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人 / 鄭博文
編輯 / Pel
排版 / Enclave
前段時間,編輯部收到了來自學術趴老讀者鄭博文的投稿,他親自造訪了多位活躍于二三十年前的中生代動畫人,并匯編成多篇生動而真實的訪談記錄,此前已發布了三篇(、、)。
我們計劃在今天(11.26)的推送中發布最新兩篇(郭曉陽、李震),如果您對該話題感興趣,也歡迎持續動畫學術趴公眾號——
-受訪者-
李震,現濟南奇彩視界動畫公司副總經理、導演。山東傳媒學院客座教授。參與動畫加工三十余年,參與加工國內外動畫作品數百部(集),創作多部山東原創動畫。《美人魚》《阿拉丁》《金銀島》等動畫師,《白芳傳奇》《狐貍偵探》《西游記》《哪吒傳奇》《阿笨貓》《大頭兒子小頭爸爸》《蟻王火柴頭》《怪城》《大耳朵圖圖》等原畫師,山東省內原創項目《泰山》(山東廣電呀咔咔制作)《福樂尋寶歷險記》(第一季)執行導演,《彩虹輕騎隊》(一、二、三季)分鏡頭設計、《齊魯民俗奇妙之旅》等導演。
-采訪正文-
采寫時間:2024年2月22日
采寫地點:天橋區北園夢啟創業園
受訪者:李震
采寫人:鄭博文
《齊魯民俗奇妙之旅》
鄭:您最初為什么選擇學習動畫?
李:我中學就是學美術的,六十二中畢業。畢竟我從小看美影廠的美術片長大,《大鬧天宮》《哪吒鬧海》《九色鹿》《牧笛》等,那時候十家里只有5、6家有電視,基本都是黑白的,彩電才剛剛出現。我受到美術片的影響,對動畫很感興趣,于是1991年參加了山藝動畫中心的選拔。我們是考試考素描、速寫、動態設計,考過后我進入了山藝動畫中心,山藝這邊師資力量不太行,學校主要是請美影廠、北影廠的專家來教,美影廠當時內部有個班,開在地下室。我和陽陽(郭曉陽)都是一批的,我們就開始真正學動畫。我師從于錢運達、常光希、林文肖、范馬迪等當年做《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的老藝術家們,那時真是受益匪淺。還有幾個老師教了我們肢體表演,動畫不只是畫,繪畫能力是基礎,但你還必須要去學表演相關的一些東西。我的班主任是范馬迪,我學習動畫和原畫設計,在1992年1月份回到了山藝動畫中心。南京安利那時剛成立,與山藝這邊有合作關系,緊接著我們就去了南京安利動畫公司,以實習的身份進去,在那里第一次接觸國外的加工品,做了法國的《白芳傳奇》,那時候我們是計件工資,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補貼。我在那里待了三四個月,之后又回山藝做了央視的項目《翠衣國》以及幾個小短片,小短片的名字我記不住了。《翠衣國》印象最深,當時畫原畫,里面有一段船在大海里面,下著暴風雨,那個鏡頭是我畫的,所以說印象非常深刻。我們一開始工資很低,也就三四十塊錢。
鄭:您那是在美影廠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李:我在美影廠時老師們人都很好,那時候買糧食光有錢沒用,要用糧票,我是山東省的糧票“計劃”,去上海是不能用的。人來到了上海,但是糧食還在山東,要把糧票轉過來才行,但我們來不及轉。我們有28個人,正能吃的年紀,美影廠老師們就把自己家里省出來的糧食帶來。我們那時候剛到南方吃飯很不適應,住的也不適應,那時候也沒錢。我們日常吃的就是米飯和幾根青菜或者咸菜,美影廠食堂晚上是不開的,我們剛去的時候吃飯是聯系的其他地方,他們最后給我們留了一點,打的米飯都是黑白相間的,我們從碗里挑了半個小時,里面有很多的石子和臟東西,得一點點挑出來。那時候在南方都是吃去年或者前年的陳米,當季的新米一般是吃不上的。我們不吃就要餓死,你們從電視上看到的與我們在90年代經歷的不一樣,與實際生活相差很大。
1991年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學習時于上海戲劇學院招待所合影
我們每天作息就是早上起床到美影廠學習,一直干到晚上。我們畢業的時候那些老師都在那歡送我們,對我們期望很高,尤其是錢運達老師特別激動,都流淚了,因為當時有兩個班,我們山東這個班幾乎都畢業后做動畫了。我們做作業老師布置小狗跑,美影廠老師們都開心的說這個畫的好,那個也好。我們那時候雖然吃不好但目的很堅定,想著學好了過更精彩的人生呢。
《齊魯民俗奇妙之旅》
鄭:看您后來去了廣州悠悠動畫。
李:1993年年初,蘇慶在廣州悠悠動畫公司,通過他的介紹,我、郭曉陽、張健、張俊、米捷五個人去了廣州悠悠,在廣州悠悠對國外的加工動畫有了更深的接觸。對流程、要求也都了解了,我開始明白了如何把所學的和實際的融合,我在悠悠做了日本的《愚連隊暴走族》和《熊貓晶晶》。我剛畢業時其實還不具備真正能勝任工作的能力,所以就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從底層慢慢學習,把每個環節的制作流程都弄明白。1993年下半年去了翡翠,我畢竟想要往高處去發展,所以在那時間不長,待了三四個月,那時我在做《美人魚》的動畫系列片的加動畫,因為水平不夠所以沒法做他們的原畫,還做了《金銀島》《阿拉丁》,央視的《大臉貓》(《藍皮鼠與大臉貓》)等等的動畫。動畫和原畫的計件方式不同,原畫是按秒或尺,動畫是按張。
