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鶴崗,南有個舊。”
個舊,這座沉寂了多年的云南小城,一夜之間竟因“7萬一套房”的傳奇低房價而爆火,與以低廉房價而著稱的東北城市鶴崗一樣,成為無數渴望“躺平”的北上廣深打工人的理想鄉。
這或許不是你第一次聽說“個舊”這個名字。
還記得中學的地理課本嗎?個舊——中國“錫都”、世界已探明儲量最大的錫礦床、各類有色金屬冶煉加工中心、云南近代工業的起始點之一……這座小城頭上擁有無數個頭銜,每一個都金光閃閃。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小城的輝煌達到巔峰,往來此地的昆明人也不免說上一句:“買買三,我們那點(那兒)的百貨大樓也不如你們支點(這兒)的高!”
攝影/柯某人
老陽山對著老陰山,中間的城區圍著金湖環成一個狹窄的圈,就構成了小城個舊。
然而,就像每一座資源型城市一樣——或者說,正像東北的鶴崗一樣——這座因錫而興的小城不免因資源衰竭而漸漸走向沉默。一夜之間,個舊的時間流速仿佛忽然放緩,今天的小城似乎仍保留著一幅三十年前的面龐。
許許多多的人來到個舊,找童年,找回憶,找泛舟金湖的悠閑自在,找松弛躺平的生活理想。仔細地看一看個舊吧,這座小城的傳奇,是曾經攀上世界錫業巔峰的驕傲,是一條“寸軌”牽起的家國情懷,而絕不僅僅是“7萬一套房”。
個舊有山“海”之間的極致松弛。 攝影/鄧天翔
- 01 -
最適合“躺平”的小城,
曾是三十年前的世界錫業驕子
個舊是座山城。第一次來,你不妨花上一塊錢,坐一次老陽山腳下的“地軌纜車”。
纜車吱吱嘎嘎地開動,上山,下來。你會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錯覺,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漫長的午睡,過往奔波勞碌的二三十年都成了一場大夢,一睜眼,你又成了記憶里的小孩兒,書包里的成績單還不敢拿出來,5毛錢一支的娃娃雪糕化得手上粘粘的,聽說香港回歸會放一場大的煙火……你又回到了活生生的上世紀九十年代。
坐上了纜車,恍如進入時光隧道。 攝影/郭屹
跳進你眼簾的,是散落的蘇式紅磚樓,是方方正正又不乏上世紀獨特裝飾感的密集住宅,是水泥砂漿的外墻勒腳,是主干道的“明珠”雕塑,是狹窄的老街,是轉過街角就能看到的臺球廳和棋牌室。這樣的個舊恍如好多大都市的影子,比如上世紀末的昆明、重慶,亦或是北京。
時光倒轉三十年,個舊確擁有不輸于任何大城市的萬丈光芒。那時的個舊,是云南第二大工業城市,擁有全國最大的現代化錫業生產加工基地,產錫量占全國的45%、全世界的1/4。無數資金、人口向個舊涌來,造就一座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城市,在滇南可稱一枝獨秀。
是你印象中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大城市的樣子嗎? 攝影/小多
這些輝煌的過往,至今還編織在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之中。
就比如被城區小心環抱在正中的那一泓金湖。
從老陰山俯瞰金湖,好像看到了老電影里的香港。 攝影/鄧天翔
七十年前,這里沒有湖,只有連成片的錫礦冶煉加工廠和工人家屬住宅區,今天的湖泊則是“天上掉下來的”——1954年8月的連日大雨,將彼時的個舊淹沒成一片汪洋。個舊多山且喀斯特地貌明顯,向來缺少河流湖泊,政府便大膽決定,筑堤圍湖,留住洪水,造就了今天這座波光粼粼、紅嘴鷗翩飛的高原明珠。
