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女人世界》)
展現一群華裔老年舞者生活的紀錄片《女人世界》11月5日上映以來,超過13000人在豆瓣為它打出8.4分的高分。
導演楊圓圓在接受《新周刊》采訪時表示,舞團里的奶奶們似乎有種不輸青少年的心態與活力,追求自由、美麗與愛情。當下社會對于老年人往往有著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的固有想象,楊圓圓想打破這一桎梏,于是,就有了這么一部紀錄片。
?作者 | 鄒露
?編輯 | 陸一鳴
你會想象92歲的自己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樣子嗎?
2018年,拉斯維加斯的寶樂思名人堂(Burlesque Hall of Fame),92歲的余金巧(Coby Yee)全副武裝地現身于舞臺上:身披一襲白紗水袖,手執紅扇,精美華麗的頭飾上插著一束潔白的羽毛。她從椅子上起身,優雅地轉身,摘掉頭飾和白紗,仿佛上演著一出華麗的時裝秀。
余金巧和愛人史蒂芬同臺演出。(圖/《女人世界》)
這是余金巧獨特的“天鵝之舞”。暮年的她,總把每一次演出視為最后一支舞。2020年,她被授予寶樂思名人堂“傳奇人物獎”,她懷著欣喜給導演楊圓圓發了一封郵件。此后一周,她因病去世。直到去世前一周,她仍在跳舞,幾乎舞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
回看余金巧成長的1940年代,在美華人群體被社會環境排斥,華人女性的生存空間無疑更加逼仄。當時,作為女性,最值得稱贊的人生路徑無外乎三種:當一名教師,幫忙打理家庭事業,或者嫁到一個好的家庭。
在保守的社會氛圍里頭,一個華人女孩想跳舞,并以跳舞為生,顯然不是應時之舉。更何況,余金巧是在夜總會表演風情舞。但她又不只是舞者,她還是一名出色的時裝設計師,每一場表演都是她展示多元文化的時裝秀。
舞者余金巧。(圖/受訪者提供)
2018年,藝術家楊圓圓前往舊金山,起初是為了調研20世紀演藝史中的華人女性。她順著調研的線索了解到“都板街舞團(Grant Avenue Follies)”,這是由一群70歲至90多歲的老年華人女性組成的舞團,至今仍活躍。余金巧是舞團中的一員,也是最年長的舞者。
在拉斯維加斯,楊圓圓被舞臺上的奶奶們散發的能量打動,也是在那一刻,她決定做一部紀錄長片。這也是電影《女人世界》故事的開端。
“都板街舞團”建立至今已有二十年,常常在華人街進行慈善演出,這群奶奶身體力行地告訴其他人:“站起來跳跳舞,年齡只是一個數字。”
都板街舞團。(圖/《女人世界》)
做唐人街最先鋒的舞者
余金巧是生于美國小鎮的第一代華裔。在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她的父母經營著一家洗衣店——那個年代,很多華人的謀生手段不是開洗衣店,就是開餐廳,留給他們的選擇并不多。
余金巧從小愛跳舞,鄰居家的小孩練踢踏舞,她就跟著學,在洗衣房跳,在客廳里跳,也在家門口的人行道跳。16歲那年,她拜訪遠房叔叔經營的華人戲院餐廳,第一次看見穿著漂亮服飾的舞者們在大舞臺舒展,她也想像她們一樣跳。
1940年代新聞影像片段《加州東方寶貝走向摩登》。(圖/《女人世界》)
1940年代,一個華人女孩想以踢踏舞為業絕非易事。余金巧一開始是拒絕從事風情舞的,她想繼續跳踢踏舞。直到一位經紀人堅持找上門來,表示如果在舞臺上穿得更性感,她可以獲得三倍收入,一周掙上千美元——這對她的家庭來說是一筆驚人的收入。考慮到生計,她開始穿上更短的裙子,露出自己的大腿和肩部。
