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上旬,當一大隊人馬從貢嘎山上撤下,我們基本認為2024年的貢嘎攀登季落幕了。貢嘎山以「王」的姿態(tài)大袖一揮,掀起一陣狂風暴雪,拒絕了所有攀登者的朝拜。然而,10月30日凌晨的夜里,一則「貢嘎有人登頂」的線報將不可能變?yōu)榭赡堋T谌坏琼斦咄\姡ㄐ『#㈥惓。ò⒊⑼跤砾i(小牦牛)快速下撤至海拔6700米的夜里,激動的情感也在山友們之間彼此傳遞著。
在世界無數座山峰中,總有一些山,攀登者與之交會一次,便促成了日后無數次抵達的構想。貢嘎就是這樣的一座山。從它的懷中歷經磨礪走下的登山者們,又無一不贊嘆它的偉大。
貢嘎主峰的攀登歷史波瀾壯闊,90余年的時間里超過30余次的攀登記錄,只有11次、28人登頂記錄,其中有近40人在攀登中或登頂后遇難。安全回家的登山者悄悄將自己親歷的那些九死一生之事封存進時間的口袋。這是一座宛如巨龍脊背般威嚴險峻的山峰,三人在啟程前不斷考察、了解這座山,確定何時才是親近它的最好時機,「我們不希望沒登頂卻無法回來」。
撰文|了了
編輯|朱鵬
設計|Manny
圖片來源 | 陳楚俊
· 本文為「戶外探險OUTDOOR」原創(chuàng)內容 ·
觀測到貢嘎山域即將有一個好的天氣周期后,在安徽攀巖的小海、在三亞度假的小牦牛立刻與在成都訓練的阿楚碰面,在10月18日這一天飛抵西藏開始適應海拔。此時川西的雨季剛剛過去,秋天來臨,秋高氣爽。
早在10月初國慶節(jié)里,孫斌、寶龍、王紅、大坑、Rocker、蝸牛等人組成的團隊正在貢嘎山的暴雪中苦苦煎熬時,阿楚、小海、小牦牛三人也正在貢嘎山西南側海拔6114米的年波貢嘎上觀測貢嘎山的天氣動向。他們在年波貢嘎頂上睡了三天適應海拔,準備伺機而動。但是三天后,他們發(fā)現這并非貢嘎的窗口期,風雪還在持續(xù),他們只能返回城市各自做自己的事兒。
這是他們一貫的風格,各自忙各自的事情,然后只需要等待攀登周期再次來臨,再度集結適應海拔,選中一個好的窗口日直接上山。
當其他隊伍從山中撤出,放棄了今年的貢嘎攀登,分散各地的三人卻并沒有停止觀望貢嘎山的動向。果然,在原本的窗口期過去的20天后,他們終于在10月末的最后幾天捕捉到了3-4天的窗口。往年在這個季節(jié),貢嘎山域天冷風又大,通常不被認為有登頂的機會。
幾乎沒有其他人留意到貢嘎山發(fā)出的這點微弱信號,除了這三個常年活躍在川西的climber。其實三人早早就發(fā)現今年的貢嘎攀登周期很反常,往年應該出現的好天氣沒有出現,阿楚在采訪中對此解釋道,「我們知道現在可能是川西的雨季末期,天氣與以往相同,以前的雨季末期可能在9月或者8月,今年卻在10月。我們住在四川成都,發(fā)現成都的天氣在國慶穿短褲和短袖都非常熱,如同夏天。我們證明整個周期一定會向后移動,以我們對山峰和川西的了解,我們可以放心繼續(xù)準備。」
但窗口時間是極其緊張的,一旦錯過,貢嘎山可不會再這樣慷慨了。三人為了更快地進行海拔適應,選擇來到進山條件更好、可以更快上到海拔6000米以上的西藏,睡了兩晚。適應結束后即刻回到成都,沒有片刻停歇,三人直接開車進山,又從磨西鎮(zhèn)一路走到山腳下,沒有任何休整便直接向上開攀。
貢嘎主峰是一座擁有東西南北四個壁面、四條棱線的巨大金字塔狀角峰。在貢嘎主峰的攀登歷史中,所有登頂成就都是在西北山脊和東北山脊達成,只有少數攀登者對壁面進行過嘗試,且均以失敗告終。
