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博 畫|馬桶
一
十一月立冬過后,長沙的天氣就徹底涼了起來,晚上我坐在辦公室里加班時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站起來咳嗽了幾下,揉了揉眼睛,順便活動活動麻木的身體,再次坐下,電腦屏幕的網頁下面彈出了一條熟悉的麥記廣告,一個大大的黃色LOGO外加一句“麥當勞喜歡您來,喜歡您再來,我就喜歡”。
轉頭望向窗外,天空飄起了綿綿的細雨,模糊的窗戶上各色的建筑早已在夜色的籠罩下漆黑一片,偶爾幾處桔黃色燈光倒是令人頗感溫馨,擦干窗前的霧氣,赫然發(fā)現就在不遠的街邊一個大大的黃色“M”在夜色里顯得十分的醒目。
“喔,麥當勞么。”
我合上電腦,搓了搓手,走出辦公室,決定去那吃一點東西,正好犒勞一下獨自加班的自己。
工作之后的這些年里,隨著飯局和聚會慢慢增加,很少再去快餐店了,但每次經過總是會不自覺地朝里面看,也許是許多年前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吧。
長沙的第一家麥當勞,1998年開在五一廣場平和堂的一樓,彼時,麥當勞亦或是其他快餐店還是一個新名詞,年幼的我總是對那里有著無限的向往,無論是甜的發(fā)膩的冰淇淋亦或是隨兒童套餐贈送的小禮物,都能勾起我的無限期待。往往父母的一句“考試考得好的話就帶你去吃”也讓我動力滿滿。而當年拿著甜筒或是漢堡的我站在同學之中也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穿過兩條街,來到了麥當勞門口,熟悉的甜品站,熟悉的黃色LOGO。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仿佛一夜之間,麥當勞就如同雨后春筍般扎根于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從那時起,我不必再為吃一次麥當勞而大費周章的轉車走路了。不過似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漸漸的很少再去吃麥當勞。
可能是隨著成長,不再愛吃,可能是因為工作太忙,還有可能,是因為小信。
二
認識小信,是二十年前的夏天,那時,陽光并不那么熱烈,穿過細細密密的樹葉打在肩膀上,十分溫暖,就在學校旁邊步行街上麥當勞的甜品站,我第一次遇見了小信,當然也是我后來的同班同學。
那天是新生開學報到的日子,辦完各種入學手續(xù)之后,麥當勞內人滿為患。甜品站前已經排起了很長很長的隊伍,幾乎全是背著書包穿著新校服和我比肩的同學,小信就站在我的前面。我是麥當勞的忠實粉絲,正巧在學校才打完籃球,一身臭汗,只想趕快吃一口麥當勞的甜筒。
隨著隊伍緩緩移動,終于快輪到我了,營業(yè)員探出腦袋對著身后的隊伍大聲說:“不好意思,甜筒只剩三個了,只買甜筒的同學下午再來吧。”
當時我正好排在隊伍的第三個,站在我身前的,除了小信還有一個胖胖的男生,我心想好險,剛好最后一個輪到我。不過這時我看見那個該死的胖子伸出兩個粗短的指頭對營業(yè)員說:“兩個甜筒!”
我聽完之后差點沒吐血。這時候看著身后的人群由于甜筒售罄也漸漸散去了大部分,我身前只剩下了小信一人。那個胖子舉著兩個甜筒走出來的時候,身邊的人群全部惡狠狠地盯著他,而他露出了一抹猥瑣的笑容,剎那間就鉆進了旁邊的巷子。
站在我身前的小信也皺了皺眉頭,回頭剛巧看見我,我看著小信,露出一臉尷尬的笑容。由于是新生第一次見面,我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小信也低頭笑了笑,然后對營業(yè)員說:“一個紅豆派。”
“還要什么嗎?”
小信搖了搖頭,把錢遞了進去。
我就這么看著小信拿著紅豆派慢慢遠去的背影,恍惚之間好像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營業(yè)員敲著窗戶提醒我:“同學,甜筒還剩一個,你要么?”
我急忙說:“要要要!”
當我在這個綿綿細雨的冬天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營業(yè)員也剛巧把甜筒遞到我手里,不禁嗔怪道:“這么冷的天,還是大晚上的,怎么還吃甜筒呢……”
我沒有說話,端著盤子在一個靠著窗戶的角落坐下了,忽然想起小信,我也很想知道,她當年真的只是想吃一個紅豆派嗎?