舞者余金巧。(圖/受訪者提供)
當時華人餐廳提供的晚餐表演(dinner show),由一群自稱來自中國的年輕女孩表演——盡管她們不全是華人,有些或許是來自日韓或其他亞洲國家。當然,臺下觀眾大多是慕名前來的白人,凝視著這群年輕女孩表演帶有“異域風情”的舞蹈。
在琳瑯滿目的夜總會中,要數劉英培(Charlie Low)在1938年創立的紫禁城夜總會(Forbidden City)最為名聲大噪。余金巧的演藝生涯也起步于此。她是天生的表演家,在舞臺上活力四射,一度被稱為“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連比利時國王1950年代末也曾到訪觀看她的表演。
紫禁城夜總會宣傳海報。(圖/受訪者提供)
10歲那年,同為華裔的方美仙(Cynthia Yee)在夜總會看了人生第一場演出。她看見余金巧在舞臺上側身給觀眾飛吻,唱著:“再來,再來。”她這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幕。
方美仙同樣在很小的時候就迷上了跳舞。她與一名比她年長將近20歲的成功舞者比鄰而居,兩家關系甚好,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母親對女兒跳舞的看法。她因此在相對開放的家庭氛圍中學起了芭蕾舞。
長大后,方美仙做過一段時間的職業舞者。隨著結婚生子,方美仙逐漸遠離跳舞這件事。她轉行開起了珠寶店,還當過導游,嘗試過各種各樣的營生。當時,華人逐漸有了更多的工作選擇。
左圖前排是余金巧,右圖為1964年《舊金山指南》封面。(圖/受訪者提供)
1962年,余金巧從劉英培的手中買下了紫禁城夜總會,從一名舞者轉變為老板。可惜好景不長,1960年代,脫衣舞開始在美國流行,這是一種與風情舞有本質區別的表演。
也是在舊金山,首位脫衣舞者卡羅爾·多達 (Carol Doda)在1964年第一次在舞臺上摘掉了自己的胸罩,展示了她標志性的上身赤裸舞蹈。1969年,她所在的俱樂部最終發展為“下身赤裸舞蹈(bottomless dancing)”。
當時的華裔做不到這一步。很快,唐人街夜總會的生意徹底被充滿感官刺激的脫衣舞取代,曾經的繁華就此告一段落。
一場時裝秀,
一種看似不可能的拼貼
在影像中,余金巧總是穿著風格繁復的時裝,戴著華麗別致的頭飾。楊圓圓稱,余金巧很早就開始給自己設計并裁剪表演服飾,這是她從母親身上學會的手藝。余金巧的藝術觸覺不能說是無意識的,但卻充滿了天才的巧思。
在一個多元文化尚未成為共識的年代,余金巧率先在自己的演出服中融合了東西方元素。最外層是粵劇風格的披肩,往里一層是摩洛哥式的,最里層就是拉丁美洲的風格。不僅如此,她的時裝還融合了越南、柬埔寨、韓國和日本等地方的服飾風格。
余金巧視每一場演出為一次時裝秀,這也是她給自己的“保護傘”。“那好,你們想看我露肩膀,那我就給自己穿幾層衣服。”
這與當時舊金山唐人街的風貌有關。雖然華人沒有辦法離開唐人街工作,但人們依然可以見到各種各樣的文化。而余金巧恰恰很擅長復制和拼貼不同的文化,這在今天看來是先鋒的藝術之舉。
余金巧在家中裁剪服飾。(圖/《女人世界》)
余金巧有過三段婚姻。70歲那年,她在老年中心的舞池里遇到了之后20年的愛人,也是紀錄短片《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中的史蒂芬·金(Stephan King)。當時的史蒂芬還是個50歲出頭的失意男人,他在舞池中第一次見到余金巧(即柯比)時,就被她身上的熱情打動了,他從未見過一個如此有能量的人。
