒什么奶水。
當時物資緊缺,奶粉什么的根本買不到,大部分家庭平時吃的也都是粗糧,大米對很多人而言是奢侈品,但我外公還是“斥巨資”買了當時很多人都吃不上的紅糖,拌在米湯水里給舅舅喝。
舅舅三四歲的時候,還是生產隊時期。
我外婆、我媽和幾個姨都得去“掙工分”,然后賺回糧票、肉票、布票。在所有人都活得像個叫花子,每天吃土豆、玉米吃到要吐,衣服上的補丁一個賽一個多的時候,我舅舅就吃上了大米、穿上了新中山裝。
整個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有這種待遇。
要特別說明一下的是,我外公外婆雖然“重男輕女”,但對女兒們也不賴,虐待、盤剝什么的根本談不上,只是女兒們能享受到的待遇比兒子少很多。
我祖婆婆(外公的媽)跟我說過:我外公是一個非常顧家的男人,對女兒們也挺好。
我媽還是嬰兒的時候,外公每周一都要去鎮上信用社上班,他常常是走到半路,忽然聞到身上有抱過我媽留下的奶香味,就忍不住跑回家來再抱一抱、親一親她。
祖婆婆是一個對兒子(我外公)非常嚴厲,但對孫子(我舅舅)特別溺愛的老太太。我舅舅小時候經常調皮搗蛋,外公見了也會嚴加管教,但他每次想用藤條收拾舅舅一頓,祖婆婆就站出來把我舅舅摟在懷里,對外公怒目相向。
有一次,舅舅偷了鄰居小孩的槍,外公瞞著祖婆婆打了舅舅一頓。祖婆婆知道以后,居然拿起外公打舅舅的那根藤條,追打了我外公幾百米。外公是個大孝子,祖婆婆年事已高,他的確很少忤逆她的意志。
對于那個年代的孩子而言,上學是一件奢侈品。外公家六個孩子,就我媽、舅舅和小姨上過學。
我媽身體弱,隔三差五生病,干起農活來比二姨、三姨、四姨差太遠。外公權衡再三,認為我媽將來若是跳不出“農門”,那她這輩子估計也就沒指望了,因為相比我幾個姨,我媽在農村的生存能力是最差的。
于是,外公在經濟條件有限的前提下,給了我媽一個上學的機會,而我二、三、四姨則因為比較能吃苦耐勞,沒進過一天學校,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會寫。
外公家里唯一一個絕不可能被剝奪上學機會的孩子,就是我舅舅。
我小姨也上過學,但小姨出生的那個年代,外公的經濟境況已有所改善,所以小姨能上學也是僥幸。
舅舅上學以后,一開始還挺好,他人很聰明,很多東西一學就會,所以考上了初中。
初中擇校的時候,舅舅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條件很差的鎮里的普通中學,一個是條件很好的縣城里的民族中學。
鎮里的普通中學,我媽讀過,條件很差,得自己帶柴、帶糧食、帶鍋碗,自己生火做飯,宿舍窗戶還是爛的。外公每個星期把最重的糧食、柴火、鍋碗扛在肩上,送我媽去學校。
外公比較“重男輕女”,但對女兒也沒那么刻薄的一個例證是:那么遠的山路,他從來不舍得讓我媽扛重物,只是讓她背被褥。
我媽上初中那個年代,學也學不到什么東西,印象中幾乎每天都在唱紅歌、搞批斗。后來,我媽沒上完初中,就跑回家去了。再沒過幾年,就賭氣嫁給了我爹。
我媽生下我以后不久,我舅舅就去縣城里教學條件第二好的民族中學上初中了。
在所有的同學中,他的打扮是最酷的,因為他零花錢最多。
那時,“小虎隊”火遍全國各地,我舅舅在學校里第一個留起了吳奇隆的發型,穿上了吳奇隆最喜歡穿的那款夾克衫。
他也是全校第一個買半導體收音機、第一個買吉他、第一個談女朋友的男生。
3
從小到大,我舅舅都是同齡人中最拉風的人。
這背后,當然是因為他有一個非常給力的老爸:我外公。
我外公識字、有文化,非常有經濟頭腦,還是一個搞種植和養殖的行家能手。
“包產到戶”第一年,他就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種上了玉米、蕎麥、水稻等農作物。他的種植方法很科學,所以他種的農作物在村里是最高產的,幾乎每家每戶都來找他討教經驗。
除此之外,他還在自家承包的山地里種了很多果樹。幾年以后,蘋果園、梨園、杏園、桃園、李園、柿子林等大獲豐收。外公家一年四季不愁沒水果吃,沒水果賣。小時候的我每次去外婆家,就吃得停不下來。
當時,農村信用社給職工貸款有非常優惠的利率。我外公申請貸了一筆款,然后買了很多發電機、碾米機、磨面機等機器,成立了一個磨坊,專為村民提供碾米、磨面等服務。
他還養了很多牛、羊、馬、豬、雞、魚甚至還養蜂,這些又能給家庭創造不少的收入。
作為全村唯一一個吃公家糧的人,外公一直被村里人仰視。1978年以后,外公家更是令無數人艷羨的“大戶”,光家里的房子就占地三畝,一共有三四個宅院。
雖然比起鎮上很多人家來說,外公家不算什么,但在那個小山溝里,人們只要提到楊家,都會說起外公的名字,然后對他豎起大拇指。
也正是這樣相對比較好的家庭條件以及父母無原則的溺愛,養成了我舅舅極端自我、任性、霸道的公子哥性格。
舅舅上初三的時候,完全只顧著談戀愛去了。
他人長得帥,吉他彈得好,霹靂舞跳得不錯,情書寫得俊秀,也會說兩句洋文,所以,在學校頗受女孩子歡迎。
初中三年轉瞬而過,考不上中專或高中的他提出來復讀一年。
我外公覺得,這兒子在遠離老家的縣城待了三年,似乎有越學越壞的傾向,所以只答應讓他回鎮里的中學復讀。
外公可能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好好管教下這兒子,但一切為時已晚。
舅舅沒有珍惜這一年的復讀機會,卻交上了各種狐朋狗友。
他每周都到我家來吃飯,但對我爸媽特別不敬。
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他在飯桌上摔碗,一言不合他就站起身來走人,起因可能僅僅是我爸媽多嘴勸導了他兩句。
舅舅復讀一年,依然沒考上高中或中專。我外公就托朋友的關系,給舅舅謀了一份差事:在鎮電影院賣電影票。
對很多人而言,這是一份美差事:工作清閑,收入不低,而且還能經常看電影,甚至請人看電影。這種很多人求而不得的機會,我舅舅輕輕松松就得到了。
每個月舅舅的工資發下來,都是不夠用的,他還是會找外公拿錢。外公一開始不想給,舅舅跑到祖婆婆、外婆那里軟磨硬泡,祖婆婆和外婆聯合起來給外公施壓,外公也就屈服了。
