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國人非常聰明，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進化出一套細大不捐的處世哲學。

其中有兩種成分：一是自我修養的內在完善，在儒家傳統中特別強調中庸之道，凡事過猶不及，要恰到好處，甚至發展出了「已發、未發」這樣發人深省的心理學概念，讓人時時刻刻關注自己的欲念和動向，戒慎乎不睹，恐懼乎不聞；二是趨利避禍的外在處事方法，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等等，其核心思想就是明哲保身，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在于「沉默是金」。

想一想，沉默跟黃金一樣寶貴，這絕非可有可無的人生品質。無數事實證明，在中國的歷朝歷代，少言寡語的人總是更少招惹殺身之禍。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古人言盡矣。好大喜功，狂悖無度，高談闊論，均為一個人性格不成熟的表現。

但是也不能否認，歷史上總有些能力出眾的狂人，認為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比如魯迅，活著的時候罵遍人間無數，臨死了還留下遺言「一個都不原諒」。他是敢說話，能說話，好說話的人。然而這樣的人實在是稀有動物。當然，魯迅活到今天的話，他那無所顧忌的風格會不會遭到封殺也未可知。

但這些都是在帝王專制時期才有的現象，人們的性情被無情的政治制度所壓制，尤其是在清朝這樣的文字獄時代，文網密布，一不小心就可能犯忌，引發株連九族的禍端。

如今在社會主義新中國，中國人雖然翻身做了主人，但骨子里仍然遺傳了祖上的基因，在處世哲學上深諳明哲保身的奧妙。

含糊其辭，避而不談，是很多受人矚目的人物的社交習慣。他們日常生活中深藏不漏，悶聲發大財，在不得不出現的公共場合更是鋒芒內斂，一臉虛偽的謙遜，明明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卻說自己能力有限，水平不高，非要感謝政府什么的。

其實他們這是把難題推給了政府，既然你能力不行，靠政府才干出點成績，那為什么政府就允許你出了成績，讓剩下99個人還在苦苦掙扎呢？

所以這些人左思右想，說什么都不保險，干脆不說話。尤其是最近幾年，幾乎很少聽到成功的企業家對社會和公眾發聲。一旦有人說話，就會引起很大震動。

大家不是震驚于他說了什么（能說什么呢），而是震驚于「這人居然敢說話」，覺得他「虎」。這都是不正常的。

02

最近有兩位企業家對社會講話，引起一些街談巷議。

首富鐘睒睒最近發聲，說瞧不起直播帶貨的企業家，讓張一鳴道歉等等，引發了很大爭議。在這個企業家紛紛走進直播間帶貨搞流量的時代，鐘睒睒逆風而行，疾言厲色，讓很多人感覺不適。但讓張一鳴道歉的事兒，又讓很多人感覺很爽，可以說首富當了一把嘴替。

另一個發聲的企業家就是在河南本土發展起來的胖東來創始人于東來。于東來說員工結婚不許要彩禮、婚禮酒席不能超過五桌、不得靠父母買房買車等。這個言論被批評「爹味」太重，管得太寬。第一波跳出來反對的，是像《廣州日報》這樣的主流媒體，而且是一窩蜂而上的批評。

以上二位雖然因說話引起了爭議，但畢竟發聲了，讓人民群眾想起來我們的社會原來還是有私營企業家的。

中國的首富群體們，具化點說排名前10的富豪們，最近兩年，你有見誰公開演講過嗎？馬云有嗎？馬化騰有嗎？張一鳴有嗎？黃崢有嗎？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

03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電影時的場景。我是70后，在農村長大。那時候看電影就是找一塊空地，架個幕布就開看了。

電影里每出來一個人物，小孩子們就會問大人，這是好人還是壞人？一聽大人話說這是個壞人，立馬就會大聲嚷嚷「打死他」、「打死他」。一聽說這是個好人，立馬就給他加油。嚷完之后也不會細看，就又四處跑來跑去玩耍去了。

這是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的社會縮影。人性是如此深邃復雜，怎么可能簡單地以好壞定義和分類呢。

經濟發展幾十年，我們今天的輿論環境并未從過去脫出來。很多人心里都有個預設，我覺得你是壞人，你發聲我就罵你，根本不看你具體說啥。比如涉及到企業家和員工的事，或許仇富心理作祟，一定是罵企業家。如果涉及到是兩個企業家呢？那看大人說誰更壞就罵誰。現在的輿論環境，太宣揚對立了。

04

針對這個話題，我最近參加了某個大廠的內部研討會。我的建議是企業家的核心還是要做好自己的企業，做好自己的產品，同時要善待自己的員工和用戶。

我拿于東來的發聲舉例，一開始是主流媒體批評，然后是自媒體撲上去批評，但很快，胖東來的員工和用戶開始發聲了。我看在《廣州日報》的文章下有一些評論，說你廣州日報采訪于東來了嗎，采訪胖東來員工了嗎，沒有去了解情況就直接開批嗎？有了員工和用戶的支持，輿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轉。

然而個別企業家說話并不能改變人們小心翼翼「不說話」的普遍現象。

別說首富群體早就集體銷聲匿跡，就連普通的企業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也變得一團和氣唯唯諾諾了，任何有爭議的話題都不敢碰。

個別經常說話的企業家比如雷軍，無非是反復宣傳自己的產品，對其他社會問題不予聞問。

再舉個例子。我前天參加了中國科技新聞學會的活動，圓桌對話環節，一個做科普的大學教授說他被罵到現在不敢在網上發聲了，因為現在輿論有不少反智的消息，他去解釋去科普就挨罵。不光是企業家，連大學教授也不敢發聲了。

我當時在臺上就鼓勵他要多發聲，因為好人越沉默，壞人越囂張；智者越沉默，反智者就越囂張。

05

正常的社會應該允許人說話，正常人應該敢說話。

說話不會讓工廠減產，糧食歉收，也不會致人疾病，引起天災。話頂多不好聽，如果是謠言也能止于智者；如果是建設性的話則可以增進溝通，引發共鳴，凝聚力量，推動社會發展。

尤其是那些在各行各業深耕細作的精英人士，對自身所處的領域有切身體會，對它的發展和變化能做出專業的判斷，也能夠說出更具實效性的建議。

我覺得，應該鼓勵企業家多說話。沉默固然是金，匹夫也有責任呀。

鼓勵企業家多說話，需要營造讓人敢說話的社會氛圍。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剛說了幾句話就遭到不良待遇，其他人自然閉口不言，道路以目。

所以歸根結底，寬容的社會氛圍才是企業家敢張嘴的原因所在。動不動就說要把民營企業養的肥肥的，壯壯的。誰聽了不膽戰心驚呀，誰不想瘦點呀，誰還敢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