史蒂芬是經歷了美國嬉皮士年代的“老嬉皮士”,他和余金巧的性格截然不同。余金巧起初看不慣史蒂芬的穿衣風格,她給他設計衣服,他們常常穿情侶服出門。史蒂芬習慣用DV機記錄他們的晚年生活,那些畫面的拍攝視角離余金巧很近。楊圓圓說,那顯然是拍攝愛人的視角。
相愛的兩人。(圖/受訪者提供)
余金巧對戶外運動絲毫不感興趣,史蒂芬就把她的照片裁剪下來,拼貼在他曾抵達過的山峰上。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可以結合在一起,對楊圓圓來講,這簡直美妙極了,拼貼也仿佛是他們兩人關系的寫照。
“拼貼遠超一種美學形式,它包含了很深遠的意義,它其實是一種彌合,把兩個看起來無關的、割裂的世界彌合在一起。”楊圓圓表示。
史蒂芬將兩人的照片裁剪下來,拼貼在雪山照上。(圖/《女人世界》)
電影里有這么一幕,史蒂芬向導演談起,兩人是如何在晚年帶著極致的激情共舞,這對他來說是美好而可怕的時光。而余金巧坐在一旁的電腦桌前玩紙牌游戲。說到動情處,史蒂芬眼里閃爍著淚花,這時電腦屏幕亮起了煙花特效——“You win!”電影放映到此處,觀眾席傳來陣陣笑聲。
“好像看到了一種新的
老年生活的可能性”
余金巧之外,方美仙是“都板街舞團”的靈魂人物之一,她也是舞團的創立者。組建舞團的理由相當簡單,當時方美仙的朋友喪偶,終日沮喪在家,她想鼓勵朋友,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一起來跳跳舞吧。如此一來,舞團就成立了。
奶奶們的興致總是讓楊圓圓感到意外。舞團前往古巴首都哈瓦那的那陣子,柯比和史蒂芬晚上還會去夜店跳舞,他們喜歡跟著音樂擺動。
在哈瓦那,導演喝醉的夜晚。(圖/受訪者提供)
楊圓圓讀過一本書,書里提到絕經對于女性反而是一種解放,不再痛經,也不必受荷爾蒙波動的影響,“就變成了第三性的狀態,雖然說當然要失去一些什么,但是你也會收獲到更多。”
她有時感覺到,舞團里的奶奶們好像回到了青少年的心態,脫離了年輕時賺錢養家的壓力,晚年縱情追逐自己的小愛好。舞團也常常到各地的老年社區進行慈善演出,鼓勵更多老人站起來跳舞。
都板街舞團在哈瓦那的華人社區演出,和當地華人交流。(圖/《女人世界》)
如今社會依舊普遍認為,人老了就該帶帶孫子,追求自由、美麗與愛情是年輕人的特權。楊圓圓想打破這一對于老年生活的固有想象,這也是她拍攝這部紀錄片的意圖之一。
《女人世界》在美國參加電影節時,一位美國老年觀眾告訴導演,她好像看到了一種新的老年生活的可能性。在個人主義盛行的美國社會里,這仍然是一個顯著的問題。
余金巧在海邊跳舞。(圖/《女人世界》)
電影接近尾聲,有一幕戲令人難忘:余金巧在海邊起舞,她布滿皺紋的手向空中舒展,指甲蓋上涂抹著粉紅色的指甲油。老年女性的手是一種重要的視覺隱喻,布滿皺紋的手常常伴隨著對衰老的恐懼。但在電影里,余金巧的那雙手是美的象征。
談到這里,楊圓圓回頭望了眼舞團,她意外地發現舞團里每一個人的指甲都涂抹得無比漂亮。每次上臺前,她們會涂上假睫毛,換上自己最滿意的服飾,從不羞于展露那布滿皺紋的美。
2019年舞團來到上海,余金巧和史蒂芬穿著情侶衫出行。(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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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鄒璐
編輯丨陸一鳴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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