Radium在中曾記錄:1980年American Alpine Club(AAC)考察隊曾試圖從貢嘎南壁向上攀登,但最終失敗又轉向探索主峰西南山脊的南面。最終因為天氣惡劣放棄了沖頂。2018年,在英國登山協(xié)會(BMC)等資助下,Paul Ramsden和Nick Bullock艱難地攀爬到了南壁腳下偏東的5800米高程處,但最終被連續(xù)不斷的流雪擊退。「貢嘎的南壁看來是一個十分不穩(wěn)定的壁面,隨時都有巖石和冰雪墜落著。」Radium在文中寫道。
實際上在今年正式攀登前,阿楚、小海、小牦牛三人也考察過貢嘎山的南壁(三人在年波貢嘎上可以觀測貢嘎南壁),考察后他們認為:「這樣的難度確實高出了我們爬的所有山的一大截,去了之后,可能真的沒有十足的把握」。
最后三人選擇的是與2018年李宗利、小海登頂路線基本相近的燕子溝上「北壁轉東北山脊」路線。這條路線相對較為艱難,據歷史資料,日本登山隊曾分別在1981年和1994年嘗試從該條線路攀登,兩次都鎩羽而歸。1998年,韓國登山隊沿海螺溝上東北山脊首登,卻有一人在途中不幸遇難。
不過,此次三人實際攀登的路線與李宗利兩人2018年的路線也有一些路段并非完全重合,「他們以前爬得更靠山脊,我們除了沖頂時只能選擇在山脊上走,其他路段我們稍微靠壁面。」小牦牛說。
這是三個男人懷著各自目的一起登頂貢嘎的故事。
今年是阿楚第二次攀登貢嘎。2023年,因為搭檔幾人的時間難以統(tǒng)一,阿楚、小海、阿左、劉峻甫等人在11月21日才抵達貢嘎山腳下。對于去年的窗口期來說,時間已經太晚。他們歷經了一番大風和暴雪的考驗后,沒能成功登頂。
阿楚透露,去年的貢嘎之行實際上是夢幻高山團隊為自己的登山公司做的一次考察性攀登。他們大膽地設想是否可以將貢嘎山攀登像珠峰一樣商業(yè)化,目標路線是西北山脊傳統(tǒng)路線。但他們在實際攀登考察中發(fā)現,這條路線太過漫長,甚至比珠峰的線路還要長。幾人考察的結果是從商業(yè)清單上將這座山淘汰。
今年再次做攀登籌劃時,原班人馬中除了阿楚與小海之外,阿左在從卡熱疆回來后,肺部尚未完全恢復,所以沒有同行;劉峻甫考慮到自己今年參加越野跑比賽比登山還多,對這次攀登準備不足,也沒有同行。小牦牛今年臨時加入,最終組成了一個三人團隊。
對于阿楚來說,貢嘎山實際上不是一定要去登的一座山,至少在他心里不是。但這座山又與他牽絆已久。2017年他剛從大學畢業(yè)入職自由之巔時,對登山這件事還沒有什么概念,身邊最牛的人,李宗利,5年前登頂幺妹一戰(zhàn)成名,那幾年他正全身心撲在貢嘎山的攀登上。初出茅廬的阿楚對登山的理解都來自于身邊最厲害的人,所以當李宗利讓剛入職的阿楚幾人寫下自己在登山上的遠期目標時,「我當時只知道這兩座山肯定很厲害,所以就有了三年幺妹、五年貢嘎的目標。」
阿楚一度覺得自己的目標有有點狂妄。
2021年,阿楚與搭檔劉峻甫成功登頂幺妹峰。幺妹之后,所有人毋庸置疑會認為貢嘎山就是阿楚的下一個大計劃了。但實際上,隨著那些年在攀登技術和閱歷上的進階后,阿楚對登山的理解也是不斷變化的。他對山峰的選擇更偏向于高難度的未登峰或新線路。「我們都喜歡爬更險峻、線路更難的山,它給我們的快感才是最直接的,我們已知的貢嘎幾條線路并非如此。」阿楚說。
但在2023年感受過了一次貢嘎山巨大的震懾力后,阿楚說,「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再去爬一次」。
與其他兩位隊員不同的是,這是小牦牛第一次攀登貢嘎。從2019年的阿妣峰、2020年的婆繆峰,到2021年登頂幺妹峰,再到2023年開辟嘉子峰「重生」線路,以及在其他未登峰上的探索和攀登,小牦牛基本上保持著每年完成1-2座高難度技術山峰攀登的記錄。所有他身邊的朋友和與他攀登過的搭檔,都認為他在攀登上的進步太快了,或者說「小牦牛太強了」。今年9月,小牦牛又與搭檔小海登頂了西藏兩座未登峰--窮姆打支峰和初切波(銀槍峰)。