被金湖淹沒的云錫老冶煉廠,后來搬遷到了老陽山的腳下,建起兩根高達百米的煙囪。往后的七十年,冶煉廠的大煙囪總是冒著滾滾的白煙,是個舊天氣的“風向標”,也成了一代又一代個舊人最堅實的城市記憶。
冶煉廠已再次搬遷, 白煙滾滾的大煙囪又一次沉寂下來。 攝影/小多
個舊是因錫礦而成城,個舊人的生活和云錫(云南錫業股份有限公司,舊稱云南錫業公司)密不可分地交纏在一起。當時的個舊,至少有70%的人工作在與云錫相關的崗位上。云錫有自己的醫院、澡堂、學校、食堂和俱樂部,只對云錫工人開放,當然,也有自己的住房——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云錫被列為156項蘇聯援建重點項目之一,老陽山坡的上百棟蘇式紅磚樓便由此誕生。當工人們下班后到圓舞廳跳舞,還有蘇聯專家參與其中。
老陽山上如今還散落著許多紅磚家屬樓。 攝影/小多
想要進一步碰觸到個舊的老時光,不妨到“老廠鎮”轉上一圈。這個老鎮是個舊開礦歷史最久、規模也最大的地方,到了這就算是進了礦區,滿眼是已經停用的礦井、自建的民房,還有一排一排“赫魯曉夫”式的住宿樓。
老廠鎮曾經“遍地黃金”。它的錫礦儲量即使在個舊也算是最為豐富的,從上世紀四五十年代“老廠”建在這里后,就不斷有五湖四海的開礦人拖家帶口來到這里;改革開放后,隨著私人采礦的興起,更有各地的“礦老板”過來,不少人據說在那個年代就能月入過萬。開礦之余,他們也在老廠安家落戶,一時間聚集起一二十萬的人口,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大有“富可敵城”的架勢。
老廠鎮見證過個舊的高光時刻。 攝影/小多
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隨著礦藏的衰竭,私人采礦也被叫停,鱗次櫛比的住宅,如今一棟一棟人去屋空,只余那曾能容納上千人的紅旗劇場標志著曾屬于這座小鎮的高光時刻。
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個舊城區。2008年,個舊被列為全國首批資源枯竭型城市之一。年輕人開始離開家鄉,往大城市去尋找更多的機會。在他們的身后,是一棟棟興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的、曾讓周遭城市艷羨不已的職工宿舍樓——如今,它們都成為了網上幾萬一套的低價優質房源。
個舊,依舊人來人往。 攝影/郭屹
- 02 -
“寸軌”與“大錫”,經歷了多少風起云涌?
在金湖的西南,緊貼湖岸的地方,停著一輛“蒸汽小火車”,乍一看頗袖珍,模型一樣。在這輛車的腳下,可以看到一段幾乎被壓進路面的火車道,和常見的鐵道相比實在很窄,寬不及成年人的一步。這,便是“寸軌”了。
這段“寸軌”斷斷續續地在個舊的街道上延伸,時而淹沒入地下,時而露出頭來,鉆到如今已經廢棄的個舊站老站房旁,終于在菜市場的水泥地面中消失不見了。這如此不起眼的一段老鐵路,卻系著個舊這座小城歷史上的榮辱與興衰。
富有法式風格的個舊站站房已經佇立了百年。 攝影/小多
個舊制錫的歷史很長,最早的記載出現在漢代,但直到明清時才漸漸引起朝廷的重視,漸漸也有私商赴個舊采錫。光緒九年(1883年),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廠務招商局終于設官員專管錫務,并以官款直接投資工礦企業,然而——
已經晚了!