那時候,舅舅買了當時最時尚的雙卡錄音機,買了很多“四大天王”的卡帶和海報,還買了最潮的自行車。
農忙的時候,我爸媽也會讓舅舅幫著看管我弟弟,結果舅舅根本不是帶孩子的料,他只顧著去找狐朋狗友去玩。
他把我弟弟放到自行車后座上,騎單車到另外一個鎮,遇到了幾個朋友。他想把自行車后座拿來載朋友,就把我弟扔在大街上,跟我弟說他就去玩一會兒,讓我弟乖乖等著。
那天很晚了,村里一個大嬸把弟弟送到我爸媽手上,說她看到我弟弟一個人坐在大街上哭。她看著這小孩有點面熟,上前去問,才發現是我弟弟,所以就給帶回來了。而我舅舅,那天晚上根本沒回家。
那時候,我弟弟才不過四五歲。
我媽每次說起這個事情都很后怕,她說假設當時要來個販子,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我舅舅越玩越瘋,最后終于玩出事兒來了。
4
我上小學的時候,舅舅坐牢了。
他和幾個哥們兒喝醉了以后,跑去大馬路上,截停了一輛拉大蒜的貨車,對司機進行搶劫、恐嚇。司機沒什么錢,他們就跳進貨艙,一袋一袋往下扔大蒜。
而這個時候,剛好有一輛出勤的警車出現在貨車的后面。司機報了警,舅舅和他的同伙被抓了正著。
搶劫犯罪事實清楚,剛好又遇上“嚴打”(學法律的應該都知道“嚴打”是怎么回事),舅舅進監獄已成必然。
可笑的是,舅舅和他那幾個哥們兒并不缺錢。當晚他們突發奇想跑去搶劫貨車司機,只是為了比賽“誰更有種”。
于是,我舅舅作為“最有種”“最勇猛”“最身先士卒”的“帶頭大哥”,被判刑五年,他的同伙則被判刑兩到三年不等。
我媽收到消息的時候,哭著去看守所給舅舅送飯送被子,我也跟在她屁股后頭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離羈押犯人的地方那么近。
80年代的派出所,條件還比較簡陋。
羈押犯人的地方像個山洞,完全用石頭砌成,唯一能透光、通風的口,就是那扇大鐵門。鐵門一關,里面漆黑、陰冷、潮濕一片,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進行。
我媽提出要見我舅舅,給他送點被褥、衣服,警察把他放了出來。舅舅戴著手銬、腳鐐從“貓洞”里走了出來,見到外面的強光還用袖子擋了擋眼睛。
他個子很高,需要彎腰才能走出那個鐵門。我遠遠地站在一邊,旁邊一個人指著一個鐵制的高架嚇唬我說:“一開始你舅舅還不承認,警察把他吊上面打,才承認的。”
六七歲的我,站在我媽的身后,看著眼前黑洞洞的羈押房、冰冷的鐵架子和戴著鐐銬的舅舅,第一次對“法律”產生了敬畏甚至是恐懼。
沒過多久,法院的判決下來了,舅舅要去麗江進行勞動改造了。
外公悲痛欲絕,外婆則哭得死去活來。外公對舅舅有氣,所以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也不跟舅舅說話。外婆這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甚至都沒坐過車,但為了看兒子,她一路顛簸去到了麗江,在車上吐得七葷八素。
舅舅進監獄這個事兒,直接影響了小姨的學業。
當時的小姨,已在縣城讀初中。那時候,我媽、二姨、三姨、四姨都已經出嫁,沒有人再陪在我外公、外婆身邊。
舅舅一入獄,小姨每次一想起外公、外婆素日里對她的好,就心如刀絞。她原本學習成績不錯,但愣是不顧父母、親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退學,回家陪父母。
舅舅在接受“勞動改造”的那幾年,時常會給我爸媽、外公外婆寫信。舅舅的筆跡俊秀,文采也還不錯,有些字句讀來特別感人。
當他聽聞我的祖婆婆(也就是舅舅的奶奶)去世的時候,寫回來的信言辭懇切。他說他很不孝,不能送奶奶一程。等他出獄以后,他一定要好好做人。
外婆經常托我爸媽給舅舅寄她打好的毛衣、圍巾,她說麗江冷,可別讓他凍著。每次我爸媽去郵局給舅舅寄東西,外婆都跟著去。每次有舅舅的來信,她都讓識字的人讀幾遍給她聽,邊聽她還邊抹眼淚。
那會兒,外公面臨退休。按照當時的政策,他可以找一個人“接班”。如果舅舅不入獄的話,他的年齡、學歷、性別等剛好符合條件,但現在,不成了。
舅舅在監獄里,沒法“接外公的班”,所以外公推薦了村里另外一個識字的年輕人“接了班”。那個小伙子的命運從此被改寫,他“麻雀變鳳凰”,由一個農民變成了信用社職工。隨后,他被調去縣城,在縣城安了家。
我上初高中,沒錢交學費的時候,我媽有找過他借錢,但他都假裝不認識我媽了。
5
在監獄里,舅舅表現良好,獲得減刑,服刑四年后就回來了。
他出獄的那天,我爸媽、二姨、三姨、四姨一家全都到齊了,大家由衷地為他的回歸感到高興。外公當即決定宰殺了一只羊,犒勞所有前來慶祝的親戚朋友們。
那一天,舅舅流淚了,他說他對不起所有關心過他的親人,以后他一定好好做人,不讓大家失望。外公聽到這些話,直接就喝高了,喝醉后哭得像個孩子。
舅舅“回來”以后,乖了好一陣子。那時候他年紀已經不小了,外公外婆就到處給他物色對象,也有點擔心他坐過牢,會不會不大好找。
舅舅過慣了城鎮里的生活,不愿意回山里去。那時候,他談了一個鎮里的女朋友,兩個人挺情投意合,只可惜,如果他們倆想結合,舅舅就必須要做上門女婿。
我外公外婆表態說:楊家就這一個獨兒子,怎么可能去做別人家的上門女婿呢。
外公外婆希望舅舅能留在父母身邊,因為從舅舅上初中到坐牢,離開父母的時間太久了。剩下的時間,外公外婆希望能和他團聚在一起。
舅舅當時那個女朋友看勢頭不對,所以跟舅舅和平分手了。我最后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已是十年前,聽說她嫁人生子以后沒多久,就得怪病去世了。
當時,我外公外婆幫舅舅物色了一個女朋友,是我小姨的閨蜜。
舅舅雖然坐過牢,但是人長得很帥,又有文化,出獄后認錯態度良好,而且外公家“家大業大”,所以村里想嫁給舅舅的姑娘還挺多。我舅舅左挑右選,最后挑中了我小姨的閨蜜,讓她成為了我的舅媽。
舅舅結婚的時候,外公外婆大辦酒席。
當時,我也有參加那場婚禮。