對于貢嘎,很早他就在心里埋下過這顆種子,在今年接連爬了兩座技術型山峰后,他覺得是時候了。
貢嘎之于小海而言,或許更有些意味深長的意義,這是小海的第四次貢嘎攀登。經歷2016年的失敗后,小海在2018年與李宗利終于成功登頂貢嘎,但因為當時貢嘎頂峰天氣情況非常糟糕,在登頂照中,山頂白茫茫的濃霧將周身所有景觀淹沒。小海說其實很多人直到今天還在質疑他們登頂的真實性。
「最初(再登貢嘎)的目的是因為有太多人質疑,我內心有點動搖,我在考慮當年是否到頂,是否(頂峰)可能在云霧后面幾十米處,你沒到過。我心中也會有質疑,因為貢嘎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為它付出了很多。2016年我們上去差點沒下來,后來我又重拾信心第二次去,有那么幾年我的生活重心都在這上面。如果我知道最后我沒有到達真的頂峰,只是其中一個肩部或者一個假頂,對我自己來說是接受不了的,我非常想把它弄清楚。」小海說。
貢嘎在當年印證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非凡的才能和潛力,卻也消解了他的斗志和想象。
6年前從貢嘎山走下,小海的登山之路本會因為貢嘎而一片光明,但當時小海的內心卻無比迷茫。23歲問鼎貢嘎,之后再爬什么呢?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小海在名氣最盛之時離開了登山,回到青海老家的牧場放牛。三年后,正當人們以為他已經放棄了登山時,小海又回來了,他和兄弟們一起開辟新路線、爬未登峰。在消失的那幾年,小海想明白一件事,他想從登山中獲取的,或許是一種存在感。
而這一次,他想要的東西更加明確。
站在貢嘎腳下,阿楚、小海、小牦牛三人一刻不停歇地直抵海拔4962米的C1營地。原計劃他們準備在C1營地住一晚適應海拔,但短暫的窗口期實在難得,沒有給身體留任何恢復的時間,三人決定直接上海拔5800米的C2營地。接下來是海拔6750米的C3營地。
一日攻克一營地,「團隊出發(fā)后一天不歇,規(guī)定時間必達計劃點位。」阿楚在采訪中說。
「快速」是這場攀登最核心的策略,這是三人在出發(fā)前就達成一致的想法。這樣的策略勢必考驗攀登者的體能和技術,卻更考驗登頂的決心。「我們只需要了解如何最快以及如何爬這座山。我們不需要太多猶豫,只需要這樣做即可。」阿楚說。三人都是成熟的、實力相當的攀登者,在這場攀登中他們輪流擔任先鋒,誰在前面領攀,誰就擁有決定權。
他們也沒有為這次攀登做特別的輕量化準備,只是基于對自己身體狀況的評估,最大程度滿足快速行進的需求。對于食物,以往登山三人都更喜歡飽腹感強的食物,但是這一次他們只希望自己在山上「能吃進去就行」,其中主打快速補給能量的流質食品,不會對胃造成負擔,包括很少在登山時作為補給的能量膠都用做沖頂時進行快速、無壓力的補給。阿楚的補給中甚至有一些是自己平時沒有吃過的東西。
貢嘎山的難度主要體現在天氣的多變和路線的陡峭。它是世界上絕對高差最大的山之一,從海拔3800米的海子氹大本營到7508.9米的頂峰,有整整3700米的高差,比珠峰的山體還要龐大。這就有了「珠峰易上,貢嘎難登」的說法。
而在地形難度上,阿楚說,所有人都在談論貢嘎的技術難度并沒有幺妹峰那么大,然而幺妹峰的攀爬線路總長1200米,貢嘎山卻有2500米以上,每天都需要攀爬900米左右,需要在短周期內快速完成海拔落差如此大的超長線路,實屬艱難。「它并非簡單地一直攀爬雪坡,就像我們在C2到C3營地攀爬的70、80度的冰壁可能都有五六百米長,雖然技術難度并不大,但是持續(xù)性的坡度會讓你很難受。再加上大風、雪崩、冰崩給人造成的心理壓力,這特別考驗一個人的決心。」阿楚說。