三
當年因為同班又是同桌,我和小信經常一起吃麥當勞,從麥樂雞,到麥辣雞腿堡,我堅信世界上沒有比麥當勞更好吃的東西了。只是學生時代的我們并不富裕,除去僅有不多的日常開支,零花錢少得可憐,所以不得不經常去收集麥當勞的優(yōu)惠券。
彼時的麥當勞并不像現在這樣經常會有各種優(yōu)惠甚至網上團購。因為初入市場,物以稀為貴,又正巧在學校旁邊,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只是偶爾在放學的時段,散發(fā)一些零零散散的優(yōu)惠券,而我總是喜歡在那個時間段打籃球,所以幾乎每一次的優(yōu)惠券都錯過了。
那年中秋節(jié),父母由于工作都在外地,獨留我一人在家,放假前一天,我正巧被安排值日搞衛(wèi)生,又因為作業(yè)的問題被老師留下來很久。昏暗又悶熱的教室里剩我一個人,走廊的燈一閃一閃的忽明忽暗,看著凌亂的桌椅,滿腦子都是煩躁。
做好值日走出學校,已經晚上快八點了,食堂早就關門了,摸著口袋里的幾張零錢正猶豫著要吃包子還是面條,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是小信。
時至今日,那個畫面依然鐫刻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她穿著厚重外衣,逆光面對著我,身后是繁華的大樓、車水馬龍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行人,我知道她一定說了一些什么,只是因為當時太過于饑餓,再加上周圍嘈雜的環(huán)境,她說的那些話就像如今已經模糊的那片景色一樣,早已記不起來了。
一直到我們一起在麥當勞大快朵頤之后,我的記憶功能才漸漸恢復正常。
“為什么還沒有回去?”我一邊吮著剛抓過麥樂雞的手指問道。
“今天我家里沒人,正好要在外面吃,我就想著吃麥當勞好了,剛好看到是你要值日,就等你一起吃唄。”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掏了掏口袋,卻只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零錢,放在桌上就這么看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小信看出了我的窘迫,捂著嘴笑了起來,月牙兒一樣的眼睛看得我滿臉通紅,接著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大摞優(yōu)惠券,歪著頭看著我。
“你怎么拿到這么多的?”我問道。
“因為我不用留校做作業(yè),所以我經常可以拿到。”小信說完又笑了。
“那是你從沒有看過我打籃球,”我笑著說,“謝謝啊!”說完還想著把零錢拿回口袋。
小信一把抓住錢。
“該給的還是要給,我才不白請你吃呢,你是男生還厚臉皮吃白食?沒要你請客,你還好意思!”
“也是哦!”一番話說得我無地自容。
“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優(yōu)惠券。”說完我吞了吞口水很認真地看著剩下的最后一個麥辣雞翅。
小信也很認真地看著我,然后指著盒子說:“吃吧吃吧,我吃飽了。”
也許我該早一點明白,那晚她一直等在校門口的原因。也怪那時餓急了的我,更沒多想為什么她僅僅只吃了一小塊兒麥樂雞和半杯可樂。
此時窗外雨越下越大,盤子里的麥樂雞還剩下好多,不過我卻不再像那一晚一樣,可以開心地吮著手指一個個全部吃完了。看著窗外,仿佛看到了當年每個放學的傍晚,小信站在麥當勞門口虔誠等待發(fā)放優(yōu)惠券的身影,就像那一晚在路燈下等我的畫面,是如此相似。
四
畢業(yè)前的幾個月,禽流感的新聞在全國各地的電視臺上頻繁播報,一時間各類快餐店變得門可羅雀,小信再也不用每天傍晚去排隊等著發(fā)優(yōu)惠券了,只要從麥當勞門前經過,一定就會有扮成麥當勞叔叔的員工送上大把大把的優(yōu)惠券,附送一句“麥當勞,喜歡您來”。
學習也逐漸變得緊張起來,之前我和小信周末只要有空余時間便會在學校旁的麥當勞一起寫作業(yè)或者看看書,好像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每當有做不出來的題目時,來一塊麥樂雞或者喝一口可樂都總會有一點新的思路。
隨著家里逐漸增多的麥當勞包裝袋,還是引起了我媽的注意,當她得知我每次周末出去自習并不是在學校教室而是在學校旁邊的麥當勞的時候,她著急了。
當然,我明白他是為了我好,她怕麥當勞的麥樂雞傳染給我禽流感,從而耽誤學業(yè)。然而這一現在看似荒謬的言論卻讓當時的我也一并跟著心驚膽戰(zhàn)。我低著頭不說話,那一年的生物課并沒有詳細介紹傳染病毒的知識,網絡和手機資訊也并不像現在這么發(fā)達,獲取信息的渠道幾乎都是報紙或者電視里的新聞,我也害怕說不準哪天我就被麥樂雞感染,于是在那個懵懂無知的年代,我妥協(xié)了。
回到學校,我告訴小信,以后我可能不會去麥當勞了。然后把原因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小信開始一直哈哈哈地笑,直到我最后用實際行動證明在禽流感未被驅散之前我真的不吃麥當勞了。
而由于畢業(yè)考試的臨近,父母的施壓,我再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考慮其他的事情。隨著禽流感的日益盛行,以及一些其他劣質快餐店的食品問題曝光,我也竟然慢慢相信吃雞真的會被傳染禽流感這一不容爭辯的“真理”。
五月初夏,空氣中開始夾雜著悶熱和蟬鳴,浮躁的心情一直得不到緩解,煩躁而又壓抑。上課時,小信坐在我后面,我時不時扭頭去看她,不知道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我真的很想吃麥當勞。小信低著頭一直在看書,偶爾抬起頭,四目相對時還是會對我莞爾一笑,然后撩一下垂下的頭發(fā),繼續(xù)看書。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的樣子,總能讓我浮躁的心稍稍安穩(wěn)一些。
又是一個周五的下午,放學后我留下來做值日,還好并沒有因為作業(yè)的問題耽擱很久,小信放學之后也沒有走,留在教室里在寫作業(yè)。我做完值日之后,問她:“今天家里又沒人嗎?”