那時候我還小,很多的事已經記不大清,但我記得這么一個細節:
舅舅的毛筆字、鋼筆字都寫得很好,所以他的請柬是他寫的,家里要貼的喜聯也是他寫的。
我當時的任務就是幫他按住對聯紙,讓他好發揮。
那會兒我畢竟是小孩子,做這些事沒什么耐心,有些對聯紙我按得不平整,結果就被他罵了一頓。
從小在外婆家長大、離父母一直很遠的我,哪里經得住這種罵。
我一聽到他不耐煩的語氣,就開始哇哇大哭,還越哭越傷心。
他則開始哄我,隨后還給我做了個小風車、給我買了一把水果糖。
舅舅剛結婚那一年,表現還挺好的。
我看他對舅媽,也特別好。舅媽生孩子后,掉頭發有點多,他會細心地把她的頭發撿起來,細細包到一塊布袋里(為了防止繡花針生銹,我們老家人都會做這樣一個布袋用來保存繡花針)。
舅舅會跟舅媽說:“以后干農活悠著點,讓我來!你別太辛苦了。”
我見過他們一家三口拍的合影:舅媽抱著小表弟坐在椅子上,舅舅站在身后扶著椅子,動作一點都不僵硬,很有明星拍照的瀟灑范兒。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笑得很開心。
舅舅結婚的時候,山里也通電了。外公退休了,家庭收入遠不如從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舅舅還是買了全村第一臺電視。很多村民,第一次看電視,就是在舅舅家看的。
只是這時候,小姨和舅媽的關系有了點微妙的變化,兩個人忽然從“好閨蜜”變成了“姑嫂”,日常生活中也會有一些小摩擦。
小姨不喜歡在家里住著,就跑來我們家住。一住就是好多年,一直住到她嫁人。
6
我舅舅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呢?我真記不大清了。
起初,他也會和舅媽一起下山來賣蘋果。
從山里到鎮上,需要走五六個小時的山路。山民們凌晨四五點鐘就得起床,早上十點半左右到鎮上的集市,賣兩籃子蘋果大概能收二三十塊錢,然后借此換來一個星期的米、油、鹽和日用品。
那時候,小鎮里的經濟已經發展起來,而山村則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與城鎮的差距越來越大。當舅舅看到他辛辛苦苦賣兩籃子蘋果,遠遠不如小鎮居民開個理發店賺得多,他心理開始不平衡了。
他認為,在整個村子里,只有他是最有文化、見過最多世面,只有他是個“干大事”的料。他不能跟那些村民一樣,一輩子就窩在山溝溝里。
他有了想出人頭地的想法,但并沒有付諸行動。
他只是把自己過得不如當年那誰和那誰誰的原因,歸結于是:外公外婆用“孝順”和“延續香火”綁架了他,讓他不能自主選擇自己的人生,去城鎮里闖一闖。
事實上,他真有“闖過”的,也讓不少人幫他介紹過工作。
要他跟我爸一樣去工地干活,他嫌苦嫌累;要他去做一些文職,他又有過犯罪紀錄,人家根本不可能給他機會。要他去當保安,他又嫌收入太低。出去闖了幾天,他就跑回家了。
他開始覺得,是外公外婆虧欠了他,所以理直氣壯找外公外婆要錢。起初外公也給,但舅舅拿到錢以后,不是去“大干一場”,而是直接進了賭場。
他認為:賭博,是讓他最快致富的辦法。
結局可想而知,他越賭越輸,越輸越賭。
賭博賭輸了,他就很生氣,然后就去酗酒。酗酒之后,就開始打家人了。只不過這時候的他,每次酒醒以后都還會為前一晚自己的行為懺悔不已。
到后來,外公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舅舅就開始變賣家產。
能給家里生錢的磨坊,被舅舅以最便宜的價格賣掉了。
外公辛苦多年養的牛羊,被舅舅賣掉了。
賣得的錢,都流向了賭桌。
家里僅剩的一匹用來托運物資的馬,則被輸錢以后暴怒的舅舅活活踢死。
這時候,他看自己的妻子,也不順眼了。
他問她:當初跟他結婚,是不是就看重他們家的錢。現在他們家沒以前有錢了,她是不是就看不起他了。
舅舅酗酒更加嚴重,和村里最下三濫的人混在一起。我完全沒法想象,他一個有點文化、見過點世面的文藝青年,如何與那些大字不識、臭名昭著的人談得來。
有一回,他邀請那些下三濫來家里吃飯,但家里沒錢買魚買肉,舅舅靈機一動,把外公養在金魚池里的金魚都撈來吃了。
他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連金魚都吃的人類。
舅舅喝醉酒以后就打人。起初是打我外公外婆,后來是打老婆。
那時候,我每年寒暑假還是會去外婆家。舅舅畢竟是有些怕我爸的,所以他不敢打我,但是他打起我外公外婆來,下手可真的是特別狠。
那時候,我外公身體已經很不好。舅舅入獄,他大受打擊,身體在那幾年內幾乎已經垮得差不多了。舅舅結婚生子后,外公腿腳已經很不靈便,走路都是顫巍巍的,需要用拐杖了。
我清晰地記得,舅舅喝醉酒以后,經常跑去外公的房間大發酒瘋,辱罵他、打他。他掐住外公的脖子,把外公頂到墻上,讓他雙腳懸空。他經常扯住外公的胳膊,直接將他摔跌在幾米遠開外。
外公氣得嘴唇發抖,也嚇得渾身發抖。每次舅舅發作完畢以后,外公就頹唐地坐在火爐邊哭泣。他臉色焦黃,捶胸頓足地哀嚎:“我為什么要生這個兒子?這是自作自受啊。”
到得后來,外公也不哭也不嚎了,只是沉默著,一句話不說。
有一次,我親眼看著舅舅抱起一個大南瓜,劈頭蓋臉就往外公身上砸過去。外公讓開了,那南瓜砸中墻壁,發出巨響。
舅舅打起外公來的架勢非常可怕,活脫脫是一個表情猙獰的魔鬼。他看向誰,誰就毛骨悚然。
每次看到外公被打,我只敢縮在旁邊小聲說:“別打外公,你別打外公。”
十來歲的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意識到:我童年那個溫暖的外婆鄉,那些溫馨快樂的回憶,全部隨著舅舅的“黑化”消失在時光的盡頭。眼前的外婆家,已成為了人間地獄。
舅媽見到這種架勢,也會來勸架。她不讓舅舅去打外公,說他這樣做很像畜生。舅舅一聽,勃然大怒,開始打我舅媽。
那時候,舅媽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