提到貢嘎之難,肆虐的狂風絕對是所有攀登者心中的魔鬼。專家曾對貢嘎山的風速做過研究表示:貢嘎山林線以上,地面風速迅速增大,估計海拔5000米處的平均風速為5-8米/秒(5級風),海拔6000米處為10-15米/秒(7級風),海拔7508.9米(峰頂)處為20-25米/秒(12級風)。
僅在中國攀登者對貢嘎山的挑戰(zhàn)記錄中,1957年中華全國總工會登山隊的國人首登,在C2營地隊員們就經歷了一次巨大的暴風雪,由史占春撰寫的《THE SECOND ASCENT OF MINYA KONKA》中形容其場景:裹挾著積雪和巖石的雪崩傾倒下來,仿佛是隆起來馬上要爆裂的球。在那一次登頂下撤過程中,貢嘎山再次突然變臉,暴風肆虐,能見度降至十幾米,在這場暴風中,三人發(fā)生滑墜遇難。
而在2016年和2018年的兩次攀登中,李宗利和小海更是兩次面對這樣暴脾氣的貢嘎山,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可以說,貢嘎山最重要的風險因素就是劇烈多變的小氣候,和在這種氣候下攀登者要面對的陡峭地形。攀登貢嘎多因滑墜而遇險。
在今年的攀登中,三人面對的風雖然總體上較往年要小,但即便是這樣,在從C1到C3營地的路上,相對體重輕一些的阿楚和小牦牛(大概130斤),在踢冰抬腳時,風還是可以把他們吹到晃動。其中C2-C3營地行進這一天風速最大,也是相較其他路段來說技術難度最大的。小海說,那天爬得最累,在平均坡度可達70-80°的、長達五六百米的漫長線路上,冰很硬,長時間使用冰爪前肢爬,小腿酸疼難忍而且無處躲避。艱難地爬完這段后,三人還要翻過崖壁走一段很厚的雪坡,路線上充滿軟雪,這意味著有雪崩的風險,需要最快速度通過。
「雖然我們這次攀登總體很順利,但是它的潛在風險非常多。例如冰崩,到處都在崩。我們爬過很多山,貢嘎山上的雪況最讓人摸不著頭腦。從C2到C3這一段需要經歷四五種雪況,有硬的雪面、一腳陷到腰的雪面、雪崩板狀的雪面以及各種各樣的顆粒雪況,迎風面、背風面和山脊又是不同的雪況,這些雪況會讓你感到困惑,給你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阿楚說。
在宋明琨的《貢嘎山的氣候特點》中,也對貢嘎山的地況做過描述,他寫道「貢嘎山的地形切割十分強烈,山坡大多在30°以上,陡崖絕壁很多,十分有利于發(fā)生雪崩。貢嘎山雪崩十分頻繁。據1981年6月15-21日在海螺溝3600米處觀測的記錄,只在白天就發(fā)生大小雪崩120多次。」
避開冰崩、雪崩需要很大的運氣,也需要攀登者多年積累的經驗判斷。據三人回憶,從C1到C2營地的路上,要路過一段300米左右的危險區(qū),右邊雪崩,左邊冰崩,而這里是他們向上攀登的必經之路。「我們剛通過那里,往前走了三四十米吧,后方一處冰崩瞬間發(fā)生,而我們后來下撤再次經過那個地方時,右邊又發(fā)生了巨大的雪崩。如果我們當時恰好正在通過,不是砸成重傷,就是當場去世。」小海說。
在小海看來,能夠避開冰崩主要靠運氣好,除此之外,如果知道這是危險區(qū),你必須快速通過,不要在路段中間突然停下,例如喝水或者鞋帶開了,這種情況不允許發(fā)生。在通過這樣的路段前,攀登者需要把所有事情都準備好,除此之外就只能祈禱。對于一個豐富經驗的攀登者來說,有時候避開危險也靠下意識的判斷。