《福樂尋寶歷險記》
李:我們那個時候各個動畫公司相互競爭、提高單價,一幫人今天在這個公司里,明天聽說那個公司更高了就去了那個公司,經歷過動畫加工的都知道。我后來去彩菱是我感覺那邊會對我的技術學習有幫助。加動畫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對攝影表、原畫、layout(設計稿)更感興趣,于是我就在彩菱待到了97年左右。那個時候我大量的制作動畫片,同時又跟著他們學習原畫設計,我在那做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的動畫,印象比較深的就是《深淵》。因為外國片大多給我們時都是編號或者名稱縮寫,所以我們做過大量的外加工,卻有很多不知道叫什么。1997年前后南京安利要成立設計稿部,于是我就去了南京應聘,做設計稿,有機遇和能力就要嘗試從事更高的工作。在南京安利我又與郭曉陽“匯合”,他做原畫我做設計稿,我們做了加拿大的《白狐偵探》以及《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等動畫。
《彩虹輕騎隊》
鄭:您后來為什么又回濟南了?
李:那時候國產動畫的要求、造型、價格各方面都很難讓人產生制作的欲望,我1998年回的濟南。一方面我們是想發展發展山東的動畫,把家鄉的動畫事業做起來,而且咱北方人也有些“戀家”。由此我們山東的很多動畫人就湊在了一起,刁衛東、蘇慶、郭曉陽、張健、張國、張俊、我、葛文君、王艷等等,很多我們回到濟南,成立了濟南彩虹動畫公司,我們基本都是山藝動畫中心出去的。嚴格來說我是第三批,蘇慶、刁衛東他們是第一批,曹寧、張甲是第二批,第二批后來做動畫的人很少,我和郭曉陽是第三批。正好杜春甫老師離開了一段時間,所以由于當時的師資不夠,所以造成了第二批后來從事的動畫的人就很少。我們第三批一共挑了10個最優秀的人去美影廠學的原畫,從美影廠回來后當時杜春甫老師還在,就跟隨杜老師繼續學習了。
《大耳朵圖圖》(第一季)
彩虹動畫的發起者就是刁衛東、我、蘇慶、張國、張海鷹等。我們那時做西班牙的動畫,與萬方新興聯系,我們做的質量也很好,打回率很低。后來我們又招了十幾個動畫和后期、上色、背景。我們的公司規模、人員配置、專業素質在北方,口碑都特別好,在業界圈子里面大家也都很看好。上海美影廠后來與上海東方臺合在了一起,東方臺的動畫片也放到了我們這里,像《火柴頭螞蟻王》《怪城》等片子,還有中央臺動畫《西游記》的包括《填平無底洞》在內的兩三集,品質屬于中上等的,那時候公司發展勢頭特別好,能接到很多片子。后來主要是輝煌動畫公司接手了《西游記》,像日中天等很多公司參與制作,那時方潤南老師也來濟南考察了我們公司的規模和情況。
《怪城》
后來公司內部發展方向和理念出現問題了,我們都是專業出身,都不太懂公司管理,那時也年輕,所以就撤股離開了,然后2000年前后去了上海安利待了一段時間。之后又去南京安利待了一段時間,我先去的,之后張國、扈兵等人也去了那邊。最后我和郭曉陽等人一起去了張紅軍那邊。我們當時決定從濟南出去,去上海、南京那邊做動畫前期、執行導演時,其實擔負著很大的壓力,因為我們屬于外來人,與本地人理念不同,與他們磨合的也不好,制作中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工作上不配合,所以前期幾乎是我們自己撐起來的。我、張海鷹、張健、葛文君我們把從設計稿到原畫撐起來,他們那時返修率80%,我們去的時候一個月返修30%,最后降到7%。
《西游記》的《填平無底洞》一集
我們那時候做外國動畫加工也偶爾統計動畫制作人的名字,但他們不給你寫中文拼音,他們胡亂往上寫一堆英文代名,什么“李德”什么“威廉”,因為一方面他們覺得再翻譯成拼音太復雜,而且那時候也不流行用拼音標注名字。2003年前后濟南市動漫游戲行業協會成立了,在高新區建立國家動漫基地,蘇慶建立了麒麟筆動畫,我就去了麒麟筆動畫公司。我在麒麟筆做分鏡和帶片導演,給央視做了很多片,像后來的《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在麒麟筆主要做前期,接了很多國內外的動畫加工,還做了很多原創山東動畫,像52集的《泰山》,26集的《福樂尋寶歷險記》(第一季),和山東傳媒學院一起做的《齊魯民俗奇妙之旅》等動畫。近十來年就是給山東女子學院、山東工藝美院、山東電子職業技術學校、山東傳媒學院上動畫專業課。動畫教育其實最好的方法還是師徒制面對面,從線上上課總覺得戴了副手套一樣,有些東西講不明白。現在國內二維動畫市場大量萎縮,二維動畫職業教育也受其影響在逐漸萎縮。這幾年我也作為動畫前期偶爾接一些動畫外加工,還有一些日本動畫、美國動畫,比如美國的《彩虹輕騎隊》(1、2、3季)《奧尼爾與大卡車》等等。
《彩虹輕騎隊》其中ALEX LEE可能是李震老師
鄭:您覺得現在做動畫與以前相比變化最大的是什么?