她后來跟我說,她有時候都已經睡下了,還會被賭錢賭輸了的舅舅從床上拎起來拳打腳踢。她的頭發一把一把地被舅舅抓下來,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淤青。
那一年,舅舅和舅媽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舅媽實在過不下去了,就跑回了娘家。
舅舅過了一段時間,覺得還是離不開舅媽,就去道歉。
舅媽心軟,又回來跟他過了一段時間,結果又被他打走了。
這一次,舅媽堅決要離婚。
舅舅就把他四歲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小表弟)的雙手用繩子捆起來,然后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一封“求和信”,一路鞭打著他,讓他哭著去舅媽的娘家,求舅媽回來。
舅舅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還心疼兒子,你就回來跟我過。”
舅媽心如刀絞,但最后還是下決心跟舅舅離了婚。
離婚官司打了有小半年,舅舅一見到法官就慫了,痛快答應離婚,并和舅媽達成以下協議:兒子歸舅舅撫養,女兒歸舅媽撫養。
這一年,外公長病不起。
對兒子的失望和恐懼,讓他終日借酒澆愁。他似乎也想速死了事,六十剛出頭就與世長辭,留下了我的外婆帶著年幼的孫子艱難度日。
我最后一次見外公的情形,歷久彌新。
他蹲在火爐邊上,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你都長這么大了呀。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
這個我小時候最喜歡帶著我去抓鳥、捉魚、采蘑菇、找雞樅菌的男人,這個會拉二胡、彈三弦、唱小曲、講彝語的文化人,這個曾經身材偉岸、德高望重、叱咤風云的致富帶頭人,這個在舅舅的婚禮上喜極而泣的老父親,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他縮在墻角的火爐邊,像一只害怕強光的老鼠,一只誰大聲吼一下就會落荒而逃的老鼠。
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外公,你一定要保重。”
離開他房間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眼淚流了下來。
舅媽在娘家待了一兩年,因為為兄嫂所不容,所以火速改嫁。
起初,她還過問下小表弟的情況,讓小表弟去她的新家住一小段時間,后來因為她的后任丈夫容不得小表弟,所以后來慢慢的也就不管不問了。
7
外公死后,舅媽改嫁后,外婆的日子更加難過。
舅舅把對生活和婚姻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到了外婆的頭上。
他打外婆,下手比對外公更狠。
起初,外婆身體還比較靈便,見他一發怒,就沒命地往玉米地里鉆,臉也經常被玉米葉子割出一條條血痕。
后來,她實在跑不動了,就抱住頭縮成一團,躲到墻角里去,以讓舅舅的拳打腳踢不至于傷到要命的身體部位。
舅舅有時候也打小表弟,但外婆拼死護著他。
有一段時間,小表弟一看到舅舅的手抬起來,就嚇得直打哆嗦。他看舅舅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我媽、我幾個姨,從知道舅舅開始酗酒、賭博、家暴開始,就提出來要將外公外婆接來和女兒一起住。
起初外公、外婆覺得:不該由女兒女婿來給他們養老。
再后來,他們想來,可舅舅卻已經不讓他們來了。
因為舅舅發現了一條“生財之道”:外公沒死的時候,可以領到上千元的退休金。外公死了以后,外婆可以領取家屬撫恤金,每個月大概三百元。只是這些錢,只有本人才可以去申領。
我媽和幾個姨一提出要贍養外公、外婆,舅舅就認為我們是在覬覦外公那點退休金和外婆的撫恤金,幾乎是拿出“同歸于盡”的架勢反對。
外婆的那點撫恤金,被舅舅拿去買了酒喝。外婆沒錢用了,我媽、我幾個姨也會偷偷給她點零用錢。
豈料就連這個,也被舅舅視為“生財之道”,他更加不允許我媽、幾個姨接走外婆,因為如果外婆來跟女兒們住了,那家里就沒人給他做飯洗碗洗衣服帶孩子了,我媽、幾個姨也不會再給外婆錢了。
我媽、幾個姨發現這條“生態鏈”后,果斷切斷了對外婆的經濟供養,只給外婆買物品,但每送一件新物品過去,就被我舅舅拿去變賣了。
不得已,我媽、幾個姨只好送用過的物件過去。這下舅舅又不滿意了,逼我外婆以各種名目向女兒們伸手要錢。
比如,他會叫外婆賒欠東西、找人借錢,以外婆的名義。外婆不肯去,就會遭一頓毒打;外婆只好去賒欠東西、借錢,她還不上了,就由女兒們來還。
無奈之下,外婆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作假”,將女兒們的“孝心”源源不斷地變成了舅舅的賭資。我媽、幾個姨和舅舅斗智斗勇多年,也曾試過把外婆接來家里住,但沒過多久,她總是哭著喊著要回去。
在對兒子寵溺無度這一點上,外公還好,當他覺悟到當初不該重男輕女、對這個兒子寵溺無度時,已時日無多。而外婆,自始至終還在護著舅舅。
外婆經常被舅舅打得鼻青臉腫,有幾次是牙齒都被打落了,但每次我媽問起,她都回答:“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
我媽想給她一點錢,她立馬揣到兜里,然后拿回去交給舅舅。
外婆有時候也想給小表弟買點玩具、糖果,就悄悄藏一點錢,縫在內褲里,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會被舅舅翻出來,然后挨幾耳光。
我媽和幾個姨甚至給外婆支招:“你買農藥,倒到他的酒里,毒死他。實在不忍心的話,想個辦法把他搞癱瘓也好。我們幾個女兒都已經有兒有女了,為了這個爛人把自己賠進監獄了不劃算,但你,你現在就是被判刑了,去監獄里呆著也比跟他一起過好。你去做這些事,你的寶貝孫子,我們來幫你養。你敢不敢?”