讓阿楚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從C2到C3營地的一段路,當時小牦牛在前面領攀,距離阿楚只有20米,「我完全能感受到他腳下雪層的變化。非常恐懼。我不確定他的下一步是否就會突然觸發(fā)了板狀雪崩或者其他結構。可能他雙腳下的著力結構突然崩了。這當時誰都說不清楚。」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考驗決心」的時刻。「想要確保絕對安全,你就下撤。」阿楚說。
在C3營地的那一晚,三人幾乎都沒有睡著。海拔6800米,氣溫零下20攝氏度,風很大。他們的帳篷里全是雪與冰,只要風一吹,帳篷頂的冰碴就會掉下來。
在C3營地搭帳篷夜宿于此,一直是攀登者們在問鼎巔峰前最棘手的難題。小海曾經親歷了2016年與2018年貢嘎上無情肆虐的巨風暴雪,在這樣的高度,要把營地建好,一個人不行,必須兩人或三人協(xié)助搭建。
這次他們帶的是一頂三人帳篷,需要兩人抓著帳篷,一個人穿桿子進行搭建。他們在雪面上用雪鏟刨雪、挖坑,然后將帳篷固定在那里,僅搭帳篷三人就花費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不僅筋疲力盡,那一晚小海、小牦牛、阿楚的胃都因在極速攀登中多日未正常進食而有些難受。還好,次日起來后三人狀態(tài)都還不錯。
阿楚、小海、小牦牛面對采訪時,都不約而同地反復講道,「貢嘎是一座值得攀登的山,是一座偉大的山」。在這座偉大的山面前,任何一個小弱點都會被無限放大。就像小牦牛所說,就算你的能力再強,你的能力在貢嘎面前仍然十分渺小。
而阿楚對此有切膚的感觸。出發(fā)前阿楚選擇了一雙自己最厚的手套帶在身上,但他發(fā)現,實際上平時爬其他山最厚的手套,在貢嘎面前就頂不住。他說在沖頂時自己的手經常處于凍硬的狀態(tài),需要不停的揉搓,剛恢復后就又凍硬了。下山后他坦言這是自己在準備中漏掉的一個細節(jié)。
另一個細節(jié)是,他在海拔6800米這樣如此高寒的地方,喝了一袋自己購買的、此前登山時從未嘗過的能量補劑,它有類似三倍紅牛的硫磺酸含量。
阿楚把它揣在口袋里,從C3營地出發(fā)準備沖頂時就喝了一瓶。這一瓶把他的胃弄慘了,他一路嘔吐,直到最后能夠吐出的東西只有胃液和黃疸,一抬頭便是天旋地轉。「我的胃也劇烈疼痛,行走的過程非常夸張,一路痛上去。我認為這是我犯的極大錯誤。有朋友推薦我說‘這個東西真的好,你可以試一試’,我就居然選擇在貢嘎C3以上試。」阿楚苦笑說道。
到達海拔7300米時,小海發(fā)現,阿楚在和他們聊天時都顯得虛弱無力,便問他是否需要下撤。此時的阿楚雖然難受至極,但內心絲毫沒有想要下撤的意念。「我一直強調,貢嘎不斷考驗你的堅毅和決心。」他把身上所有的東西掏出來使勁地往嘴里塞,他知道這個時候、在那樣的地點,痛或是其他感覺都是沒有用的,他只能讓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補充能量,然后繼續(xù)爬。「當時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我犯了這樣一個小錯誤,卻讓我在山上難受到這種程度。」
距離頂峰最后的800米,雖然沒有太多的技術難點,但雪坡角度比較大,如果是在較低海拔進行這樣的攀登,對于技術純熟的三位攀登者來說絲毫不在話下。但此處是貢嘎海拔7000米之上,他們在連續(xù)5天的攀登后,心理和體能都已經瀕臨臨界點。有過沖頂經驗的小海告訴隊友,這一路會很累,可能要下午才能登頂。