小信點了點頭,又忽然搖了搖頭。
“那就早點回家吧,馬上要考試了。”說著我?guī)退砗谜n桌一起走出了教室。
和小信下樓的時候,走廊樓梯間的燈光恰巧不亮了,我一邊抱怨著一邊摸著樓梯下樓,小信跟在我的身后。在樓梯拐角處,我伸手去摸扶手時,忽然被她一只手抓住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小信的手,涼涼的,手心卻浸滿了汗。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一個瘦小的身影,默默站在我身后。
之后我就這么牽著她,沉默地走過了整個校園里最漫長的三層樓梯。在某一個剎那,恍惚間,我以為我會就這么一直牽著她,走過以后的大段人生路。
走出教學樓后,小信的手很不自然地松開了,我回頭看著她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她也低著頭笑,嘴里輕聲說著:“謝謝啊。”
之后我們穿過操場,看著鉛華浸染的天空,還有隨風飄動的梧桐樹葉,心里突然涌現出一種不舍。
“好快啊,就要畢業(yè)了。”我不由得感嘆。
“嗯,”小信附和道,“那個,今天我過生日呢。”
“真的?生日快樂啊!想要什么禮物呢?”
小信抬頭想了想,說:“陪我吃麥當勞吧。”
當時的我,因為禽流感,對于麥當勞的依舊還有著一些怨念,于是并沒有馬上答應下來。
小信看著我為難的神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道:“你就吃個甜筒!”
可能是由于優(yōu)惠券的力量,周五晚上的麥當勞居然坐滿了人,我和小信只好打包在路上邊走邊吃,穿過校門口前那條熟悉的街道,我們就這么一路慢慢走著,我走在小信的身后,看著她前面綿延的街道,忽然有點悲傷,低頭發(fā)現甜筒早就化了一手。
小信回頭看著我,明晃晃的路燈在她眼睛里閃爍。
“麥樂雞有禽流感吃不了,甜筒也不吃了嗎?”
“不說點什么嗎?”
“嗯,祝你生日快樂。”我輕聲說。
后來的后來,我們就這么來來回回穿行在走過無數次的街道上,只是那一天除了生日快樂,我什么都沒再說。或許有些話那一次沒有說出口,那么以后,永遠也不會說了吧。我們在靜默的時間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而知道這些的只有我和小信,還有麥當勞。
五
那年中考錄取結果出來之后,我留在了本校,小信去了另外一個學校,聯(lián)系慢慢少了,不過偶爾還是會在步行街的麥當勞碰到,偶爾寒暄幾句。
直到畢業(y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來自一座遙遠城市的信封,信封的背面用黃色的筆畫了一個大大的M。信封里面裝的全是皺皺巴巴的當年麥當勞的優(yōu)惠券。我看完之后才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如同這些泛黃的優(yōu)惠券,再也買不到當年的那個甜筒。
那是一場磅礴的大雨,淋濕了年少時光里那些滿懷的期待和愛。我仿佛看到當年小信在雨中搖曳瘦弱的身影,我卻沒有上前給她撐起過一把雨傘。只是待到雨過天晴,我再次坐在麥當勞的某個角落,我依然會想起她。
我一直這么后知后覺,我以為陪伴我整個青春的的只有麥當勞,卻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東西。只怪年少的我太過于天真,看不懂她沉默背后的一片柔情。
想到這里,我走出了麥當勞,夜色已經很深了,街道上大多的門店都已經打烊了,只有身后24h營業(yè)的麥當勞亮著暖暖的燈光,在每一個寒冷的夜晚給勞頓的人們一個短暫停留的地方。
只是我知道,無論我再去多少次麥當勞,拿到了多少的優(yōu)惠券,我也不能穿越這些年漫長的時光,再一次來到你的面前。
作者——李文博
三十年長沙土著,正在教崽講長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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