外婆回答:“他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舅舅不僅搜外婆身上的錢,他還搶過我的錢。
那一年我考上大學,需要辦一張身份證,拍身份證照片需要三十元,而我媽給了我五十元。我拍了照片出來,手里還剩二十元。
舅舅看到了,說他要跟我借。
我說,我不能借你,誰知道你又要去干什么壞事?
結果,我的親舅舅,居然使勁兒掰開我的手,把我緊緊捏著的那二十元錢生生從我手里搶走了。
他搶那二十元的神情,我永遠記得。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再不松手,他下一秒能讓我送命。
我們所有的親人,對舅舅恨得咬牙切齒,想聯合起來暴打他一頓,也曾嘗試過報警。外婆攔著不讓,她說不想讓兄弟姐妹們為她傷了和氣,還說如果舅舅再進一次局子,他這輩子就真的毀了。
8
外公死后沒兩年,我小姨也死了。
小姨的死,和舅舅也有關聯。
小姨嫁給小姨父后,遭遇了和舅媽一樣的命運:丈夫酗酒、賭博和家暴。
小姨也曾鼓起勇氣離婚,但她想到離婚之后她沒法回娘家,沒法跟舅舅住一起,就躊躇著不敢離。
她也不愿意來我們家、我幾個姨家,因為她覺得她沒嫁人生子之前,還可以幫上我們的忙,但現在有了孩子,她和孩子都會成為我們的負擔。
小姨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但自尊心也很強的人,她受得了自己“寄人籬下”(其實我們都把她當自己家人),但她受不了女兒跟著她寄人籬下。
總之,最后她沒有離婚。
然后,1999年元旦這一天,她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里,身上全是傷痕。
小姨死后,她的婆家大概是因為太心虛,還沒等我媽她們趕到,就將她的尸體火化了。說是按照當地的風俗,懷著孕的女人自殺很不吉利,必須及早火化。
至于小姨當時是不是真懷有身孕,是不是自殺死的,只有天知地知她婆家人知。
聽聞小姨的死訊后,我媽和幾個姐妹立即趕到小姨父家,大鬧了一場,核心主題只有一個:“她到底是自殺的,還是被活活打死的?”
小姨父一家人躲去了別人家里,不敢出來,而這個時候,我舅舅不在。
有人跟舅舅說:“你親妹妹死了,你幾個姐姐去她婆家興師問罪去了,你是男人就應該出面去聲援一下。”
我舅舅沒表態。
我外婆是在我小姨死后一個月,才知道真相的。
當我媽和幾個姨把這個事情告訴外婆的時候,外婆哭到完全站不起來。
再之后,外婆身體每況愈下,再后來就真的站不起來了。外婆的鄰居跑到山下來,把外婆生病的消息告訴了我們,我爸和四姨父連夜趕去外婆家。
見到外婆的時候,兩個大男人落淚了,只見外婆癱瘓在床上,她大小便失禁,屁股已經被排泄物浸泡得皮肉腐爛。
而我那個舅舅,卻不知道跑去了哪兒。
那會兒,外婆那個村還沒有通公路,村民們上下山只能騎馬。外婆的屁股潰爛了沒法騎馬,山路又太陡了沒法用擔架,于是,我爸和四姨父兩個人輪流背一陣,背了十個小時才把外婆背到了山下的醫院里。
我媽和幾個姨在醫院見到外婆的這個情狀,失聲痛哭,咒舅舅不得好死。
沒過多久,外婆也走了。
我最后一次見外婆,應該是17歲,已經上大學了。
我給她看了在北京八達嶺長城上拍的照片,告訴她:“我上大學了。你要活久一點,等我大學畢業帶你去城里玩。”
這的確是我的真心話,因為從一歲開始,我就是在外婆家長大的,一直長到六歲才下山讀書。上學以后,一直到初中畢業前,我每逢寒暑假都去外婆家呆著。外婆對我而言,是整個的童年,是最初的暖和光,最原始的愛和信仰。
我最后一次去外婆家看外婆的時候,她腿腳還算靈便。看完她回來,我和二表妹需要走六七個小時的山路下山。外婆愣是杵著拐杖送了我們一路,大概陪我們走了兩個小時。
我和二表妹一路催促她回去,但怎么趕都趕不走。我和表妹都有點生氣了,跟她說:“你再不回去,我們就不認你了。”
外婆止住腳步,說:“我看著你們走。”
繞了幾個梁子,下了幾道坡,我和二表妹往山下走了好遠,不經意間再往山頂上看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到外婆小小的身影。
她還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目送著我們。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鐘,而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外婆走的時候,我媽和我都哭了,我媽說了一句:“媽媽,媽媽,你終于不用再受苦了。”
9
外婆死后,舅舅就徹底成為了流浪漢。
沒人給他做飯洗衣服,他干脆連家也不回了,過上了“今天在東家吃一頓,明天去西家睡一晚”的日子。
舅舅把小表弟托付給了舅媽的兄嫂,他把自家的土地轉給舅媽的兄嫂耕種、把自己的果林轉給他們去打理,就算是付過托管費了。
我爸媽經商量后,準備把小表弟接來當兒子養,結果,舅媽的兄嫂說這事兒得舅舅說了算。
于情于理于法來說,都該是舅舅做主,但實際上舅媽的兄嫂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我爸媽把小表弟接走了,家里會缺一個放牛娃;我舅舅家那些土地、果園,他們就沒法名正言順地耕種和處置了。