下山后,阿楚對這最后的800米路段難度進行評價,他說其「難度還是相當大」——首先是因為雪坡坡度很陡,可能達到了70度,「很多地形并非像玉珠峰一樣大斜坡到頂,但由于貢嘎的風太大,整個上面的地形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有些遮蓋了裂縫,有些直接吹成空殼,難以形容。我認為大家都在談論貢嘎技術路段簡單,這是一個誤解。」阿楚說。
小海的心態(tài)在三人中或許稍顯輕松。「我來過一次,壞天氣和沖頂路的漫長,以及一路心里會有多累,這些情況我心中都有預設。」6年前,那時二十剛出頭的小海還沒有爬過如此巨大的一座山,也沒有遇到過像貢嘎這樣天氣各方面如此極限的山。當時他心里的沖擊巨大,有時候甚至會有點招架不住的感覺。「這次去明顯感覺有所準備。我知道你(貢嘎)會這樣,但我已經準備好了。」小海說。
但站在頂峰那一刻,小海在情緒上還是沒有招架住,三個人中,也許他的心情更為復雜。「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一次,付出了很多,這次又付出了這么多再來一次,心中還是感觸很深。」
負責領攀最后一段路的小牦牛是第一個到頂的,他跪在雪地里,激動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一刻他突然感覺,貢嘎這么偉大的山竟接納了自己,內心十分感恩。
貢嘎的頂峰像是張開的懷抱,天空晴朗無比,腳下則是一大片寬闊的平臺,阿楚不由感慨貢嘎山真的好大。對他來說貢嘎的難度也許不在于具體困難,而是「面對這些可能直接導致掛掉的風險,我們選擇堅持。當你真正到達頂峰那一刻,心情會很感慨、很感動,很感謝自己的堅持。」
兄弟三人擁抱在一起,終于喊出了那句——「無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巔」。
震撼、自豪、釋然、平靜或自由,帶著不同想法走上貢嘎山的三位攀登者,也接納了它所賜予的一切。
下山后,小牦牛回到了家鄉(xiāng)四姑娘山,與他通話的當天,他正在家里殺豬。雖然常年帶隊登山讓他習慣了高強度的體能輸出,但他說自己還是會歇息一段,釋放下貢嘎帶給他的精神壓力。
在剛剛結束的第十八屆金犀牛獎頒獎典禮上,小牦牛與搭檔逍童以嘉子峰西壁路線“重生”獲得最佳攀登成就獎。這是小牦牛繼2019年后第二次獲此獎項,他提前準備了一段不短的獲獎感言,提到自己過去5年來,從阿妣峰到幺妹峰、嘉子峰再到貢嘎山,以及開辟未登峰和許多新線路的經歷,讓他從野路子出身變成了一個成熟的攀登者。
而從今年開始,小牦牛明顯已經不太滿足于自己「一年1-2座高難度技術山峰」的目標了。在他看來,以前的攀登者可能一年只有一座,或者兩年有一座大的項目,而他們現在可能一年有好幾座,「我認為這是比較正常的狀態(tài)和氛圍。」
出發(fā)前,小海的父母聽說他再一次要去貢嘎時仍然有些擔憂,他們不懂,上一次不是挺不容易才登上去的,為什么又要去?但相比于前些年,父母已經默默接受了他做的事,看他每次出去都能平安順利回來,對他的擔憂也就沒有那么大了。而相比于前幾次從貢嘎回來,小海說這回自己可能需要更多的恢復時間,「可能自己年紀大了」,他笑著說。但實際上,他是認為登山的欲望必須要養(yǎng)夠才可以。
在繼2016、2018、2023年的三次與貢嘎親密接觸后,小海說這次回來后,他對貢嘎的認知又不同了。「我認為它是一座偉大的山。貢嘎的偉大之處,是因為它獨特的地理位置、天氣、最高落差以及陡峭的山體,每一項都非常考驗攀登者的技能、決心、魄力、勇氣、意志力和經驗,而作為一個成熟的攀登者,這其中每一項能力都缺一不可。如果某方面出現問題,你都無法承受,無法到達頂峰,因此我認為它是一座值得攀登的山。」