李:我覺得是工作氛圍。我們那時候畫動畫是處一種歡樂開心的工作氛圍中,因為工作和愛好結合在一起了,對做動畫非常有興趣。技術上變化最大的就是從有紙到無紙,不管是前期還是中后期,不適應也得適應。我起初老覺得手繪板和紙質感不同,手感不一樣,于是就在紙上畫。這個時候我們就已經不大用動畫紙了,都用復印紙畫動畫。我做了一段時間后還是覺得比較麻煩,不論從成本上還是修改便利度上,都是電腦動畫更好。于是我抽出時間苦練了一個月,找感覺并且熟悉軟件的工具,練會后發現還是新技術方面快捷。我一開始覺得電腦不就是個工具嘛,我很抗拒它,后來我接觸了才覺得它真是便利,提高了很多效率。但是要注意,電腦說到底還是工具,不能代替你創作和思考。包括現在AI的盛行,這都只是工具,還是那句話“到底是人支配機器還是機器支配人”,這里面存在的問題很多。
我覺得中國缺少的不是技術,也不缺少故事,也不是理念,而是制作流程與管理效率不高成本浪費。我在看很多國產片時感覺都似曾相識,這不都是日式風格嘛。前段時間的《長安三萬里》感覺不錯,在造型、服飾、畫面等各方面有中國味道了。只有前輩不斷“死”在沙灘上,不斷試錯,才能往上摞。現在新時代的人很多動畫很受歐美和日本影響,我的學生經常跟我說“國漫”,我會問他現在的“國漫”叫“國漫”嗎,都是打著國漫的旗號而已,并不是說不能去吸收美日優秀的的技術或者品質,以前美影廠的《寶蓮燈》就是最早的按照國外商業運作運作的中國動畫長篇,而且風格上也在改變,與之前美影廠“中國學派”風格有所不同。以前我做了一部國產動畫長篇,我在上海,那邊往外發鏡頭,給的價格很高,當時是1秒120(元),《神兵》(《神兵玄奇》)1秒是140(元)。畫完一卡后不停的改,而且每次提修改意見的人都不一樣,一人一個改法,不知道誰說了算,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效果,管理層太多都說了算才會這樣,做的時候特別熱鬧,四處發鏡頭,后來都不敢接了。后來有個做過一部知名動畫也是這個情況,不停的改還很不合理,改的原因不是畫的不對,有時會要改動作,甚至改內容,那就等于重畫。頭幾天是畫片子,后面的二十多天全用在改上,而且不知道要改成什么樣。國內動畫受制因素越來越多,甲方隨意更改項目計劃、市場疲軟,造成國產的項目也很容易夭折,經常做著做著就停了,停了后要不就是等,至少等半年,要么就是直接按照已完成的基本工資結算后面的不了了之。動畫大多制作周期長,制作速度再快也不如電視劇、網絡劇快,而且動畫做得快質量就上不去,雖然可以用CG、動態漫快速做出來,但質量一定達不到動畫那樣的效果,想快速回本賺熱錢的投資方也不愿投動畫。光靠播出獲得的利益是很少的,動畫主要靠完整的產業鏈才能更好存活,包括衍生周邊等等。
訪談持續三個小時,本文占全部訪談內容的70%,訪談過后我又通過電話聯系再次李老師,李老師也為我所記錄的部分做了詳細的校對。李老師時至今日仍然堅持在一線做動畫加工,他從山藝畢業起就與郭曉陽老師密切聯系著,最早在相同的公司工作,之后又去往各地從業于各大動畫公司,最終在故鄉相聚,動畫加工時期見證了每位參與動畫加工的動畫人所經歷的美好與艱難。在與李老師的訪談過程中能夠感受到李老師一直想為家鄉(山東)的動畫事業做些貢獻。雖然李老師感受到中國的二維動畫產業在逐步萎縮,但他作為經驗豐富的二維動畫師并不悲觀,在李老師看來,二維動畫和三維動畫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動畫的“核心技術與理念”未曾改變,因此在很多地方二維三維之間是互通的。現如今李老師除依舊從事一線動畫加工外,還在從事著動畫教育工作,持續在山東各大高校的動畫專業任教,培養出一批又一批動畫職業技術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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