那時候,我家連我和弟弟的學費都拿不出來,我爸媽覺得這也是趟渾水,也就沒再堅持。
我爸媽當時還有一個更大的顧慮:我爸常年在外打工,沒多少時間在家。如果把小表弟接過來養,勢必會被舅舅賴上。到時候,我爸媽不僅要養一個孩子,還要養一個無賴大人。
孩子好養,但那個無賴一旦沾惹上就甩不掉,所以,我爸媽就斷了要把小表弟接過來養的這個念想。
當時,九年義務教育已經在農村全面鋪開,上小學、初中都是免費的。舅媽的兄嫂倒也讓小表弟去上學,但也讓他承擔了不少家務。我爸媽有時候也會給小表弟帶去一點錢、一些衣服和文具,鼓勵他好好學習。
小表弟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舅媽的兄嫂覺得他已經長大了,讀書是浪費他們家的錢,所以打算讓他輟學去放牛(他們自己的孩子當然還繼續讀書)。
舅舅聽說了,不知從哪兒殺了回來。把小表弟弄去隔壁村一戶人家去放羊,那家人則一個月給舅舅三四十元,作為給小表弟的報酬。
舅舅當時想著:反正都是包吃包住,都是放牛放羊,把小表弟弄去別人那里,他還能拿點錢。如果一直留在舅媽的兄嫂家,他則一分錢都拿不到。
也就是說,我舅舅已經無恥到了要靠出賣十來歲兒子的勞力來養活自己的地步。
我爸媽聽到這事兒,氣得直跺腳。
我爸直接從工地上趕回家,跑去那個村子里把小表弟找了回來,交到舅媽的兄嫂手里,求他們再幫著照看他幾年,至少讓他初中畢業。這期間小表弟的花費,可以管我們要。
我爸覺得舅舅算是徹底廢了,也指望不上,但他這個兒子可還有希望,不能讓他學壞。
隨后,我爸為了他的事跑了幾趟土地管理局,將舅舅名下的房產、土地都歸到了小表弟名下。
然后,又跑了幾趟村公所、民政局,給小表弟辦到了最低生活保障金。
這樣,小表弟每年可以領到土地耕種補貼、低保上千元。
只是,因為擔心小表弟太小,怕他拿了這些錢會一口氣花光,所以,提供的結算賬戶是舅媽的兄長(也就是小表弟的舅爹)的。
我爸當時這么做,是因為他發現:每次我爸媽、我幾個姨給小表弟錢,他從來不存下來買玩具,而是一口氣跑街上去買這買那,全部花光。
為這事兒,我爸忙活了有差不多一個月。又是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去村公所辦證明,又是坐車跑縣城幫辦手續。住10元一晚上的條件最差的旅館,啃幾毛錢一個的大饅頭,有時候在民政局、土地管理局一等就是等一整天。
有了這些錢,舅媽的兄嫂才愿意繼續接手撫養小表弟。
舅舅向來有點怕我爸,看到事已至此,也就作罷。
舅舅的不要臉,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這一點,也表現在他對小姨的婆家人的態度上。
小姨死后多年,她婆家的人聽說在死人的墳頭上放一塊鐵,死去的人就不會再進到活人的夢里去,而且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就真跑去小姨的墳頭上放了一塊廢鐵。
我三姨看到了,又悲又憤,把那塊廢鐵拿掉了。
就在此時,有人看到我舅舅跑去小姨父家,幫再婚的小姨父收割玉米,僅僅是為了蹭幾頓飯吃。
我媽聽說這事兒以后,幾乎是捶胸頓足地喊:“那可是害死你親妹妹的仇家啊,是仇家啊!”
再之后,我們就跟舅舅徹底斷絕了關系,不再往來。
我媽和幾個姨去給外婆裝個新墓碑、上墳,都是去熟人家里吃的飯。她們以前住過的那個家,已經雜草叢生,而我媽,根本都沒勇氣再去看一眼。
小表弟上初二的時候,和他妹妹見了一面,來我家里住了幾天。她妹妹跟著媽媽,倒是沒吃多少苦,兩兄妹一見面還是挺開心的。
我們正在家里摘石榴吃呢,舅舅忽然不請自來,他說他來看看兒子、女兒。
小表弟和表妹見了他,很是尷尬。舅舅見我抬了一個數碼相機,就說要跟他一雙兒女拍張合影。我抑制住內心對舅舅的反感,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舅舅站在中間,摟著他一雙兒女,笑得挺開心。
那時候的舅舅,早已經不是當年帥氣的模樣。
常年酗酒,讓他全身浮腫、臉色發青,與過去判若兩人。
后來,我聽說他有專門跑去學校外面,透過學校的圍欄,去偷看他的一雙兒女。只是,因為沒錢買禮物,因為擔心兒女不肯認他,擔心自己給孩子們丟臉,他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那時候,他到處去別人家里蹭吃蹭喝,幫別人放羊、收割稻谷,換幾餐飯、住幾個晚上。只可惜,他干活很是偷工減料,慢慢地,也就沒人搭理他了。
他就跑去以前認識的人家里蹭飯吃,一看到桌上有酒就沒命地喝。久而久之,這些人也怕了,老遠見到他就開始關大門,他來敲門時就假裝人不在家。
10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承擔。
外公外婆一死,我媽和幾個姨們早覺得沒了聯系舅舅的必要,所以幾乎都跟舅舅斷了聯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舅舅的名字成為了“人渣”和“敗類”的代名詞。
村里人教育孩子,經常會這么說:“你現在不好好學習,擔心以后變成楊某某那樣。”
“楊某某”說的正是我舅舅。
每每這時候,被教育的孩子就急眼了,大聲反擊:“你才會變成他那樣!”