小海坦言,6年前的自己和李宗利一起攀登貢嘎時,李宗利是扮演那個主導角色——他做更多的決策,包括要怎么爬、何時爬以及使用什么裝備,小海在其中更像是一個陪同的協(xié)作。而在6年后的攀登中,小海與搭檔們共同做決定,三人輪流領攀,誰在前面領攀,誰就擁有決定權。
今年,小海和兄弟們一起爬了比往年更多的高難度技術型山峰。這次從貢嘎回來的小海,至少在外人看來,他的心似乎變得更加明了。他相信自己未來還可以爬很多的山,那些在攀登者看來更厲害的山。而眼下他的目標也非常明確,明確到明年幾月份去爬哪些山都已經敲定。「現在已經有很多,多到我爬不過來。我并沒有像當初那樣,爬完貢嘎后不知道該爬什么。」
阿楚近期在外登山太久了,這次下山后先回家看望了家人,家人并不太了解他登的山有多牛,只是發(fā)現他似乎瘦了很多。剛下山的那幾天,阿楚每天早上起床明明感覺自己睡夠了,應該會精神滿滿,但是一照鏡子時就發(fā)現,自己的整個臉看起來還是疲憊的不行。這是身體極度消耗后的樣子。他表示自己暫時沒有出去登山的計劃,先和兄弟們去陽朔攀攀巖,身體完全恢復后再進入下一個登山周期。
其實從貢嘎下來后的阿楚,也問過自己,到底為什么要登貢嘎呢。五年之約?有這個原因,但其實他一直有更大的目標。這幾年,無論是阿楚自己,還是小海、小牦牛等一群登山伙伴,都在努力向更高水平進階。
阿楚在采訪中說道,目前國內攀登已經到了一個瓶頸期,目前像他們一樣活躍在川西的攀登者能力相差不大,誰都沒有再進一步,他們想要、并且需要突破這個瓶頸。而在今年,他們登的山比前兩三年都要多,這種對更多山的了解可以讓經驗積累的更多。今年他們去了卡熱疆,一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以及這次的貢嘎攀登,都是為了積累此前從未有過的「7000米級山峰阿式攀登」的經驗。
我國山峰資源極其豐富,在川西、西藏有無數難度巨大的山峰,有金冰鎬級別的線路,有攀登者們大展才華的空間。阿楚表示,他們目前的水平可能不一定能完成,但是希望經過更多高難度山峰的歷練,以后在嘗試時更有把握。「我們只希望在山上遇到的所有情況,至少在安全的時候都經歷過。當我們真的遇到那些危險情況時,知道應該如何應對,讓自己能夠安全地回來。」阿楚說。
在中國登山圈,貢嘎山、幺妹峰等這樣的山峰,更像是一座界門,素來是攀登者一戰(zhàn)成名之作,是中國技術攀登的象征。也正因為有著這樣的隱喻,在三位攀登者下山之后,我們也想探究在他們身上是否有因為登頂「蜀山之王」而發(fā)生的變化。
但我們驚喜地看到這一代攀登者的野心早已不局限于此。我們通過理解他們對登頂貢嘎這一成就的認知轉變中,看到了這一代國內頂級攀登者對登山認知的改變,對突破的渴望。而從今年這些年輕攀登者們在未登峰和經典山峰上接二連三的捷報,我們看到他們正走在將野心兌換為現實的路上。這也是中國登山的未來。
在采訪的最后,阿楚描述了自己在面對貢嘎山時,心中涌起的一種強烈感受。那在物理學上其實可以被簡單明了地解釋,但在攀登者心中卻是一股復雜的情緒感受。他說,「當我們在來時一步一步走近貢嘎,距離它越近,貢嘎山就越小,覺得頂峰志在比得,絕對能爬上去。而當我們登頂后逐步遠離它,從大本營繼續(xù)往下撤時,我們發(fā)現貢嘎山又變得好大。它接納了你,當你真正遠離它之后,它又恢復了本色。」
你如何看待三位攀登者的這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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