在清廷尚未關注這座西南小城時,占領了鄰國越南的法國便注意到這里蘊含的寶藏。法國派出了大量的旅行家、傳教士、商人,來到云南“探險”,借機記錄這片土地的各種數據。彼時的歐洲工業飛速發展,錫既是優秀的工業原料,又能制作高精尖的武器,在國際市場十分走俏。而當時號稱“品位世界第一,儲量世界第二”的“錫都”個舊,就這樣進入了殖民者的視線。
圖/視覺中國
約1920年代,云南個舊市是世界聞名的”錫都“。工人用洗礦的方式將泥與礦塊分離開來,分離后便丟入高熱爐里煉制,圖中的錫礦處理仍是舊式的方法。
1882年,法國軍隊攻陷河內,從此不再隱藏對中國云南的圖謀。1883年,中法之間爆發戰爭,中國雖未落敗,卻簽署了不平等的《中法會訂越南條約》與《續議商務專條附章》,令法國獲得了在中國通商與修筑鐵路的特權,滇越鐵路隨即動工。
鐵路從中越邊境的河口向境內延伸,修到與個舊40公里之隔、已成開埠口岸的蒙自,又一路通往昆明。作為云南的第一條鐵路,它自然掌握著西南地區的交通命脈。法國人大膽地暢想著:“此路修成,則云南已成為‘法國之云南’也。”而個舊那量大質優的“大錫”,自然也會像擰開了水龍頭一樣,源源不斷地流進他們的腰包。
“大錫”礦石與精美的錫制品。 圖/視覺中國
國家資源,決不能為圖謀不軌的外國人染指。于是在1912年,個舊鄉紳李光翰、朱朝瑾等人三度聯名上書云南都督蔡鍔,要求民間集資,自建個舊至蒙自、建水的鐵路。這條自建的鐵路不采用通用的“米軌”,而用更窄的“寸軌”,法國人的機車便無法開上這條支線,也就不能在潛移默化中蠶食侵吞錫礦出口的管理權。
鐵路終究是修好了,一車車的大錫也裝載在了鐵路上,從個舊運往越南河內,再通過海路運往世界。一則數據顯示,百年前個舊大錫出口量占全國90%,個舊“大錫”名揚天下。
穿行于高山深谷之間的滇越鐵路人字橋。 攝影/王璐
各式各樣的新玩意兒,也順著鐵路流了進來:電燈、電報、照相館、理發店、越南人開的咖啡館。人們管那個時候的個舊叫“小香港”,因為“外面有的東西,個舊有;外面沒有的東西,個舊也有”。
個舊的錫業,在侵略者與殖民者的夾縫之中生長起來,并在抗日戰爭時期立下了汗馬功勞——在國民政府急缺抗日物資時,外交家以個舊大錫為抵押,向美國借來了2000萬美元的“滇錫貸款”,打開了一條依靠國際金融助力抗戰的通道。為了阻止中國人用錫還款,日軍對個舊與滇越鐵路展開狂轟濫炸,而個舊的錫業工人頭頂槍林彈雨,仍然日夜不息地冶煉大錫。據統計,僅抗日戰爭時期,個舊就運輸出了價值9萬多兩黃金的大錫。
云南個碧臨屏鐵路公司舊址, 已改造為陳列館和餐廳。 圖/視覺中國
歷史的浪潮總會退去。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時速遠遠跟不上時代要求的寸軌開始被陸續拆除,今天,只剩下被稱為“法國樓”的個碧臨屏鐵路公司舊址與老火車站的一座站房、一座水鶴還可供人追憶這段歷史。
可個舊人不會忘記寸軌,它見證著一座小城從默默無聞走向風云際會,它連通著一座大國從貧弱走向強盛的崛起之路。
- 03 -
一座老城的煙火
礦業的步伐放慢了,火車站也拆去了。如今的個舊,再沒有什么慌張的理由,可以靜靜地、慢慢地咀嚼生活的滋味。
幾乎是在寸軌停運的第二年,小吃開始在老站房的背后聚集起來,匯成一條香氣四溢的美食街。在這里首先崛起的美食,便要數“糖粉小肉串”了。
火車站停運了,但它的生命力沒有消失。 攝影/小多