就連幾歲的孩子,都不愿意大人拿“像楊某某一樣”來羞辱、戲弄他。
舅舅沒錢賭博了,但還是愛喝酒。
他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混球,一個親人們一聊起他來就搖頭嘆氣的超級混蛋。
我最近幾次聽到他的消息是這樣的:
有一次,他去一戶人家偷東西,結果被發現了,幾乎快被打斷腿。那戶人家賠了他醫藥費,他的腿傷也就治好了。之后,據說他不敢再偷盜。
我們一家子人都到了廣東,家里大門緊鎖,常年沒人在家。我舅舅爬進我家里去偷東西,結果發現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所以又爬了出來。
我媽說:“他坐牢坐怕了,犯罪他是不敢的。就是偷,也只敢偷自家人,因為我們不會為這個事情去報案。”
有一回,我爸回了一趟家,我舅舅看家里有人,就進來了。
我爸看他灰頭土臉的,就給他燒了一大盆開水,幫他洗了個頭、刮了下胡須,找了幾件衣服送給他,又給了他幾百塊錢。我爸擔心他又拿著錢去賭博,根本不敢給多。
他看到我家桌子上有個舊手機,就讓我爸把舊手機給他。我爸給了,然后問他:“你交得起話費嗎?”
他回答:“這個不用你管。”
我爸把電話號碼告訴他,跟他說:“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找我。姐夫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想你過得太慘。”
他回答:“你們就盼著我過得慘是不是?”
我爸說:“你才四十來歲,現在重新開始也不算晚。你不要再流浪了,回自己家里去,好好種那幾畝地,橫豎餓不死,還有地方住。”
舅舅只是笑,他說:“你不懂。我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就等著我過六十歲,然后可以領取政府給的老年人補貼。”
我爸后來跟我說:“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智很清醒,我倒希望他是瘋了,腦子出問題了,才會變成流浪漢。”
舅舅的最后幾年,在親人們的世界里,只是以“消息”的形式存在著。
前段時間,有人打電話給我爸媽,說在老家某片玉米地里發現一具無名男尸,不知道是不是舅舅。
我媽難過了半宿,四處打電話,想托人去看看。豈料。后來又聽人說,我舅舅沒死,只是逢人就跟人家要酒喝。
2017年6月2日,“他死了”的這個消息從官方渠道發布了出來,成為了一個已確定的事實。
舅舅死的當晚,我給小表弟打電話。
他的電話欠費停機了,我給他充值續上了。
四姨說,早些年手機沒有實行實名制的時候,小表弟經常換手機號碼。一個號碼用到欠費停機,就換另外一個。為了多用那二十幾元的花費,他不惜經常變更電話號碼。
打通他電話后,我問他在哪里,他回答我:“在賭場。”
我說:“你為什么去那種地方,你去賭錢嗎?”
他質問我:“我拿什么賭?”
我問:“你在賭場做什么?”
他沒回答。
我說:“你爹的消息你知道嗎?”
他說:“知道。”
我再問:“你要不回去看看吧。”
他回答:“其實我不想回去。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放下電話,我給他發了長長的幾通短信,告訴他,他爸爸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是真的愛過他。
我告訴他,長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終于可以脫離不負責任的父母,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我告訴他,任何時候,我們重新開始都不晚。越是不幸,越要靠自己。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心靈雞湯,他是一定不會喝的。
11
小表弟上初中的時候,那一年政府發下來的土地耕種補貼以及低保費沒有及時到舅媽兄嫂的賬上。
舅媽兄嫂認為這錢是被“特別有本事”的我爸媽“使了手段”拿了。這兩個老農民,認為我爸媽能跑縣城辦成這么多事兒,幫小表弟爭取到這么多錢,算是“特別有本事”的人。
現在,這筆錢忽然不能及時到帳,那一定是我爸媽使了手段,可事實上,這不過是系統升級導致了這場“烏龍”而已。
兩夫妻找不到舅舅,就把小表弟送去了改嫁了的舅媽那里。舅媽一聽說那些補貼和低保都被我爸媽“吞”了,直接就牽著小表弟的手、帶著他的行李,把他往我們家一扔,說他應該由我們家來撫養,接著扭頭就走。
我媽氣得要死,罵了她有一個月。她說:“這是什么道理?哪條法律規定說她自己生的兒子,要我來養?”
我爸當時不在家,聽說這事兒之后又從工地趕了回來。當時,他認識那個中學的校長,然后懇求那個中學的校長給了小表弟“困難學生”待遇,幾乎連生活費都給他免了。
只可惜,小表弟讀書很不成器,經常考班里的倒數。舅媽見他也長到了十四五歲,馬上就是成年人了,于是就讓他輟學,把他帶著去麗江打工去了。
當然,跟隨舅媽改嫁的小表妹,倒是一直享有讀書待遇。舅媽心里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既然法律判了小表弟是舅舅的兒子,那就跟她沒有關系了。她根本沒有撫養小表弟的義務。
在極度缺錢的情況下,母性是什么東西?大多數人不會去思考。
小表弟跟著舅媽去麗江打工,一開始被安排在一家餐館洗碗。那時候,小表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花了個精光。再后來,每個月工資發下來,都不夠他花,他還管舅媽去要錢。
舅媽一氣之下,索性再也不管他。
再之后,我們就很少聽到小表弟的消息。
他從來不跟我們聯系,甚至連見了面都避開。我估計,他這是對我們心里有怨氣。我爸媽是幫他最多的人,但也免不了會造成“大恩如大仇”的效應。
那天晚上,給他打完電話后,我爸問我:“他說他在哪兒工作來著?”
