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太抽象了!”
當這個表述出現在傳統媒體的報道標題上,你就知道,“抽象”這個網絡概念,不僅從線上蔓延到線下,更有著成為2024年度關鍵詞的潛質。
人可以搞抽象——歌手韋禮安在《披荊斬棘4》中從最佳作曲人進化為“抽象派代表人物”,指的是他在節目錄制過程中逐漸放飛自我,刻板印象的形成與其跳脫表現,形成一種反差感。
(圖/《披荊斬棘4》)
城市也可以搞抽象——《公廁辦畫展、山里玩電梯,成都你別太抽象了!》,這個標題來自《南方周末》的一篇報道。如果成都不介意,它也堪稱妙手偶得的“抽象之城”(非貶義)。畢竟,除了在位于成都太古里的“藝術公廁”辦展,只因為一首說唱歌曲中的歌詞“我要diss你”諧音是“我要迪士尼”,成都人還曾經把一個小小的老年活動中心健身器材區變成了“成都迪士尼”。
“有趣地消解每天的無趣是日常”,這是上述報道提及的一次公廁展覽打出的宣傳口號。以“有趣”來“消解”那些“無趣”,正是從“無厘頭”“惡搞”“迷惑行為”到“抽象”以及伴生的一系列網絡風潮的精髓。
萬物皆可抽象
在豆瓣小組“我再也不玩抽象了”中,有一名組員這樣總結“為什么喜歡玩抽象”:“抽象是當下Z世代治愈后現代工業病的良藥,是抵御存在與不存在尺度的盾牌,是劃破old school嚴肅與深刻陰影下的鈍劍”,而“在反復復制抽象文案與Emoji中”,“抽象ers”“以消解自身的主體性為代價”,顛覆嚴肅。
當然,這更像是對于網絡抽象文化的一種凝練與拔高。回到它們誕生的源頭,大多數抽象概念都是無意識的產物。
2024年2月24日,北京?!?98廣場藝術節”民俗文化單元開幕。游客在“殺馬特發廊”自拍。(圖/視覺中國)
“抽象”起源于直播文化。在被稱為“游戲直播井噴期”的2015年,游戲主播李贛和孫笑川等人組成“抽象工作室”。以李贛的“真是太抽象了!”這句口頭禪為代表,一套戲謔的“黑話”與表情包、顏文字相結合,被其粉絲廣泛傳播,逐漸形成一種互聯網亞文化。
抽象“黑話”的構成,或者得自方言——“帶哥”(大哥)、“gck”(滾出克)、“gkd”(搞快點)等均得自四川方言;或者得自拆字法——比如把“好吧”寫成“女子口巴”;或者得自外文字符——比如用西班牙文字符號“?”替代普通問號;或者直接使用Emoji;等等。
在直播時代,外號“李老八”的李贛、人稱“帶帶大師兄”的孫笑川,在直播時用這套“黑話”與粉絲展開罵戰,進行無差別的嘲弄和打擊,“抽象”在那個語境下帶有貶義;到了短視頻時代,一切都在碎片化,從B站鬼畜到丁真二創,從“藥水哥”到馬保國,再到如今的“××文學”乃至“晚學”(調侃網紅晚晚)、“冰學”(調侃作家大冰)、“珂學”(調侃明星葉珂)等“×學”,“抽象”概念變得泛化。
2019年4月29日晚,北京三里屯。坐在臺階上的“小豬佩奇”與年輕人。(圖/視覺中國)
近年來發生的一些標志性事件,讓抽象文化持續出圈,熱度增加。上文所說的“成都迪士尼”,就是其中之一。
事情的起因是:今年年初,說唱歌手諾米在一檔音樂綜藝的海選環節被淘汰,寫了一首歌調侃評委謝帝。歌中多次出現的“diss你”,聽起來就像“迪士尼”,一個網絡迷因(meme)就此誕生。于是,清明節期間,網友們紛紛前往這首歌的MV拍攝地——玉林七巷老年活動中心的健身器材區,像諾米那樣坐上健騎機,邊唱歌邊拍照打卡。
(圖/B站 @諾米lodmemo126 視頻截圖)
這樣一塊彈丸之地,被主動玩梗和接梗的網友稱為“成都人自己的迪士尼”,成為現象級的“媒介景點”。當地打出“成都迪士尼入口”的牌子,有志愿者維持秩序,有熱心“NPC”為不知情的跟風游客講解來龍去脈,甚至有“白雪公主”迎賓,整件事情就像一場行為藝術、一場狂歡。有媒體人表示,“太抽象了”。
看不懂吧?沒意義吧?這就對了。
有分析文章指出,諧音梗本身沒有太多意義闡釋空間,但玩梗和接梗就不一樣了:后者是一種基于同一認知層面的、意義賦予與讀取的行為,人們借此找到認同感和歸屬感。他們出現在這里,參與這場在別人看來荒誕的游戲,得到一些快樂——或者說情緒價值——就是意義本身。
從“反崇高”到“抽象”
從解構意義這一點而言,真正的抽象的歷史,遠比它作為網絡潮流的歷史要長。學者劉海龍認為,今天的“抽象”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王朔的創新,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
確實如此,解構是后現代主義的特征之一。王蒙在《躲避崇高》一文中指出,王朔寫的是前所未有的作品:不打算提出什么問題更不打算回答什么問題的文學;不準備也不許諾獻給讀者什么東西的文學;不承載什么有分量的東西的文學(王蒙稱之為“失重文學”)……