“小”肉串,尺寸短些,大約是尋常肉串的一半大小,但是便宜,1996年時一串只要2角錢,到了今天也不過是1元1串,年輕人一頓吃得過癮,無非花上二三十塊錢罷了。重點是小肉串實在好吃,用肥瘦相間的豬肉或者牛肉,麻辣味腌制了烤到微微冒油,蘸上白糖磨成的細粉——可別覺得甜辣交錯的味道很黑暗,那一點甜味是提鮮的訣竅,輕輕一舔就有種鮮到恨不能把舌頭吞下去的美味。
小肉串,一定要多加糖粉! 攝影/柯某人
“奶吧”也是個舊街頭的一景,隨處可見的小鋪子,讓人隨時隨地都能享受一杯香濃的鮮奶。這種美味,也和“錫”有那么一點關系——1953年,為了云錫的礦工們能喝上奶,乍甸成立了“工人牛奶場”,從大理徒步趕來了26頭黑白花的奶牛。六十多年過去了,這點奶香味兒的萌芽結出了碩果,成為大街小巷的奶吧、奶站?;ú簧衔迤邏K錢,不僅能喝到鮮奶,還有各種酸奶、雙皮奶、布丁等著你品嘗。最有趣的就是奶白酒了,那是牛奶和醪糟的結合體,微酸微甜,淡淡的米香裹在濃得不能更濃的奶香里,來上一大口,是讓人“醉奶”的微醺。
牛奶遇到甜米酒,熱天冰鎮最好喝。 攝影/上海去哪吃(meishi388)
作為云南小城,米線也不可缺席。個舊附近的山溝溪流里出產個頭又大又肥美的鱔魚,鱔魚米線就成了小城的一絕。米線館子里,吃鱔魚都是現殺現剖,切段丟進油鍋里炒出熱騰騰的鍋氣,有時候還混幾條炸過的豬皮提香。那鱔魚,皮是滑溜的,肉是鮮嫩的,皮肉之間絕無腥氣,卻能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油脂香味。店里往往還有不限量加的薄荷,清新的味道混合著湯汁的鮮美,讓你不由得捧起碗痛喝幾口熱湯、猛吸溜幾口米線,無論什么煩惱都丟到了腦后。
除了薄荷,韭葉也是鱔魚米線解膩提鮮的秘密武器。 攝影/敢于胡亂
吃飽喝足,不妨像每位個舊人一樣,沿著金湖轉一轉吧。看看那些帶著自家特產來城里售賣的農戶,嘗幾顆鮮嫩還帶著水珠的油柑與番石榴,吃幾口沁人心脾的水泡梨;看看那些在金湖畔起舞的阿姨,她們會愿意花上兩個小時和你這個陌生人聊天,聊開心了還愿意再請你吃一頓飯;看看那些一到放學時間就神奇地潮水一樣填滿了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的孩子們;看看那些愿意隨時給你表演一段“煙盒舞”的彝族姑娘……不知不覺,你忘了小城的歷史,忘了她的興衰,你只能拜服于這座小城的平凡煙火之中蘊含的強大生命力。
個舊的水果豐富且廉價,每一樣都脆嫩新鮮。 攝影/鄧天翔
或許,這就是渴望逃離大城市的年輕人們來個舊的理由。
不是為了在廉價的房子里“躺平”,也不是在極致的安靜里咀嚼過往的輝煌與失落,而是在看似平淡的日子里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尋找一種亂哄哄的、暖呼呼的、永遠不會死掉的東西。這種東西的名字是——
生活。
個舊,永遠熱力升騰、生機勃勃。 攝影/小多
文| 貓騎士
圖片編輯| 王家樂
頭圖攝影 | 小多
封圖攝影 |郭屹
參考資料
楊楊.滇越鐵路——在高原與大海之間[M]云南人民出版社
段錫.滇越鐵路——跨越百年的小火車[M].云南美術出版社
蔡曉儀,藍婧.資源型城市的困與救|世界錫都個舊.紅星新聞
徐元鋒.個舊的“二次創業”.人民網
本文系【地道風物】原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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