我說;“在賭場。”
我爸說:“既然他告訴你他在賭場工作,那我大概能猜到他是干什么的。”
我問:“具體干什么的?”
我爸說:“催收高利貸的。”
我再問:“打手?”
他說:“估計就是這樣,要不就是放風的。”
我嘆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爸忽然來了一句:“哎,我真是有點后悔。當時,我要是直接把那些土地證、低保都辦到小表弟的名下,那他現在還可以每年領個兩三千塊錢,而不至于這些年的這些錢全部都被那家人給領了,而他們兩父子現在窮困潦倒漂在外面。”
我說:“如果這錢他真的想要,他可以直接去找他的舅爹、舅媽去拿。他不去拿,可能是不敢或者不想傷了和氣吧?他真要想去拿這點錢,自己拿著身份證去辦這些手續,讓之前的那些全部作廢不就完了?你也別再摻和了,你做這些事,人家未必肯領情。”
我爸又說:“我最后一次見你舅舅的時候,怎么就不能多給他一些錢呢?我當時就是想著,如果多給他,他可能全部拿去買酒喝。如果不小心喝大了,醉死了怎么辦?所以就沒給。”
我說:“這個真的有可能的。你給他再多錢,他也只會去買酒喝。”
我爸說:“那我當時要是把你買給我那件大衣送他了,現在想來也沒那么后悔。你說他怎么就不回老家去呢,我勸了他多少回了。他家里有那么多的土地,他每天去地里挖一鋤頭都不會餓死,根本不需要到處去流浪。”
隨后,我們都深深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最近兩天,從老家那邊聽來的消息是:舅舅在加油站附近搭了一個帳篷,帳篷里有鍋碗瓢盆,有舊被褥和爛衣服。他還養了一條狗,那條狗被他養得很胖。
他活著的時候,加油站附近那家人還允許他占著自己家的田地,他們吃剩下的飯食也會送去給他吃;后來,他死在那塊田里,那家人覺得不吉利,就要家屬把帳篷和東西都搬走。
我三姨父他們把他的帳篷拆了,用我花錢給他買的棺材把他收斂好,再把他那些東西也搬到車上,運送回了他們村。他用過的帳篷和物件,都燒掉了。他入了土,那條狗則不知去向。
舅舅下葬那幾天,小表弟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二表妹倒是去送了舅舅一程,他們去看了看外公、外婆家的房子,發現大門、后門全都倒塌了,整個房子雜草叢生、破敗不堪。
白天是個危房,晚上像個鬼屋,村里人見了都覺得不吉利,想繞著走。
倒是房子外面的樹木,長得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二表妹用微信發給我的照片
這個家,興于外公,敗于舅舅。幾十年前,這個家里人丁興旺、瓜果滿園,就連蜜蜂都成群成群地跑來筑窩。
那時候,外公在園子里種了數不清的果樹、蔬菜還有各式各樣的花。這個家里有竹林,有高大的柿子樹、梨樹、核桃樹。
外公家的陽臺上養了兩只鸚鵡,它們一見到我就叫我的小名。每到傍晚時分,雞鴨鵝、牛羊豬叫成一團,等著喂食。
夜幕降臨的時候,明亮碩大的月亮從柿子樹后升起。火塘邊,永遠少不了親朋好友,大家喝著小酒、唱著山歌、講著笑話。興致來了,就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全村的人都跑來跳“鍋莊舞”。
而今,這個家里,一個人都沒有了,以后也不會再有。
過去那些繁華與熱鬧,像是一場幻夢。
12
這兩天,我翻箱倒柜去找照片,看看是不是還能找到一張舅舅的照片,只可惜,有些舊照片已在搬家過程中流失,我只找到了這么一張。
我把這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發給了小表弟,他終于給我回復了三個字:“謝謝姐。”
這張照片,拍攝于20多年前。
那一年,我11歲,舅舅23歲,準備要結婚。
我坐在舅舅的腿上,很拘謹。
舅舅姿勢很自然,照片里的他很年輕,很帥氣,很意氣風發。
20多年前的他的造型和Pose,在今天看來也絲毫不顯土氣。
這是我跟他唯一的一張合照。
那時的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以這種方式跟他告別。
而今,我也只能給他買一副好棺木,然后熬夜熬到凌晨五點,為他寫下這篇文章。
我的舅舅死了,他終于死了,以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暴尸街頭”的方式。
他死前,無任何親人的陪伴;死后,他的兒子都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
親人給他收尸,都不想多浪費一分錢,而我來出這個喪葬費,不過只是想讓他走得體面一些,我們家也圖個心安。
他風光了半生,墮落了半生,死前活得不體面,死后我們想給他點尊嚴。
我一直在想:若是外公外婆泉下有知,看到這一切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在想:這些喪葬錢,如果在他生前給他,他最后幾天會過得好一些嗎?還是,他還是會把這些錢都拿去買酒喝?
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歡樂頌》里樊勝美的哥哥,然后就覺得舅舅不算特別渣,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里,他選擇了自生自滅,沒給親人們的生活搗亂,也沒對社會產生危害性的影響。
又或者,他這不是“良知”,只是單純的慫,懶。
舅舅死了,我總想起我媽說的那一席話:“他死了也就死了,對他自己和所有親人們來說都是解脫。只是,我不知道他臨死那幾天是怎樣的一個狀態,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沒錢給我們打個電話要點看病錢,不知道他那幾天會不會想起親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后那幾天他有沒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很痛。”
我媽應該很難過,因為舅舅是她的親弟弟,是她幫著拉扯長大的。
她曾經咬牙切齒地恨過他,但在他死的這一天,她原諒了他。畢竟,那個45歲暴尸街頭的流浪漢,也是40年前跟在她屁股后頭跑的小小男孩啊。
2017年6月2日凌晨,這個一輩子沒長大的小男孩走完了這一生。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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