“讀他的作品你覺得輕松得如同吸一口香煙或者玩一圈麻將牌,沒有營養,不十分符合衛生的原則與上級的號召,談不上感動……但也多少地滿足了一下自己的個人興趣,甚至多少嘗到了一下觸犯規范與調皮的快樂,不再活得那么傻,那么累?!蓖趺蓪懙馈?br/>
《玩的就是心跳》,王朔 作家出版社,1989-3
王朔把寫作稱為“玩文學”,他消解那種“天降或自降大任”的使命感,讓筆下的人物說著一些“小逆不道”的話——比如,“像我這樣詭計多端的人”。這里的“詭計多端”,有一絲自嘲意味,但又透著一種自我賣弄和暗爽,顛覆了它原先的貶義色彩。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王朔就是他那個時代的造梗大師、抽象先鋒,甚至有時過于超前了。他1986年所寫的小說《橡皮人》描述了一群迷失自我的都市年輕人,而在近40年后的今天,當代年輕人置身互聯網,對那種無夢、無趣亦無痛的狀態更加感同身受——在看似豐富無比的信息與娛樂中,情緒貧乏、才智貧乏、身體貧乏乃至感官貧乏,正是韓炳哲所說的“倦怠”(burn out)。相較而言,王朔所說的“過把癮就死”都顯得太熱烈了,那需要高能量才能實現。
《倦怠社會》,[德]韓炳哲 中信出版集團,2019-6-1
然而,橡皮人雖然無趣,但不代表他們不想做有趣的事。從王朔的“反崇高”、周星馳的“無厘頭”到后來的“惡搞”“非主流”,再到今天的“抽象”,說法雖然不一樣,但精神內核是一致的,那就是用跳脫的、荒誕的、頑童似的方式,暫時擺脫日常生活的規范與束縛,釋放自我。每一代人面對的壓力和焦慮都是永存的,快樂才是自己的,對吧。
意義與無意義并存的時代
抽象的要義,在于超越預期(術語稱“預期違背”),不按套路出牌,也不遵循既定規范。而搞抽象,是需要理解門檻的。
以“成都迪士尼”為例,前來打卡的網友非得唱出“謝帝謝帝我要diss你”這句歌詞不可,否則整個體驗就不完整;至于內心想diss的對象具體是誰,因人而異。而在不知道這個梗的當地居民看來,一撥又一撥人唱著莫名其妙的“鞋底鞋底”,令人深感困擾。
懂這個梗的人,會形成一個暫時的話語共同體,大家相視一笑,完成一個抽象行為;不懂這個梗的人,無法感受這件事的樂趣所在,甚至感到被冒犯。
(圖/《九品芝麻官》)
被稱為最新抽象網紅“一哥”的鑒寶主播“聽泉鑒寶”和他的粉絲們的關系同樣如此。首先,主播和粉絲之間共享一套行業“黑話”與“暗語”——“開門見山”,指某件古董一看就是真品;“大開門”更進一步,表示物件不僅為真品,且品質上乘,值得收藏;“不開門”,意味著存疑,需要進一步鑒定;“下去沉淀吧”,則無疑是假貨。在此基礎上,“鑒寶脫口秀”才得以展開。
接著是網友主動參與搞抽象,有人拿出奧特曼佛祖、馬力歐佛祖請主播鑒寶,甚至有拿出“長頸鹿琥珀”的?!奥犎b寶”的回復也很抽象:“這種琥珀我也是第一次見,觸及我們直播間的知識盲區了,你可能會創造整個生物史的重大發現?!?br/>這也是搞抽象讓人們樂此不疲的原因:同一圈層的人經過篩選,被聚合在一起,在這個共同體里實現“圈地自萌”。
(圖/小紅書 @Jiafeng高嘉豐)
不同的圈層,則有不同的抽象。在一期題為《搞抽象,怎么成為了一種時代精神?》的播客節目中,三位對談者指出,Z世代的抽象,傾向于“淡淡地發癲”,而且“裝不了一點”。對談者之一、媒體人陳陳發現,今年各平臺的喜劇節目不約而同地呈現一種“抽象”傾向。
“我現在確實覺得喜劇節目中如果有意地加入一些社會觀察的東西,那個東西就不太好笑了。它會使你敏感,一旦你代入了,就會開始產生思考,你的笑容就沒那么單純了。”陳陳不想要總結、升華及上價值,就只想得到“純純的情緒”。
另一位對談者高嘉豐是音樂人、創作者,他梳理了自己這幾年的變化——“我以前搞抽象很多,現在有一點回歸的感覺。我發現當我不停解構、后現代、躺平和逃避之后,最后挺空虛的?!彼麙伋觥霸F代主義”(Metamodernism)的概念,認為它更適用于Z世代——“與后現代主義的冷漠和諷刺相比,元現代主義更注重情感和人類體驗”,“元現代主義擁抱矛盾與不確定,認為真實與虛假、希望與絕望、意義與無意義可以并存”。
(圖/《蹦迪治大病》)
情感復蘇,這也是偉門智威智庫(VML)所觀察到的趨勢之一。VML的一項研究報告顯示,有77%的受訪者表示,在面對各種不確定性的時候,“希望感受到一些什么,證明自己還活著”。而以往追求“獨享”的我們,現在有了對“群體”的向往,渴望建立人與人的連接,渴望獲得歸屬感。
高嘉豐的目標是,希望自己的創作回歸更加質樸的表達,“不再是為了玩梗而玩梗、為了抽象而抽象、為了反轉而反轉”。
也就是說,可以抽象,但活著還是要具象一點、有實感一點。
編輯 蘇煒 運營 嘻嘻 排版 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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